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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

2024-04-29 22:36:01 作者: 端木搖

  徒單皇后為深愛的夫君盛了一碗羊肉湯,完顏亮兩三口就吃光,似乎很餓。她勸他慢點兒吃,又夾菜給他,服侍體貼而周到,不會兒對我道:「元妃,為陛下斟酒。」

  我依言斟了一杯酒。

  他不看我一眼,津津有味地吃著,「朕始終覺得,看似普通的菜色最令人回味無窮,這幾道菜都是尋常百姓日常吃的,倘若做的好,那便是天下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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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說得極是,臣妾也覺得普通的菜色令人難忘。」徒單皇后笑眯眯道,對我使眼色。

  「每次來皇后這裡用膳,總能盡興。」完顏亮含笑拍拍她的手背,給人一種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感覺。

  我知道她的意思,將白玉杯遞給他。

  他伸手接過,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大掌包握著白玉杯和我的手,我不好用力地抽出來,不知如何是好。他終於正眼瞧我,以一種冷熱相宜的眼神看我,卻不鬆手,「皇后,元妃不是應該禁足在合歡殿嗎?為何在這裡?」

  語氣有些冷。

  我想抽出手,卻只能按兵不動,讓他這麼握著。

  徒單皇后略略低頭,惶恐道:「陛下恕罪,臣妾有些不適,就派人去接元妃來為臣妾把脈、斷症。臣妾思慮得不周全,一時忘了元妃被禁足,臣妾有罪,請陛下降罪。」

  她的驚恐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

  「皇后身子違和,不傳太醫,竟召元妃,這麼說,元妃精通醫理?朕竟然不知。」他的驚奇有些誇張,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冷笑,「是元妃裝得太好,還是朕識人有誤?」

  「陛下息怒。臣妾只是有點不適,不想勞煩太醫大老遠地跑一趟,就請元妃來瞧瞧。元妃只是略通醫理,臣妾這等小症,元妃應該能斷出來。」徒單皇后解釋道。

  「你何時知道她懂醫理?」完顏亮終於鬆了手,飲了那杯酒。

  「上次陛下出城行獵,臣妾身子不適,正巧元妃來看望臣妾,就為臣妾把脈,臣妾才知道元妃略通醫理。」徒單皇后不緊不慢地說道,「元妃說她只是懂一點醫理,總不能逢人便說吧,因此就無人知道了。」

  「元妃侍奉朕多年,朕不知的事,皇后竟然知道。」他冷嘲熱諷地說道。

  她又要解釋,他卻道:「元妃自己說。」

  我緩緩道:「阿眸略通醫理,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是很光彩的事,難不成陛下要阿眸特意對陛下說,阿眸精通醫理,可為陛下診脈、斷症?」

  完顏亮盯著那鍋羊肉湯,墨染的瞳孔微微一縮,眸光犀利若箭,仿若將那鍋羊肉湯擊得粉碎。

  徒單皇后捂著額角,雙眸微閉,眉心微蹙,「陛下,臣妾不勝酒力,可否先回寢殿歇會兒?就讓元妃服侍陛下進膳,可好?」

  他點點頭,我看向她,她向我眨眼,要我把握良機。

  今晚的巧合,不再是巧合,是她刻意的安排。

  九娘扶著她回寢殿,宮人無聲無息地退出去,大殿只剩下完顏亮與我。

  他自行斟酒,一飲而盡,面上覆著冷冷的雪。

  徒單皇后已給我一個絕好的良機,我應該好好把握嗎?

  突然,一陣眩暈猛烈地襲來,來勢洶洶,令人暈頭轉向,我幾乎坐不穩……怎麼回事?只是飲了三杯,怎麼會這樣?難道徒單皇后在酒水中放了什麼?

  「不想看見朕,就滾回去!」完顏亮語聲如霜,清冽刺人。

  「是。」我站起身,四肢卻無力得很,站都站不穩。

  舉步,僅僅兩步,我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虛弱得走不動,軟軟地倒下來……一雙鐵臂及時攬住我,一雙黑眸出現在我的上方,是完顏亮攬抱著我。

  我不慌不忙地推他,他盯著我,好像在想我是裝模作樣還是真的喝多了而頭暈腳軟。我直起身,微低著頭,身子卻還在他的臂彎里,他冷冷地問:「喝多了?羽哥呢?」

  「羽哥在殿外等候,阿眸告退。」我眯著眼,勉力站著,天旋地轉,連他也在旋轉。

  「朕……」他的俊眸黑得純淨,卻越來越模糊。

  「阿眸要回去了……」我很難受,手心、腳心漸熱,費力地推他。

  不知怎麼回事,推他變成了拽著他,許是不想軟倒在地吧。

  他滿目狐疑,「你怎麼了?」

  我搖頭,「許是那酒太烈了……只喝了三杯,就天旋地轉……陛下不要晃來晃去……」我使勁地睜眼,「很難受……羽哥,扶本宮回去……」

  忽然,有人抱起我,只覺得很舒服,我閉著眼,天地不再旋轉,也許很快就能沉沉睡去。

  可是,四肢越來越熱,五臟六腑好似有火燃燒,這是怎麼了?

  好像回到了合歡殿,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我側過身,喃喃道:「本宮要睡會兒……羽哥,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阿眸……」

  「嗯……」

  「阿眸……」

  是誰喊我?是誰扳過我?我微微睜眼,看見一張眉宇微蹙的俊臉,看見陌生的幔帳與錦衾,才知道這不是我的床、不是合歡殿。我掙扎著支起身子,「羽哥……這不是合歡殿……羽哥,本宮要回去……」

  有人道:「羽哥不在。」

  我睜大眼,終於看清眼前的人是完顏亮,我挪出去,「這是陛下的寢殿……阿眸該回去了……」

  一雙臂膀緊緊抱著我,我知道是他,他的嗓音又低又沉,「不許走……」

  我半是委屈半是氣憤地說道:「陛下妃嬪如雲,今日寵那個,明日愛這個……不僅如此,你連宮外的女子也不放過……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子與阿眸、陛下一樣,流著女真完顏氏的血……阿眸是太宗的後代,她們是太祖、太宗的後代……是宗室女,卻被陛下召進宮……陛下與她們公然淫亂宮闈,大逆不道,人神共憤……天地不容……」

  「不許再說!」他沉聲呵斥。

  「阿眸要說……陛下強納宗室女,天地不容……阿眸厭惡至極……如此荒淫無恥的帝王……如此三心二意、風流濫情的男子,阿眸憎恨、鄙視……」我奮力地推他、打他。

  「阿眸,朕也不想那樣……朕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語聲難以言表的沉痛。

  「陛下寵幸了那麼妃嬪、宗室女……阿眸再也不要陛下了……再也不要了……此生此世,永遠也不要了……」

  「你不要朕,朕怎麼辦?」

  「去找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子……裸逐為戲……阿眸眼不見為淨……」

  「阿眸,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笑起來,仿佛聽不懂他的話,捏他的鼻子,「不要……不要……阿眸要回去了……」

  完顏亮竟然笑起來,「你還記得。」

  下一刻,他扣住我雙手,狂熱地吻我。

  唇齒相纏,我只覺周身越發燙熱,只想有一雙清涼的手撫觸我著火的身。

  他的眸心跳躍著兩簇火苗,臉膛緊繃如弦,急切地剝除我的衣袍……大掌所到之處,衣袍盡散,散落四處……他亦不著寸縷,精悍緊實的身軀閃著幽暗的光澤,雙掌握著我的腰。

  火愈發旺了,我不由自主地摟著他的頭。

  他的眼梢凝著愉悅的輕笑,將我放倒,我默然不動,既無承應,也無抗拒。

  ……天地不轉了,頭也不暈了,卻被大火燒得臉紅身熱,我睜不開眼……

  完顏亮移上來,我蹙眉看他。

  然後,仿佛死了也要糾纏在一起,天昏地暗。

  宮燈幽迷,衣袍散落在床尾,榻間仍有欲色的氣息未曾散去。

  厚厚的錦衾覆在身上,完顏亮摟著我,讓我枕著他的臂膀,被窩裡暖洋洋的,我昏昏欲睡,思忖著是否就此和他重歸於好。

  方才與他歡愛一場,是酒水所致,我沒有過多的主動,也沒有抗拒,可是,他會怎麼想?

  我拿開他的手臂,他順勢將我摟得更緊,我輕聲道:「陛下就寢吧,阿眸該回去了。」

  他抬起我的臉,與我面對面,似是命令,「不許走!」

  我掙扎,他起身壓著我,沉重地問:「不願與朕重新開始嗎?」

  「阿眸要不起陛下。」

  「為何要不起?」

  「陛下做過什麼,不記得了嗎?」我指的是他與宗室女淫亂宮闈這件事。

  「以後再也不會了,阿眸,只要你願意,我們會很開心、很快樂……」

  「難道陛下不記得前不久阿眸與陛下已撕破臉了嗎?難道陛下相信阿眸、心中再無任何懷疑與芥蒂嗎?」我譏諷地反問。

  「只要你願意,朕什麼都不介意,朕唯一在乎的是你。」完顏亮的指腹輕撫我的額頭,「鸞宮建好了,朕找個好日子,我們住進去,可好?」

  我靜靜地看他,他亦默默地看我。

  兩兩相望,各有心思。

  良久,我伸臂,環住他的脖頸,「三日後,阿眸再答覆陛下。」

  他牽唇一笑,俯首吻我。

  其實,思考三日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不至於讓他太過疑心我別有目的。

  我再次得寵,那些忌恨我的妃嬪恨得咬牙切齒吧,不知她們會出什麼招對付我。不管她們會出什麼招,我仍然在合歡殿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不輕易出殿,妃嬪或是不知面生的宮人也進不來,因此,她們想害我,還得費一番心思。

  越三日,宮中盛傳一件事與一首琵琶曲,別珍打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繪聲繪色地描述著。

  一個時常尋花問柳的大臣在城中遇到一個風華絕代的歌姬,如獲至寶。半年前,這個歌姬來到中都的天香樓賣藝,貌若天仙,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歌藝、琴藝皆屬上乘,甫一登台獻藝,就一夜成名,成為城中老少茶餘飯後談論的歌姬。多少達官貴人、名門公子慕名而來,只為一睹她的風采、聆聽她的歌聲,也有不少人想納她為妾或是娶她為正室,她都拒絕了,一再強調,只賣藝,不說親。

  那個大臣費了很多心思勸服那個歌姬,她最終答應隨他進宮。兩日前,為了博得完顏亮的信任與步步高升,他將她獻給完顏亮。

  別珍道,那歌姬彈唱一曲,陛下很喜歡,立即就賞了珠寶和錦緞。

  「不就是淪落風塵的歌姬嗎?不就是會彈琴唱曲兒嗎?有什麼了不起的?陛下怎麼就這樣喜歡?」明哥有點生氣,為我打抱不平。

  「那歌姬彈唱了什麼曲子?為何陛下那樣喜歡?」羽哥問。

  「據八虎底下的人說,那曲子悲傷、蒼涼,聽了曲子的人都忍不住唏噓、落淚。」別珍癟著嘴,一副苦相,仿佛也親耳聽過那支曲子。

  「一支曲子就讓人落淚?哪有這麼神奇的事,騙人的吧。」明哥不信。

  「我哪敢編這些話欺瞞元妃?」別珍鄭重道,「元妃,這件事千真萬確。那歌姬不是簡單的人,陛下要她留在宮中,如此便能每日為陛下彈唱。她竟然不識好歹,說她一向隨心所欲,不喜被宮中的禮數與規矩束縛,假若陛下想聽她唱曲兒,就派人接她進宮。」

  羽哥驚道:「她真的這麼說?不怕激怒陛下嗎?」

  別珍道:「那大臣頓時就訓斥她了,陛下倒是沒生氣,反而欣賞她與眾不同、率性直言的秉性,就不勉強她留在宮中。不久,那大臣就領著她出宮了。」

  這歌姬的確獨樹一幟,我問:「她叫什麼?」

  別珍說,那歌姬叫做落香。

  總覺得,這個歌藝出色的歌姬,和臨安城的香襲有點像。

  落香,香襲,雖然名字中同有一個「香」字,性情、行事作風也有相似之處,但我無法斷定她們是同一個人。再者,香襲在臨安好端端的,怎麼會來金國中都?

  接下來兩日,完顏亮忙於朝政,沒有召幸妃嬪,倒是落香彈唱的曲子以大火蔓延的速度在宮中傳唱開來。

  明哥特意去打聽了,那曲子叫作《相思苦》,曲詞並不難記:

  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欲要與君絕,豈料更相思。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

  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這是一支直言相思之苦、愛戀之苦的曲子,的確苦澀難言,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那種悲愴蒼涼的況味;以琵琶彈唱,更添斷腸、斷魂的悲苦之感。

  完顏亮聽了這曲《相思苦》就賞了落香,想必是這曲中的悲苦之味感動了,感同身受。

  越兩日,午後,我歪在貴妃榻上發呆,他忽然駕到,興高采烈地拉起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羽哥為我披上大氅、戴上毛茸茸的手套,然後隨他出殿。

  寒風雖大,晴朗的長空卻灑下金燦燦的日光;明媚的陽光寒而薄,卻終究讓人覺得暖暖的。

  完顏亮扶我坐上轎輦,抬輦的宮人往西前行,我笑問:「陛下帶阿眸去鸞宮?」

  「若你猜得到從湖畔如何抵達湖心的鸞宮,朕就贊你聰明。」他的左臂攬在我腰間,神采飛揚,笑意也濃得化不開。

  「天寒地凍時節,鸞湖結冰,無法乘船,那……」我凝眸沉思。

  「若猜不到,朕就說阿眸愚笨。」他沉笑。

  「陛下天縱英明,阿眸怎比得上陛下睿智?」我側開身,佯裝生氣。

  「是朕失言了,阿眸是天底下最聰慧的女子,行了吧。」他哄道,眸色深濃。

  「阿眸不聰、不慧,卻也不愚、不笨。」我仍然撒嬌。

  完顏亮摟緊我,哄了好一會兒,我才撲哧一笑。

  抵達鸞湖,下了轎輦,但見昔日碧瑩瑩的綠湖變成一片白茫茫的冰湖,冰寒砭骨的寒氣襲來,心立時揪緊,縮成一團。四周的樹木凋零得只剩下遒勁的枯枝,荒涼肅殺,整個天地除了灰白便是黑,唯有湖心那座鮮艷奪目、高聳入雲的宮殿,在晴燦陽光的照耀下,在灰濛天地的映襯下,熠熠閃光,奪人心魄;又仿若一簇炙烈的火焰,在冰天雪地中燃燒,灼人眼目。

  這座五層高的殿宇矗立在湖心,拔「冰」而起,是皇宮最高的高樓。

  通達鸞宮唯一的法子便是:鸞湖已結冰,在堅硬的冰上,以圓木拼接,鋪成一條直通鸞宮的通道,可容兩人並肩而行。

  我驚嘆,這要耗費多少木材、人力?

  不過,假若表面的冰層不夠堅固,便有墜入冰湖的危險。一旦落入冰窟,就很難救上來。

  他沒想到在冰上行走有危險嗎?

  「如何?朕這法子絕妙吧。」完顏亮笑問,毫不掩飾得意之色。

  「高妙高妙,陛下睿智無雙。鸞湖已結冰,看似一馬平川、冰床堅固,不過也有薄弱之處,倘若人走在上面,便有落入冰湖的危險,甚至有落入冰窟、救不回來的可能。」

  「不會吧。」他面上的微笑凝結成一朵霜花。

  「中都不比上京,中都靠南,結冰的湖、河皆有危險。」

  「那如何是好?難道要等到來年春後才能去鸞宮?」

  我思索片刻,道:「讓宮人準備一些足夠長的繩索,一端綁在身上,一端由宮人拉著,以備不時之需。」

  完顏亮點頭,「好主意。」

  當即,他吩咐八虎去取又粗又長的繩索。半個多時辰後,我們準備就緒,八虎讓四個侍從在湖畔拉著繩頭,再三叮囑他們,假若看見陛下摔倒,立即拉緊繩索,派人施救。

  兩個護衛走在前頭,八虎和另兩個護衛走在後頭,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完顏亮牽著我的手踏上冰湖上獨一無二的通道。只有我們和八虎三人身繫繩索,四個護衛則無,我不禁心想,倘若真有危險,完顏亮會捨命救我嗎?

  一路戰戰兢兢,心跳劇烈,我好像聽到了「怦怦怦」的聲音;而身邊的他,亦全身緊繃,四肢也有點不自然,望著前方,面色冷峻。

  他的掌心暖暖的,比方才暖和,想必是擔憂所致。

  行至半途,忽然,我往前撲倒,驚叫一聲……他眼疾手快地拽住我,力道奇大無比,將我拽回來,緊緊抱著我……前後五個人嚇得魂不附體,奔過來施救,卻在看見我們無恙時止步、縮手。

  腰間很緊,是湖畔的侍從拉緊了繩索。

  完顏亮嚇得魂飛魄散,面色慘白,待發覺腳下的通道、冰塊並無不妥,才鬆了一口氣,「沒事了,快走吧。」

  前面的護衛快步前行,他朝我一笑,握緊我的手往前走。

  我是故意的,試探他究竟多麼在意我的生死。

  待安然無恙地踏上鸞宮所在的地面,完顏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眉頭舒展,笑容明燦,好像我們一起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從湖畔望過來,還以為鸞宮格局小,只是以高取勝;如今身在其中,才知道殿外寬闊,四周環水,視野廣闊;欄杆與地面皆以漢白玉鑄成,典雅莊重、精美大氣。

  抬頭仰望,鸞宮高聳如樹、巍峨如山,匾額黑底金字,金芒熠熠,「鸞宮」兩個字重若千斤,又令人覺得輕若鴻毛,莊重而又飄逸,落筆頗有帝王氣象,收尾卻如雲絮縹緲,分明是他的手筆。

  「進去瞧瞧。」完顏亮拉著我踏入大殿。

  「殿內可以住人了嗎?」

  「隨時可以住進來。」

  舉眸四望,大殿寬敞得不可思議,北首有主座和客座,除此之外,便是隨風飄飛的紗簾與帷幔,空曠得令人從心底生出一種深涼。

  大殿兩側是東西配殿,不外如是,他與我徑直上二樓。

  甫一踏上最後一級木階,便被眼前豪奢到極致的大殿驚得呆愣。

  比之我在臨安的寢殿,比之合歡殿,鸞宮二樓的正殿更為奢華富貴,所用皆是精雕細琢的宮廷用物,匯聚天下珍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寢殿也是如此,無所不用其極的華麗。

  三樓可看書、彈琴,四樓、五樓則可以登高望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隨心所欲。

  走了一圈,回到二樓,滿目璀璨的華貴金光,卻沒有一絲人的氣息。然而,如此豪奢,如此繁華,在這空曠、深寂、陰冷的殿堂里,給人一種怪異之感,似乎這樣的搭配非常不妥,就像一匹華麗至極的錦緞,卻冰冷如雪,無法給人溫暖。

  也許,榮極必衰便是這個道理。

  「喜歡嗎?」完顏亮摟著我,興奮得像個孩子,想得到我的肯定與歡喜。

  「陛下費盡心思都是為了阿眸,阿眸自然喜歡。」

  「你想現在就住進來,還是明年春後再住進來?」

  「現在住進來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新年正月將至,宮中有不少宴飲,來來回回的不太方便。」

  「那便春後再住進來。」

  我頷首,甜甜地笑,拉他來到殿外廊上,望向不遠處的殿宇群落。

  那裡,畫樓深苑,明爭暗鬥;這裡,高樓入雲,遺世獨立。

  完顏亮從身後擁著我,極目遠眺,大氅當風。

  未曾料到,有一日會住進鸞宮,只有我一人,萬念俱灰,心寂如死。

  新年正旦前,那個叫做落香的歌姬奉詔進宮,為完顏亮彈唱兩次,短短一兩個時辰便出宮。

  也許各妃嬪想過一個清靜、平安的年,各殿沒有傳出什麼特別的事,風平浪靜,尤其是那些忌恨我的妃嬪,安靜得很。

  不免奇怪,她們就讓我這麼安生?

  無論如何,多長一個心眼防著吧。

  金貞元三年,正旦這夜,完顏亮賜宴神龍殿,四品以上官員與內外命婦同殿共喜。

  絲竹管弦在大殿繚繞,滿殿浮華,光色璀璨,每個人都在笑,卻絕大多數笑不由衷,都掛著一張麵皮示人。我倦怠地打著呵欠,百無聊賴,眼前徐徐旋轉的舞袖漸漸虛空……

  忽然,身側的明哥湊在我耳畔道:「元妃,八虎來了。」

  我猛地回神,轉過頭,八虎笑著低聲道:「陛下讓奴才傳話,問元妃是否乏了?」

  「有點乏了。」

  「陛下說,若元妃乏了,可先回殿歇著。」

  「本宮知道了,勞煩你對陛下說,本宮先回去歇著。」

  八虎點點頭,回去復命。

  在大姝妃、蕭宸妃等妃嬪的注目下,明哥、羽哥扶著我退出大殿,離開神龍殿。

  此處距合歡殿不遠,便徒步回去吧,雖然今晚寒風凜冽,卻可以讓腦子清醒一點。

  這些日子,完顏亮待我很好,時常留宿在合歡殿,盛寵與往日一般,我也儘量收拾心情當他的寵妃,一如往昔。然而,到底不一樣了,或許他還是那般掏心掏肺、全心全意,只是我的心境不一樣了,再也不會信任他了,再也不會刻意地偽裝、全心取悅他。

  如此盛寵,如此皇恩,羨煞旁人,卻無人知道箇中滋味是多麼苦澀,也無人知道當中的彆扭與怪異。

  回到合歡殿,明哥問:「元妃還去神龍殿嗎?」

  「不去了,就寢吧。」

  「那奴婢服侍您寬衣。」

  最近總是覺得倦怠、乏力,許是因為再也不像以往那般急著救出二哥,又或者是看淡了許多事,想開了。

  蜷縮在厚厚的棉被中,漸漸的有了暖意,睡意也慢慢襲來。

  凝固的死寂中,有輕微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床榻,不像明哥、羽哥的腳步,應該屬於男子。

  難道是完顏亮?

  他為什麼刻意放輕腳步?為什麼跟著我回來?難道他不信我、以為我會出宮去看望二哥?

  轉過身,借著殿角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他慢慢走來。他的俊臉忽然綻開燦爛的微笑,坐在床沿,拇指指腹輕撫我的腮,「這麼早就睡了?」

  「飲了幾杯酒,暈暈的,就歇下了。」我柔聲道,「宮宴還沒散,陛下怎麼來了?」

  「八虎說你氣色不大好,就來瞧瞧你。」他的眼神溫柔似水。

  「阿眸沒事,陛下不必擔心。」

  「那朕先走了,你好好歇著。」

  「陛下好走,恭送陛下。」

  我看著他一步一回頭地離去,看著他在昏暗的寢殿消失不見,冷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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