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憑高目斷,霜雪滿樹,無限思量
2024-04-29 22:35:56
作者: 端木搖
一夜難眠。
心中亂糟糟的,腦中更是紛亂,一會兒是完顏亮的柔情蜜語、掏心掏肺的承諾與感人的寵眷,一會兒是二哥憔悴的臉龐、瘦削的身子,一會兒是完顏亮可怕的冷笑、冷酷的刺殺,一會兒是二哥倒在血泊中、再也無法睜開眼睛……幾次睡過去,幾次從噩夢中驚醒。
早間起身,明哥見我面色蒼白,問我是否睡得不好。我沒說什麼,洗漱後吃早膳。
必須冷靜,必須好好想想,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坐在三樓,一動不動,半日光陰就這麼過了。
宮人來報,該傳膳了,我說沒胃口,讓她下去候著。不一會兒,又有人上來,我怒道:「不要打擾本宮,下去!」
那宮人愣了須臾,繼續朝我走來,我震怒地回頭,卻驚呆了——是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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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在近郊行獵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不是很驚訝?」他仍舊穿著行獵衣袍,想必是剛剛回宮。
「阿眸還以為是宮人呢,沒想到是陛下。陛下前日早間才走,怎麼今日就回來了?」我站起身,親熱的拉著他的胳膊。
「宮人惹你生氣了?」他如常一般摟我,眉宇間的微笑有點沉重,和以往不太一樣。
我心中忐忑,他是不是知道了我昨晚的行蹤?是不是聽到有人稟奏、才匆匆趕回來?
我環上他的脖頸,「小事罷了。陛下快告訴阿眸,怎麼短短兩日就回來了?」
完顏亮輕觸我的唇,低啞道:「朕想你,就馬不停蹄地回來了。」
「陛下又不正經了。」
「朕真的想你……」
他抱起我,雙雙坐在貴妃榻上,箍著我,狂肆地吻我的唇;一隻手解開我的帛帶,撥開我的衣襟,探進來……我強忍著厭惡與憎恨,虛與委蛇,在心中咒罵他千遍、萬遍……
耳鬢廝磨,唇齒痴纏,氣息交錯,他粗重地喘著,我祈求道:「阿眸餓了,先去進膳,可好?」
完顏亮為我整衣,「朕不能陪你用膳了。」
我狐疑地問:「為什麼?陛下匆匆趕回來不是為了阿眸嗎?怎麼……」
他的眼眸清亮了幾許,「朕只是先來看看你,晚上會晚點來。」
我直覺一定有事發生,追問可是行獵中發生了什麼事。
「皇后的父親病故了。」他的眼角散開些許悲傷。
「當真?」我驚詫不已,皇后的父親叫做徒單恭,是當朝太師、領三省事,「那皇后應該知道了吧。」
他頷首,「老丈人與朕去順州打獵,今早朕正要出發,他就去了。」
我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陛下節哀。皇后聽聞噩耗,一定傷心,午後阿眸去看看皇后。」
完顏亮長長嘆氣,似有自責之意,「他有病在身,朕不該讓他一起去……」
我勸道:「人算不如天算,陛下也不想這樣的。生死有命,陛下想開點兒,或許對太師來說,是解脫呢。太師是皇后的父親,是國丈,眼下最重要的是辦好國丈的喪葬,讓他瞑目。」
「朕決定將他風光大葬。」
「應該的。陛下去看看皇后吧,這個時候皇后最需要陛下了。」
「跟你聊了片刻,朕就覺得沒那麼難受了,阿眸,你總能說到朕的心坎上。」他抱緊我。
「陛下保重龍體。」
相擁良久,完顏亮終究離去。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還以為他發現我的行蹤才回來的,原來是徒單恭病故。
吃了午膳,換了一身素淡的衣袍,我去隆徽殿看望徒單皇后。
驟然聽聞父親病故,徒單皇后悲傷過度,靠躺在鳳榻上,哭成了淚人,雙眸紅腫,面色蒼白。見我來到,她點點頭,以絲帕拭淚。
九娘是陪嫁侍婢,自也悲傷,一邊抹淚一邊對我道:「皇后聽到老爺病故的消息就一直哭,不進膳也不飲茶。可是,再怎麼傷心難過,也要吃點兒膳食,不然如何撐下去?元妃來了,幫著勸勸皇后吧。」
我讓她去弄一碗鹹肉粥來,接著對徒單皇后道:「嬪妾聽聞國丈大人病故,也是難過得很。人死不能復生,皇后節哀。」
徒單皇后無動於衷,雙目定定,飽含悲痛,一顆顆晶瑩的珠淚滑落,滴在錦衾上。
「嬪妾明白,生而為人,最痛的莫過於最愛自己的親人離開了人世。皇后悲傷,皇后的家人也很悲痛。」見她短短一兩個時辰就憔悴成這樣,我心中不好受,「在這個節骨眼,其他人可以難過悲痛,但皇后不可以,皇后要將悲痛藏起來;其他人可以手忙腳亂,但皇后不可以,皇后必須冷靜。因為,國丈大人是皇后的父親,皇后身為女兒,要讓國丈大人風光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皇后還要打點國丈大人的葬禮,以彰顯一國之母的孝心與徒單氏的體面。」
「皇后,您仔細想想,會想明白的。」
她的眼眸有了動靜,輕輕地眨動,看著我,淚落如雨,「本宮想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父親的葬禮,什麼都不重要……」
我莞爾道:「是的,皇后想哭,就在葬禮上、國丈大人的棺木前痛痛快快地哭,眼下還不是哭的時候。」
徒單皇后感激道:「謝謝你。多虧你點醒了本宮,不然本宮還……」
我道:「皇后只是一時想不到罷了,對了,皇后喝點兒熱茶吧。」
她點點頭,飲茶後略略整妝,九娘端來鹹肉粥,她吃了一碗,然後去打點葬禮,我回合歡殿。
是夜,完顏亮很晚才回來,我服侍他沐浴更衣。就寢後,他摟著我,微閉著眼,昏昏欲睡。
許是太累了吧。
躺在他的臂彎里,想起二哥,想起他的情真意切、錚錚承諾,心間冷徹,如堆冰雪。
接下來兩日,他忙於政務,忙於徒單恭的喪事,很晚才回合歡殿。
他親臨治喪,親選墓地,吩咐宮人修建墓室,待喪葬諸事交代妥當後,再次出城行獵。
臨行前夕,一場激烈的歡愛後,完顏亮撫著我的背,嗓音暗啞,「這次行獵,估計要好幾日,你在宮中萬事當心。」
「陛下放不下阿眸,就帶阿眸一起去吧。」我在他緊實的胸上畫圈圈。
「朕也想帶你去,不過朝中那幫人會有微詞,朕最煩聽人嘮叨了。」他無奈道。
「哦。」
「怎麼?不捨得朕?」
「阿眸巴不得陛下不要回來呢。」我轉過身,故作撒嬌。
他沉笑,「朕行獵回來後,再也不來合歡殿了。」
這話有點古怪,我撒氣道:「不來就不來,阿眸不稀罕!」
完顏亮趴在我的肩頭,捏我的鼻子,「朕回來後,鸞宮也該建好了,朕住在鸞宮,你想朕了就去鸞宮找朕。」
我嗔道:「阿眸就在合歡殿,哪裡都不去!」
他繼續氣我,「朕將所有妃嬪召到鸞宮,獨獨留你在合歡殿,可好?」
我出其不意地捏他的鼻子,怒道:「陛下試看看!」
他爽朗地笑,「朕的阿眸當真悍妒。」
我用力地捏,兇巴巴地威脅道:「陛下膽敢讓其他人進鸞宮,阿眸就廢了陛下!」
他拿開我的手,笑呵呵道:「娘子有命,為夫遵命!」
笑鬧一陣,兩人都乏了,相擁而眠。
此次行獵,至少十日才會回宮。
反覆思量,是趁完顏亮出宮行獵的良機救二哥,還是等一陣子,籌劃得更為周密一些再行動?
現在,他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二哥還在中都,不會防範我營救二哥;再者,徒單恭病故,他趕回宮,我待他如常,沒有露出破綻,他應該不會察覺到什麼。因此,他不在宮中的這幾日,是最好的時機,我還等什麼?
可以幫我的,只有也速一人。
這日,我傳他到大殿,遣出所有宮人,低聲道:「本宮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請你為本宮辦成,事關生死,你願意嗎?」
也速並不驚訝我有此一問,沉聲回道:「元妃有何吩咐,不論生死,卑職赴湯蹈火。」
「不僅僅是你個人的生死榮辱,還牽涉到你親朋好友的生死。」
「卑職行事只求心意,旁人生死,卑職管不著。再者,生死有命,成敗天定。」他的嗓音略有鏗鏘之意。
「在金國,我無依無靠、無權無勢,唯有你一人,你的恩情,我銘記在心。」我特意加重了「我」,予他真心實意。
「元妃看重卑職,是卑職之幸,但請元妃吩咐。」他腰背挺直,雙拳包握。
我在他耳邊低語,他點頭,表示明白。
四日後,萬事俱備。如同上次出宮那般,我喬裝打扮成合歡殿的護衛,隨他出宮,宮門護衛放行,一切都很順利。接著,乘坐馬車到大興府大牢附近的一條小巷,馬車停下來,與車夫一起駕車的也速道:「卑職已經部署好,您在此處等候,若不出意外,卑職很快就帶人回來。」
我道:「我隨你去。」
他堅決如鐵地說道:「不妥,人多反而不好辦事,卑職一人足矣。」
如此,我便在此處等。
撩起青帷,我望著他快步走遠了。
今日是十月初二,遙遠的墨錦星辰稀疏,那枚纖纖新月薄如白紙,仿佛一陣狂風就能捲走。街道一個人影也無,寒風呼呼,月輝寂寂,地上仿若撒了冷涼的霜水,清澈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等待最難熬,最磨人心。
擔心營救計劃進行得不順利,擔心被我們收買的牢頭臨時反悔,擔心正要換人的時候突發意外的狀況,擔心這,擔心那,其實都是自己胡思亂想。
也速和我反覆討論過,只要牢頭不反悔,此次營救計劃極有可能成功。
那個牢頭開價八千兩,我偷偷地變賣了不少金銀珠寶,湊到八千兩,讓也速交給牢頭。今晚,牢頭將一個和二哥體格差不多的死囚關進去,二哥則換上衣袍,跟隨也速大搖大擺地出來。那些獄卒收了牢頭的銀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亂說什麼。
只要今晚上頭的人沒有突然巡查大牢,就不會有人知道有人偷龍轉鳳、救出重犯。
默默地祈禱,祈求上蒼的憐憫,讓二哥逃出中都,逃出金國,平安回臨安。
等啊等,心急如焚,焦慮地望著也速消失的街頭,期盼他和二哥一同出現在視線中……
熬啊熬,心似要蹦出來,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出了意外?
終於,清冷的月光中出現了兩個人影,我差點兒尖叫起來,跳下馬車,奔過去。
二哥也奔過來,緊抱著我,兩人喜極而泣。
也速警示,此處不安全,讓我們上馬車,一邊走一邊說。
馬車前行,往南城門駛去。我問:「沒人懷疑吧。」
「一切順利,沒有任何意外。」也速內斂地笑,「卑職也想不到這麼順利。」
「快子時了,現在出城可行嗎?」此時此刻,我興奮得心花怒放。
「卑職備了出城令牌,不過城門守兵會盤查、盤問,郡王喬裝一下,會穩妥一些。」也速從車廂的角落取出一個包袱,「卑職備了兩身粗布衣袍,郡王將就著穿。」
「客氣了,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這個。」趙璦接過包袱,感激道,「你冒這麼大風險救我,趙璦無以為報。來日若有機會,趙璦定當湧泉相報。」
「元妃對我有恩,郡王不必客氣。」順利救出二哥,也速高興得滿臉是笑,有別於往日的不苟言笑。
「二哥,我幫你更衣吧。」我笑。
趙璦脫下外袍,穿上粗布衣袍,我幫他理順凌亂、糾結的黑髮,用一條頭巾裹發,就像城中最普通的老百姓那樣;接著為他貼上假鬍子,讓他看起來像已過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如此,大功告成。
夜深時分,城門守兵也看不清楚容貌,這樣就能矇混過關了吧。
整個中都,也許只有我們這輛馬車在死寂的街上行駛。再過不久就到南門,我坐立難安,握著拳頭,希望最後一關能順利。
二哥拉住我的手腕,眉頭微蹙,「三妹,你不跟我一起走?」
若我跟他一起走,宮中很快就有人發現我失蹤,完顏亮很快就會知道我逃跑,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派人追來,那麼,我們逃回臨安的機會有多大?
天地之大,我在平江開粥鋪,完顏亮都能找到我,更何況是追我回去?對他來說,追到我,抓我回去,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那麼,要讓二哥順利逃出金國,我只能留在金宮。可是,他能明白嗎?
應該怎麼說,他才會如我所願離開?
趙璦板著臉,語聲堅決得令人生氣,「你不走,我也不走!」
「二哥,我早就說過,你是我的希望。只有你回臨安,我才有希望離開金國。」我竭力勸道,「我做這麼多,是為了你,也是為自己有朝一日能逃出完顏亮的魔爪。」
「你明明可以跟我一起走,為什麼不走?」他不想我一人身陷虎穴、受盡凌辱,我都明白,可是,我還能怎麼樣?
「我跟你一起走,完顏亮很快就會發現,追兵很快就會追來,到時候我們如何逃出金國?我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費了?」我惱怒道。
「也許他不會這麼快就發現呢?也許追兵追不上我們呢?」
「連我們在平江開粥鋪,他都有法子找到我們,派人追我們回去,有何難處?」
趙璦說不出話了,定定地看我,眼中些許傷心、些許痛意,卻仍然堅持他的想法。
看著他堅定而無辜的目光,我心軟了,懇求道:「二哥,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走不了。若再有良機,我一定會逃走的,今晚你先走,好不好?就當我求你,好不好?」
他不語,就這麼哀傷地看我。
也速雖然聽不懂我們在爭執什麼,卻猜到了,勸道:「元妃,不如您和郡王一起走,陛下在城外行獵,應該不會這麼快發現的。假若陛下真的派兵去追,那……不如你們先往西走,到一個安全之地再南下,兜一個大圈子再回臨安。」
我有點心動了,「完顏亮猜不到我往西走嗎?」
他分析道:「事出突然,陛下聽到你逃走,必定大怒,神智一亂,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你往南逃,根本就想不到你會往西走。」
雖然他說的有點道理,可我還是猶豫,因為我要確保二哥能逃出金國。
趙璦瞧出我動搖了,緊扣我的手,「三妹,不要猶豫了,跟我一起走。」
「元妃,馬上就到城門,不要再猶豫了。」也速催促,「速速更衣、喬裝。」
「我幫你。」
趙璦不顧男女之防地幫我解衣,我連忙阻止。也速轉過身,背對著我,二哥也想到方才的舉動很不妥,也背過身去。再猶豫須臾,我做出決定,脫下護衛的衣袍,藏好長發……
馬車緩緩停下來,城門兩個守兵上前盤查,問我們為什麼三更半夜出城。
也速掀開車簾,用金國話解釋道:「我們三兄弟在城裡做小買賣,一個時辰前,一個同鄉找到我們,說鄉下的老爹垂危。我們要趕回去見老爹最後一面,還請您通融通融,讓我們出城。」
一個守兵往車內看來,道:「他們是你的兄弟?」
「是是是,他們是我弟弟。」也速從懷中掏出三十兩,遞在他手裡,「若非家中老爹垂危,我們也不會在半夜趕回去。您半夜守城門,辛苦了,這是一點心意,您買點兒酒水暖暖身子。」
「他是你弟弟?怎麼和你一點都不像?倒像個娘兒們。」那守兵收了三十兩,卻一個勁兒地瞧我,目光猥褻。
我賠笑著,也速笑道:「是啊,您真是慧眼,他是我最小的弟弟,長得太像姑娘家了,不少人都以為他是女的。」
收了銀兩的守兵讓我們出城,卻又有一個守兵走過來,好像還是一個小頭目,凶得不得了,要我們下來,看看車上是否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也速繼續用銀兩疏通,這個小頭目收了銀兩,卻還是要檢查。也速說破了嘴,還是不行,差點兒被打,我們只能下車,讓他們檢查。所幸換下來的兩身衣袍已經藏在車底下,否則被搜出來,就大事不妙了。
檢查過了,沒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小頭目揮揮手,終於放行。
我們高興地上車,車夫立即催馬駕車。
通過城門的那一刻,我興奮道:「二哥,我們出城了!」
趙璦激動地笑,若不是擔心被不遠處的守兵聽見,一定大聲歡呼,「太好了,三妹,太順利了!」
也速笑看著我們,淡定得很。
雖然臨時下了這個決定,來不及安排宮中的一切;雖然會連累也速和合歡殿的宮人,但是管不了那麼多了……這一刻,我無法克制心中的狂喜……二哥握著我的手,緊緊握著,一臉興奮。
然而,不知怎麼回事,馬車不再快速行駛,反而慢了下來,越來越慢。
也速問車夫怎麼了,車夫說,前面有很多人馬,無法通行。
我心神一緊,很多人馬?難道……
趙璦握緊我的手,手微微發抖。也速面色沉重,掀起車簾一個小縫,看了一眼,「前面的確有不少人馬,約有二十騎。元妃,許是陛下猜到了……或是這幾日有人暗中盯著元妃與卑職,瞧出端倪,去稟奏陛下……」
大概是這樣了。想不到完顏亮人在城外,卻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怪不得他那麼放心地去行獵,完全不擔心我會逃跑,因為他早已安排人暗中盯著我。方才還以為今晚的營救計劃順利得不可思議,還興奮得歡呼雀躍,卻沒想到在這最後一刻功敗垂成——他在城門外等我。
事已至此,此次出逃計劃宣告失敗。
我用金國話對也速道:「勞煩你送二哥回大牢,本宮下車後,你讓車夫立即往回走。」
他應了,擔憂地問:「元妃打算如何面對陛下?」
我沒有回答,自行下馬車,「二哥,我還會想法子救你,你保重。」
「三妹,若要面對金主,我們一起面對!」趙璦探身拉我,卻被也速攔住。二哥叫道,「三妹,我們一起面對……三妹……」
「二哥,我自有法子應付他!」
我走到一邊,催促車夫快快調轉馬頭往回走。
趙璦在車內不停地叫我,被也速攔住,無法下車。很快,馬車往回行駛,慢慢消失在淒冷的夜色中。而黑暗中的二十騎一動不動,仿佛雕刻的石像。我站在大道中間,等完顏亮現身。
月冷如霜,寒風如刃,刮過臉頰,絲絲的疼。
那二十騎就像一幢幢黑影矗立在微明的月色中,迫出凜冽的殺氣。
等了片刻,死寂的夜終於想起「得得得」的馬蹄聲,仿若踏在我的心坎,搗碎,踩爛。一騎策出,一陣旋風般地飛過來,並不減慢速度,仿佛下一刻就會撞倒我,從我身上踩踏而過。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就看他如何弄死我。
馬背上的男子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感覺得出來,他滿面怒火,挾雷霆之怒,朝我疾奔而來。
就在快接近我的時候,那挺直的身軀陡然彎身,在衝過我的剎那,我感到一股強烈的寒風迎面撲來;下一刻,一支鐵臂勾住我的腰,力道大得不可思議,將我整個人卷到馬背上,嚇得整顆心好似跳出了胸口,三魂七魄快要飛散了似的。
駿馬繼續前行,並不減速,衝過城門,狂風一般飛馳在夜深人靜的街道。
我穩穩地坐在他身前,雙腿朝向一邊,背靠他的左臂,被他攬在身前。馬上顛簸,又是急速飛奔,為了不跌下去,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袍,看他冷峻如石的臉膛。
完顏亮的確震怒,不看我,眼中寒氣森森。
一路無言,徑直回宮。
宮門前,護衛早就聽聞馬蹄聲,遠遠地看見我們,卻因為夜色的掩蓋而沒認出他,橫戟阻攔。
駿馬疾奔,突然遇到攔阻,突兀地停駐,前蹄高高地揚起,仰天長嘶,在如此深夜尤其的悽厲刺耳。因為駿馬挺身翹蹄,我差點兒摔下去,所幸他緊攬著我。
「放肆!」完顏亮怒喝,制住駿馬,狠狠地甩出馬鞭,往一個護衛身上抽了一記。
「陛下恕罪!」幾個護衛看清楚了馬上何人,驚駭得下跪行禮。
他策馬前行,在宮道上橫行無忌,才不管會不會擾人清夢。
直到昭明殿前,他才勒馬,逕自下馬,快步走向大殿,並不關心我的去向。
進去,還是回合歡殿?
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何須怕他?
我走向大殿,宮人說,他去西側殿沐浴了。我追隨而去,來到浴殿。只有兩盞宮燈,殿中昏暗,一路行來,但見他的行獵衣袍丟了一地,可見他的心情多麼糟糕。殿中一個宮人也無,完顏亮站在浴池中,頭靠在池沿,雙目微閉,眉宇間似有倦色。
我應該先發制人,還是按兵不動、見招拆招?
卻沒想到,他忽然開口。
「為什麼逃走?」完顏亮語聲平靜,出奇的平靜。
「陛下為什麼欺騙阿眸?」我站在他身後,不答反問。
他沒有動,只伸出左臂,意思是要我下池。我再次問:「陛下為什麼欺騙阿眸?」
他睜眼站好,面對我,仍然伸著手,要接我下去。
我堅持,「陛下先回答阿眸。」
完顏亮也堅持,眸色陰沉如陰霾的天。
他這般固執,我只好下池,衣袍仍在身上。他的雙臂撐在池壁,將我困在中間,「為了得到你的心,朕放了趙璦。朕想了一夜,矛盾了一夜,朕後悔了,派人去追趙璦,抓他回來。試想想,他回到臨安,必將大展拳腳;倘若他登基為宋主,朕就多了一個厲害的對手,大金國鐵蹄如何踏平臨安?放他回去,朕就是縱虎歸山!」
「因此,陛下寧願當一個言而無信的卑鄙小人,也不願縱虎歸山。」我譏諷道,冷冷地笑。
「朕不想騙你,不想讓你失望、傷心,可是,涉及家國大事,朕不得不這麼做。」他蒼重地說,企圖讓我理解他。
「陛下去臨安求親時說過,縱然傾國之力,陛下也要娶阿眸。現在,阿眸終於知道,陛下的話都是花言巧語,縱然是承諾,也是一時之諾。在陛下心中,家國大事比阿眸重要。」我嗤笑,「陛下抓回二哥,只怕還有一個原因:陛下擔心阿眸終究會逃跑,只要囚著二哥,阿眸就會乖乖地待在這裡。」
完顏亮惱羞成怒,重聲道:「你說對了,朕的確這麼想!雖然你竭力裝作心甘情願地留下,裝作被朕感動,裝作喜歡朕,但你根本就不想留下來,你對朕一直都是虛情假意!」他扣住我的雙肩,語聲森厲,「你敢說你對朕有一絲一毫的真心、真情嗎?朕對你掏心掏肺,什麼都依著你,而你呢?你心中只有趙璦!只有烏祿!你心中根本沒有朕!」
我吼道:「對!我心中沒有你!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從我去揚州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對你都是虛情假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二哥!你陰毒狠辣、冷酷殘暴、反覆無常、卑鄙無恥,永遠及不上大哥、二哥的一分一毫!你妄想我會喜歡你!」
他扼住我的咽喉,眼眸被怒氣撐得圓圓的,目眥欲裂,沸騰的殺氣迸射而出,如箭一般刺入我的腦門。
這是他第幾次想殺我?我也數不清了……
「你只會逼我、殺我、凌辱我,你還會什麼?」他越發用力,我越發難受,「男人大丈夫,頂天立地,而你呢?你不是男人……我恨你……永生永世恨你……」
「朕讓你恨……恨啊……恨啊……」他瘋狂地吼,就像猛獸咆哮,血眸漾著一縷縷的悲痛。
窒息……快要死了……
最難過的時候過去了,他好像鬆了力道,只是還扼著我的咽喉。他緊繃的臉孔撕裂了一般,一行清淚滑下,萬分悲愴。
我驚詫,他竟然哭了!
完顏亮終於鬆開我,抹了一把臉,逕自離開。
光裸的背影,好像沒有一丁點兒氣力,好似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