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佳人似雪
2024-04-29 22:35:23
作者: 端木搖
寒風嗚咽,天地淒迷。
明哥、羽哥上來,眼見如此,嚇得尖叫,卻因為唐括貴妃的威脅而不敢上前,擔心她傷了我。
她已經瘋了,失去了冷靜,戾氣令她的臉龐變得可怖駭人,殺氣讓她的眸光變成刀劍,「只要你死,要多少人陪葬,本宮都不在乎!」
「這麼說,本宮不得不死!除了死,沒有別的選擇!」我微微側眸。
「難得你還這麼冷靜。」此時的她,就像一隻瘋癲的母獸,隨時會要了我的命。
「陛下已經來了,貴妃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我看見完顏亮匆匆趕來,就要踏進落霞殿了。
唐括貴妃抬眼望去,趁此良機,我扣住她的手腕,用勁地掙起身,踹了她一腳。她發現時已經晚了,手持金簪刺過來,我閃身避開,她再度刺來,我扣住她的手,她想抽出手,卻不敵我的手勁。
再怎麼說,我也有幾下子,跟父親學的三腳貓功夫對付她綽綽有餘。
完顏亮站在樓下,仰頭望來,吼聲破口而來,「賤人,放手!放開元妃!」
她略有分神,愣愣地望著他,目色淒迷;我故作和她扭打,他氣急敗壞,再次吼道:「你膽敢傷了元妃,朕饒不了你!」
聞言,唐括貴妃眼眸一暗,萬念俱灰,呆愣須臾才激憤地掙扎。
我已準備好,將她推向朱闌,用了最大的力。
她猝不及防,整個人翻過朱闌,摔下樓,掉下去……
只不過眨眼之間,軀體落地的聲音有點沉悶,站在三樓的我聽得一清二楚。
明哥、羽哥奔過來,看著地面上的軀體與血跡,眼眸驚圓,嚇呆了。
許是腦額觸地,唐括貴妃的頭部、臉部流出鮮血,觸目驚心,然而她還沒有氣絕,雙手代步,一點一滴地爬著,爬向完顏亮,拉著墨氅的一角,頭微微抬起,血珠滴落。
第一次殺人,第一次見此慘狀,我心中難受,閉了閉眼,手足俱軟,癱下來。
唐括貴妃,不要怪我,是你殺我在先,是你三番四次地害我,我才逼不得已出手。
完顏亮看她一眼,決然離開,很快就上了三樓,拉起我,緊擁著我,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肩頭,柔聲哄著:「別怕,朕在這裡。」
「是阿眸害死了貴妃,陛下,是阿眸……」我四肢發顫,內疚道。
「是她咎由自取!」他冷冽道,語氣里含有濃濃的嫌惡。
「貴妃不肯自縊,說要見阿眸……阿眸想著她許是有什麼苦衷或是遺言,就來見她一面……」我悲傷道,斷斷續續地說著,「沒想到,她認定阿眸奪了本屬於她的恩寵……要阿眸與她一起死……阿眸很怕很怕……阿眸不想腹中的孩兒受到傷害,就拼命掙扎,沒想到……沒想到她就這麼掉下去了……」
「此事與你無關,你無須內疚。」他安撫道,「我們的孩子不能受此驚嚇,朕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完顏亮攬著我下樓。
唐括貴妃躺在地上,鮮血染了一地,漸漸漫溢開來,就像一朵碩大的盛夏紅花,淒艷絕倫,妖紅怵目。護衛、宮人站在四周圍觀,有竊竊私語者,有避開不看者,有冷目旁觀者,但因為沒有完顏亮的旨意,沒有一人膽敢上前救治她。
我止步,不忍道:「貴妃還沒死,傳太醫救治她吧。」
完顏亮看那染血的軀體一眼,全無昔日的恩情與憐憫,冷酷無情道:「無須多此一舉。八虎,讓人抬她進殿,不必傳太醫,不許宮人伺候,她能熬多久就熬多久。」
八虎應道:「奴才遵旨。」
未免我受驚過度、影響腹中孩兒,完顏亮傳來太醫為我診脈。太醫說我只是受了一點驚嚇,孩兒無恙,他才放心。
這夜,他留在合歡殿陪我。我提了兩次唐括貴妃,求他傳太醫去救治她,他說,既然已賜她自縊,救治了她,她還是要死,不如不救。見他態度堅決,我才不再提。
睡至半夜,我被可怖的夢魘纏住,不斷地尖叫,他叫醒了我。
我緊抱著他,心跳劇烈,氣喘如牛。
「只是做夢,不怕不怕,朕在這裡,沒事了。」完顏亮溫柔地哄著。
「好可怕……陛下,真的好可怕……」我顫聲說著,斷斷續續,驚懼得全身發抖,「貴妃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可怖極了……她的額頭還不斷地流血,流到阿眸的腳邊……接著,她張開血盆大口,質問阿眸為什麼害她,阿眸步步後退,她步步進逼,要吃了阿眸……」
「只是噩夢,你很安全,朕陪著你,會保護你……」
「陛下,是阿眸把貴妃害成這樣的……是阿眸,是不是?」
「不是你,是她咎由自取……」
「不,是阿眸……貴妃要吃了阿眸,修容也要殺阿眸……」我懼怕得迥異於尋常時候的樣子,「修容認定是阿眸害死了貴妃,要為貴妃復仇……她舉著一把匕首,追殺阿眸,一屍兩命,為她姐姐陪葬……」
完顏亮握著我的雙臂,鎖住我的目光,鄭重道:「阿眸,聽朕說,那賤人的死與你無關。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她背叛朕,就該死!」
我猶疑道:「真的嗎?」
他重重地點頭,我害怕道:「可是,為什麼阿眸會做噩夢?為什麼夢到她們要殺阿眸?」
他低笑,摸摸我的頭,「傻阿眸,那是因為你受驚過度。」
我偎進他的胸膛,「阿眸還是害怕……」
他輕撫我的背,「朕每夜都陪著你,保護你。」
在他耐心、溫存的安撫下,我乖乖地閉眼,在夢中冷笑。
唐括修容是唐括貴妃的同胞姐妹,我害死了貴妃,修容會輕易放過我嗎?會不為姐姐報仇嗎?
為了救二哥,我不能冒險,必須在完顏亮的後宮穩住腳跟,必須得到他的寵愛。
翌日早間,我起身時,完顏亮已經去上朝。羽哥服侍我洗漱、梳妝,道:「一大早,貴哥來報,天蒙蒙亮時,唐括貴妃歿了,唐括修容一直陪著。」
「到底是姐妹,修容理當陪貴妃走完最後一程。」
「奴婢擔心修容……」
「走一步算一步了。」我盯著鏡中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氣色不佳,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肅,「本宮要去隆徽殿一趟,素淨便可。」
在明哥、羽哥的陪同下,前往隆徽殿。
時值十二月,已接近年下,不過今年閏十二,多了一個月。徒單皇后正在指揮宮人為後宮妃嬪準備、分配過年的用物。見我來到,她連忙將我迎進寢殿,笑道:「大殿堆著那麼多木箱、雜物,連站的地兒都沒,咱們就在寢殿說話吧。對了,你身懷皇嗣,須靜養安胎,本宮免了你請安的禮數,你怎麼又一大早地來了?」
我跪下來,誠懇道:「嬪妾負荊請罪而來。」
她大驚失色,連忙扶我起來,「這可使不得,你的胎兒不足三月,不能跪,萬一出了岔子,本宮可擔待不起。快快起來,明哥羽哥,快扶你們元妃起來。」
羽哥不動,回道:「元妃當真向皇后負荊請罪而來。」
「那也要起身再請罪,一切以皇嗣為重。」徒單皇后堅持扶我起身,「元妃就當是為了本宮好,坐著說吧。」
「讓皇后費心了。」我站起來,與她一同坐下,「是唐括貴妃的事。」
「本宮略有耳聞,卻不清楚個中詳情,你且慢慢說來。」
唐括貴妃與昔日家奴閻乞兒穢亂宮闈,被完顏亮捉姦在床,我簡略道來,箇中細節略過不提,她聞言,驚震得雙眸驚圓,捂著胸口,作出駭然之色,「想不到……想不到貴妃身受恩寵多年,竟然背叛陛下,做出如此污穢骯髒之事,不知陛下多傷心、多氣憤……」
我道:「那是自然。陛下氣極,當著宮人的面,差點兒扼死貴妃。嬪妾好言相勸,陛下才跟嬪妾回合歡殿歇息;嬪妾知道陛下悲憤難忍,便竭力安慰,陛下的心情才好點兒。不過陛下不想讓宮人、妃嬪知道內情,就命八虎處置那個家奴,讓嬪妾處置貴妃。」
接著,我說了貴妃不肯自縊、見我時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事,徒單皇后越聽越驚駭,握住我的手,嘆道:「難為你了。」
我面帶歉疚,誠摯道:「如今貴妃已歿,這件事也算有個了結,然而,這件事屬後宮事務,應由皇后處置。雖說當時陛下有旨,但嬪妾終究僭越。嬪妾違反宮規,冒犯鳳威,嬪妾甘願領受懲罰,還請皇后降罪。」
徒單皇后笑容可掬道:「本宮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罪,本宮不覺得什麼,你不必歉疚,也不必覺得冒犯本宮。事出權宜,既是陛下有旨,當時又事出緊急,你代本宮處置貴妃,本宮還要多謝你呢。所幸有你陪著陛下、開解陛下,為陛下、為後宮壓下這件宮闈醜事,妥善解決,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本宮謝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怪你?」
「皇后這麼說,嬪妾不勝惶恐。」我垂首道,戰戰兢兢,「嬪妾真的不是有意僭越……」
「本宮明白,你的秉性、為人,本宮一清二楚。」她拍拍我的手,「好了,莫再自責,若因此傷了腹中孩兒,本宮的罪過就大了。」
「謝皇后饒恕。」我與她相視一笑。
「對了,唐括修容住在哪裡?」
「暫居昭妃的蕊珠殿。」
「她和貴妃是同胞姐妹,姐妹情深,本宮擔心……」徒單皇后打住不語,滿臉憂色。
「嬪妾也擔心,她不會放過嬪妾,必定會為貴妃復仇。」我憂心忡忡,懼怕得無所適從,「昨晚做噩夢,貴妃要吃了嬪妾,修容舉著匕首追殺嬪妾,好可怕……」
「只是噩夢罷了,你也不必太擔心,本宮會向陛下進言。」她和藹地安慰道。
「謝皇后。」我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皇后這麼幫嬪妾,嬪妾當真無以為報。」
「本宮無以為報才是,你救了本宮和太子,本宮不幫你幫誰?」她溫婉地笑,「放心吧,本宮對陛下說,對修容妥善安置。」
「皇后待嬪妾這麼好,嬪妾銘記在心,日後必定為皇后肝腦塗地。」我感動道,一副知恩圖報的模樣。
「你與本宮已是姐妹,不要再說這麼見外的話。懷胎頭三月要謹慎當心,你安心養胎便是,不要胡思亂想。」徒單皇后目光溫和,語聲親切。
我應了,她再叮囑幾句,便讓我回去好好歇著。
回合歡殿的路上,明哥問:「元妃,皇后會對陛下進言嗎?會怎麼說?」
羽哥擔憂道:「皇后仁善慈祥,善待妃嬪,但會真心幫元妃嗎?」
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心幫我,拭目以待罷。
朝上傳來消息,有朝臣上奏,說昭妃阿懶的夫君曹國王屬近親長輩,完顏亮不可納她。
這日午時,他來合歡殿用午膳,面有不悅,有點兒心浮氣躁。
我斟了一杯清酒,端到他面前,「天冷,陛下喝點兒酒暖暖身。」
他看也不看,一飲而盡,我問:「可是大臣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陛下不高興?」
宮人退下,他舉杯,又一杯酒落腹,「有大臣指責朕,說昭妃是朕皇叔的妻,朕不該納她。」
我默默吃著,不語。
「怎麼不說了?」完顏亮更不悅了,眸色冷暗,「你也覺得朕不該納昭妃?」
「陛下覺得自己沒錯,便無須理會朝臣的指責與諫言。」我淡淡道。
「這麼說,你也覺得朕錯了?」他抓起我的手,迫我面對他,要我認真回答他。
「陛下想聽真心話嗎?」
他頷首,我含笑問道:「陛下想當為後世敬仰、讚美的明君,還是想當遺臭萬年的昏君?」
他脫口道:「朕……」卻又突然噤聲,緩緩道,「朕自然想當明君,可是……」
我一本正經地說道:「曹國王是陛下的皇叔,屬近親,陛下強納曹國王的髮妻,無論是金國還是宋國,都會被臣民詬病,有損陛下聖德……」
完顏亮不屑道:「朕納皇叔之妻,又不是第一個,你爹娶你娘,也是如此。」
心神一震,我追問:「陛下說什麼?爹爹娶娘親……」
他本不想說,我央求再央求,他才肯說:「你娘嫁你爹之前,是……你爹皇叔的妾侍。」
不!不可能!
什麼皇叔?什麼妾侍?不可能……
「你不要這樣。」他握著我的臂膀,擁我入懷,「不要胡思亂想,你爹娘已是上一輩的事,你不必在意。」
「不!」我推開他,「陛下告訴阿眸,不是這樣的,那不是真的……」
「是,朕騙你的。」完顏亮憂色重重,「你不要胡思亂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安胎,為朕生一個白白胖胖的皇子。」
我靠在他肩頭,紛亂的情緒漸漸平復。
連續三四日,半夜裡我總會從噩夢中驚醒,懼怕驚慌,心神不寧。每每如此,他總會緊摟著我,溫柔地安慰我,哄我睡覺。
有一次,他喃喃自語:「皇后說得對,即便修容不加害你,只要她在宮中,你受驚過度,就難以康復。如此一來,你與朕的孩子如何平安出世?」
這麼說,徒單皇后果真幫了我,向他進言,讓修容出宮。
兩日後,昭妃阿懶和唐括修容離宮,金國後宮以冷元妃最得聖寵。
完顏亮守諾,每夜都在合歡殿陪我,我時常勸他去別殿走走,陪陪徒單皇后、耶律昭儀或者大姝妃。他總說,待我腹中的孩兒穩固了,再去看她們。
我問過耶律昭儀,她說上官復還沒聯絡她,想必他不在中都。我懇請她聯絡一下她的兄長,問問是否見過上官復,她答應了。
假若宋帝沒有派上官復來救二哥與我,那麼,只能靠自己了,憑我一人之力救二哥。
徒單皇后告訴我,完顏亮的壽辰是正月十六,將會賜宴禁中,與文武百官同樂。屆時,每個妃嬪都會備好賀禮,進獻給陛下。
我備什麼賀禮比較好?
一個巧妙的想法,在心中萌生。
金貞元二年,正月初一,賜宴神龍殿,文武重臣、內外命婦濟濟一堂,共迎新一年的到來。
徒單皇后的宴案設在完顏亮的一側,接下來便是我的宴案,為妃嬪之首,大姝妃、蕭淑妃等人自然恨得咬牙切齒,時不時射來怨毒、不屑的目光。
放眼整個大殿,盛世錦繡,繁華風流,眾人談笑風生,觥籌交錯,或欣賞歌舞,或竊竊私語。
有些外命婦恭賀我喜得皇嗣,完顏亮春風得意,喜不自禁,笑聲沉朗,飽含情意的目光綿綿不絕而來,令人臉紅心跳。
酒宴正酣,我以身子不適為由,提前離席,回合歡殿歇息。
換了一件黑色大氅,我匆匆前往地牢,只有羽哥陪著我。
途徑梅苑時,遇到了一個人,一個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的女子。
十畝梅苑乃宮人精心培植,匯聚珍貴品種,在這寒風凜冽、霜雪寒天盛放,為蕭疏、肅殺的冬日增添幾分麗色。未至梅苑,便有清遠的芬芳繚繞在半空,沁人心脾,隨風輕揚。
站在梅苑圓洞門前,羽哥笑道:「元妃,蠟梅開得正好,不如進去看一眼吧。」
暗香浮動,籠罩全身,仿佛自己也變成一個香噴噴的人兒。附近有幾盞宮燈,昏黃的燈影迤邐而來,並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再者,今晚月色清朗,輝光遍灑,月白的光色驅散了濃重的夜色,目力所及之處,皆看得清。
從門口望進去,一整片梅花綻放如霞,雲蒸霞蔚一般,誘使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前兩日大雪方停,許是宮人刻意不清掃,梅苑中積雪甚深,雪白的大地上長著遒勁的梅樹,枝幹橫斜,梅花一點點、一簇簇,以清冷、孤傲之姿點綴在枝椏上,紅如烈火,黃如明錦,開得如火如荼,似要灼了人的眼。
羽哥踏雪而行,仰著臉,滿目驚嘆,像看見了一幕海市蜃樓般的盛景,呆了,痴了。
我隨之走過去,仰望這凌寒開放、一身傲骨的蠟梅,那依傍枝幹而生的花朵還有殘留的點點白雪,晶瑩如晶石,剔透如美玉,襯得梅花更加婉然可愛、冰清玉潔。
看著這片紅黃白相應、相染、相對成畫的蠟梅,想起與二哥初相識的那年,想起朝露夕苑小小梅苑中輕薄如綃的綠萼梅,想起在梅香中撫琴的梅花般的公子,想去那曲仿佛深藏情意的《月出》……時隔多年,那個皎皎若月、風姿絕世的男子卻成為金國地牢的重囚,飽受非人的折磨,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二哥,你一定要等我!
今晚,宮人都在神龍殿伺候,這裡遠離神龍殿,只有禁衛巡守;因此,此時此刻,梅苑沉寂得仿如幽靜的山谷,只有低微的風聲。忽然,萬籟俱靜中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有人!
羽哥也聽到了,立即走過來,低聲道:「快走吧。」
被人看見我在這裡,若向上稟奏,完顏亮必會懷疑,到時就說不清了。
我連忙轉身,卻傳來一道冷寒如雪的清脆聲音,「元妃這麼急著走,想去哪裡?」
羽哥和我一起止步,慢慢轉過身,梅枝橫斜中慢慢走出來一個身姿纖細的女子,仿若一抹雪白的身影從那片瑰麗的梅花錦緞上飄移而出,輕靈而詭異,有點嚇人。待看清她的容貌,我心神略定,羽哥卻緊緊攥著我的手臂。
她內穿純白棉袍,外披雪色斗篷,風帽攏著頭,一張精緻小巧的臉蒼白得很,只有一雙眸子是黑的,仿若暗黑不可測的深淵,令人驚怕。紅黃梅花襯得她整個人越發白了,地上積雪也使得一身白衣的她白得不可思議,宛若月下聚雪,散發出絲絲的寒氣與慘白的芒色。
此女子是被完顏亮遣出宮的修容,唐括石哥。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羽哥驚詫地問。
「修容唐括氏拜見元妃。」唐括修容恭敬地行禮,慢慢起身,慢慢抬起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眸,對羽哥道,「雖然你是元妃的近身侍婢,不過本宮是一殿主位,御封的修容,你理當向本宮行禮。」
羽哥看我,我點頭,她只得屈身行禮。
唐括修容出現在宮中,住進落霞殿,成為一殿主位,這麼說,完顏亮召她回宮了?
這也太兒戲了。
她淡淡莞爾,「在宮中看見嬪妾,元妃一定很驚訝、很疑惑,元妃不必著急,待嬪妾慢慢道來。」
今晚怕是不能去地牢看望二哥了,我道:「洗耳恭聽。」
「元妃應該知道,姐姐死的那晚,嬪妾一直陪著姐姐。」她盯著我,似笑非笑,「姐姐的頭上、臉上都是血,身上也都是血,姐姐說,頭很疼,手臂很疼,雙腿像斷了似的……看著姐姐痛苦的樣子,嬪妾恨不得代她受苦……」
「貴妃是咎由自取,與元妃無關。」羽哥辯駁道。
「嬪妾抱著姐姐,手上都是血,床幃間都是血腥味,可是嬪妾不怕……姐姐說,這就是她的命。她只愛陛下一人,不該因為陛下有了新寵而心生不忿,更不該心生歪念做出背叛陛下的事……姐姐悔不當初,但是,讓姐姐萬念俱灰的是,陛下對姐姐毫無情意,可謂冷酷狠辣。」
「世間男人都無法容忍妻妾背叛自己,更何況身為九五之尊的陛下。」
「對!陛下冷酷狠辣,讓姐姐死不瞑目!」唐括修容恨恨道,凝眸如刀,「姐姐犯了死罪,死有餘辜,陛下沒有錯!」
她究竟想說什麼?唐括貴妃死不瞑目?完顏亮沒有錯?
妃嬪失寵,與別的男子私通,必死無疑,任何帝王都會冷酷無情,都不會心軟。
唐括貴妃錯了,即便因為完顏亮冷酷狠辣而死不瞑目,那也是無奈的事。
唐括修容面上的恨意慢慢消失,瀰漫開悲傷,「嬪妾抱著姐姐,與姐姐說起年幼、年少時候開心的往事……姐姐的軀體漸漸冷了,嬪妾感受得到,她身上的熱氣一點一滴地流走,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天亮了,姐姐終於去了,離開這個讓她絕望的皇宮。」
如若不是要救二哥,也許永遠離開人世間,也就永遠離開了完顏亮,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她那雙含著盈盈水光的妙目,讓雪白的臉龐更添幾分楚楚動人的情致,「不幾日,陛下令嬪妾出宮,元妃想不到嬪妾還會進宮吧,元妃一定很想知道個中詳情。」
我付之一笑,「修容想說便說吧,本宮雖無興致,不過就當是長見識。」
冷風吹來,寒意森森,幾片紅黃的梅花花瓣從枝頭飄落,落在雪地上,落在她雪色斗篷上的恰好是一片紅瓣,白中一點紅,濃烈如血,恣意如火,似要燃燒起來。
唐括修容風帽上的白狐軟毛在風中飄拂,「五日前,陛下受邀前往大臣府邸赴宴,嬪妾與那大臣夫人私交甚好,前往探望。如此,嬪妾便在梅花樹下與陛下不期而遇,就如今夜此情此景,紅梅嬌艷,冷香襲襲,令人慾醉。」
我和婉道:「這便是修容與陛下的緣分。陛下念舊情,對修容念念不忘,修容的榮寵在後頭呢。」
他們的偶遇,只怕不是那麼簡單,大有可能是她刻意安排的。
因為,她不甘心失去了一切,她要進宮,要為她的姐姐復仇。
「的確,陛下沒有忘記嬪妾,還要接嬪妾回宮,嬪妾怎能辜負皇恩?」她的臉龐再也不露絲毫情緒,仿若面無表情。
「那修容便好好珍惜陛下的恩寵,千萬不要像貴妃那般,動了歪念,萬劫不復。」
「嬪妾再蠢,也不會像姐姐那樣,做出背叛陛下的事。」唐括修容與唐括貴妃雖是同胞姐妹,卻只是在眉目間有二分相似,美貌也各有千秋。
「那便最好不過。」
「謝元妃提點。元妃不在神龍殿侍宴,卻在這偏遠的梅苑,不會是想去地牢看望重囚吧。」她的聲音冷如冰雪,「元妃可要當心點兒,若是讓陛下知曉,只怕元妃這一身榮寵便要沒了。」
「修容說笑了。本宮只是覺得酒宴太悶,出來走走,羽哥說梅苑的蠟梅開得正好,便起了好奇心,前來賞梅。」我從容應對。
唐括修容道:「賞梅這個說辭倒是穩妥,不過以陛下的睿智與精明,想必不會輕易相信元妃吧。」
我雲淡風輕地問:「莫非修容想對陛下說,看見本宮前往地牢?」
她忽然笑起來,像是平靜的碧湖驟然盪開一圈圈漣漪,令人驚詫,「元妃在梅苑賞梅,嬪妾怎會無中生有?」
我不想與她多費唇舌,「時辰不早了,本宮也該回去了,修容也早點回去歇著吧。」
她臉上的微笑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翻臉比變天還快,「恭送元妃。還望元妃往後當心點兒,因為嬪妾不會讓元妃高枕無憂。煩請元妃記住,此次嬪妾進宮,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姐姐。」
我沒有回應,與她對視一眼,轉身離開。
她這般直白地告訴我,她進宮是為貴妃復仇,倒是讓人意外。
不知她會如何對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