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惟有畫樓,當時明月,兩處照相思
2024-04-29 22:35:09
作者: 端木搖
也許,上蒼還不讓我死,我再次醒來,完顏雍說,天已經亮了。
他緊抱著我,只著中單,臉膛凍得蒼白無血,嘴唇變成烏紫色,沉沉地昏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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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的外袍裹著我,我才會沒事,他自己卻凍著了,手足冰涼僵硬,額頭很燙。
叫了幾聲,他沒有回應,我立即用外袍裹著他,再抱著他,不斷地喊,不斷地搓他的手……很害怕,很害怕,假若他就此不醒,我怎麼辦?他死了,我怎麼辦……
恐懼就像一隻蠶,不斷地蠶食我的心,焦急,慌亂,我還能怎麼做,才能讓他醒來?
大哥,我寧願自己死,也不願你死……淚水掉落,我抱緊他,好像抱著一具冰軀,絕望就像山洪疾速地奔涌而來,瞬間淹沒了我……
感覺不到刺骨的寒氣,感覺不到心的跳動,只有我們緊緊相擁,就此沉沉睡去,也是上蒼的憐憫……大哥,真好,我們永遠在一起了,誰也不能分開我們……
突然,鐵門被推開的聲響震醒了我。我睜開眼,抬頭看去,前面站著幾個人,當中那人的面容漸漸清晰,面寒如鐵如冰,黑眸中藏著一隻猛獸,正狂烈地咆哮,那利爪直欲撲來,將我們撕爛;他的雙掌緊緊地攥著,高挺的身軀僵硬得一動不動,仿若一棵高聳入雲的古木,散發出萬年不散的鬱氣。
完顏亮!
驚駭!震駭!心驚肉跳!
正想開口,他已抬臂,當即兩個侍衛走上前,拽起完顏雍,拖著他便往外走。
四肢已僵硬,我竭盡全力,想站起身,卻怎麼也動不了。完顏亮冷目看我狼狽的樣子,半晌才抱起我,帶我離開冰窖。
一路無話,宮人側目,我閉著眼,佯裝昏了。
方才那情景,想必他氣瘋了吧。
回到合歡殿,明哥、羽哥迎上來,喜極而泣。我繼續裝昏,他將我放在床榻上,為我蓋上兩條厚棉被;之後太醫為我把脈,開了藥方,明哥跟著去取藥,羽哥去端小米粥給我吃。
「還要裝嗎?」完顏亮的聲音就像冰窖里的寒氣,刺骨無比。
「為什麼還是這麼冷?」我劇烈地發抖,握住他溫暖的手,「好冷……好冷……」
「不必再裝。」他抽開手,面色陰沉。
我側過身,面向里側,傷心地哭起來。
他冷淡地問:「哭什麼?」
想起在冰窖里熬得那麼辛苦,淚水止不住,我哭道:「阿眸大難不死,別無所求。既然陛下不信阿眸,就不必再踏足合歡殿,陛下還是走吧。」
靜默。
良久,完顏亮冷聲道:「你好好歇著,晚點朕再來看你。」
話落,他逕自離去。
羽哥快步進來,餵我吃粥。
吃過粥,手足漸漸暖和,可是寒氣已入體,身上發著低熱,必須服藥驅寒。
羽哥說,昨日清早,她和明哥發現床上沒人,將合歡殿找了個遍,還是找不到我。她們很著急,將合歡殿的宮人都派出去找我,一整個早上,半個皇宮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人。她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繼續找,同時,她們偷偷地去隆徽殿稟報徒單皇后,徒單皇后覺得事關重大,就派了一個心腹快馬加鞭地出城去稟奏陛下。因此,陛下才會在今日清晨趕回宮。
她們沒想到我被人擄了,關在冰窖這麼隱秘的地方。尤其是從合歡殿將人擄走,羽哥想不明白,「奴婢想不通,擄才人的人怎麼進合歡殿的呢?」
「若是武藝高強的高手,進出合歡殿如履平地,又有何難?」我自然不能說那夜我去地牢看望二哥,回來途中被黑衣人擄了。
「才人覺得,把才人關在冰窖的幕後主使會是誰?」羽哥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誰要凍死我。
「不好說,唐括貴妃嫌疑最大,其他人也不是沒有嫌疑。」
「才人,藥來了。」
進來的是明哥,手中端著湯藥,「藥很燙,涼了再喝。」
我道:「此次我大難不死,多虧你們及時向皇后稟報,陛下才能及時趕回來,謝謝你們。」
明哥感動道:「才人說的什麼話,折煞奴婢了。服侍才人、保護才人是奴婢職責所在,才人若有損傷,或有性命之危,就是奴婢失職,才人怎麼還謝奴婢呢。」
羽哥笑道:「是啊,才人不怪罪奴婢服侍不周,奴婢就謝天謝地了。才人不見了,奴婢二人急得六神無主,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倘若才人真有個萬一,就算奴婢死了也不足以謝罪……」
她們的眼睛紅紅的,有點腫,想必這兩日她們急死了、哭慘了,擔心我的安危。
很感動,她們對我的主僕情誼,我領了。
服藥後,我躺下來,很快就睡著,醒來時已是夜裡。明哥說,一個時辰前,陛下來看我,見我睡得沉,就沒叫醒我。
這夜,他沒有來合歡殿,聽說歇在昭明殿了,阿懶侍寢。
阿懶是誰?
完顏亮的皇叔、曹國王之妻。
我記得,金天德二年,完顏亮殺了不少宗室子弟,其中便有曹國王。
羽哥說,當年「我」在大火中喪生後,陛下從哀痛中振作起來,便讓曹國王的妻子阿懶進宮,納了她,只不過沒給她正式的封號。遷都時,陛下讓阿懶也跟著來中都,讓她住在蕊珠殿,封她為貴人。
他竟然將皇叔的妻子強行占為己有,完顏亮,你不覺得有違人倫綱常嗎?不覺得有違天道嗎?難道天底下的美貌女子,無論是否嫁人為妻,無論是否有違倫常,你都要強納嗎?
世間再沒有比他更厚顏無恥、喪盡天良的人!
本想打聽前朝有什麼動靜,打聽完顏雍是否已進宮述職,卻又無人可派,只能耐住性子。
那日,完顏亮親眼目睹我抱著完顏雍,會不會遷怒於他?會不會刁難他?
既然我大難不死,營救二哥就不必大哥插手,只願完顏亮放過他,只願他平安離京,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就算硬逼著自己取悅完顏亮也無所謂,只要他安然無恙。
這夜,完顏亮駕臨合歡殿。
我站在三樓朱闌前遠眺,希望可以望出宮外,然而,望見的卻只是皇宮迷離的燈火。
他的步履輕得仿若無聲,我沒有聽見,他站在我身後良久才察覺。
「在看什麼?」他的嗓音仍然像那日那麼冷。
「看陛下的大輦何時停在合歡殿前。」
「是嗎?」他很不相信,「你想望見的是宮外,可惜,望不見。」
「陛下想說什麼?」我側過頭,冷冷地勾眸,「倘若陛下想聽奉承的話,就去落霞殿或芸香殿罷,蕊珠殿也是不錯的選擇。貴人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不過容色傾城、風韻猶佳,想必將陛下服侍得很好。」
「你竟敢譏諷朕?」完顏亮怒道,扣住我的手腕。
「陛下做得出有違倫常之事,自然不怕後宮、朝野議論、嘲諷。」我冷嗤一笑,「對了,阿眸的身上也流著女真人的血,阿眸的爹爹與陛下的爹爹是堂兄弟呢,原來阿眸也與陛下一樣,做出有違倫常之事,人神共憤,天地不容!」
他氣得掐住我的嘴,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縮,「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莞爾笑道:「阿眸不想說什麼,陛下又來合歡殿做什麼?」
他瞪著我,我也盯著他,不甘示弱,不屈不饒。
半晌,他「撲哧」一聲笑起來,忽然近前,摟著我,「朕寵幸阿懶,你不高興?」
我側過臉,不看他,「陛下寵幸誰,與阿眸無關,阿眸也管不著。」
完顏亮低笑,「不承認也沒關係,女人一向口是心非,朕心裡知道便可。」
我掙脫開,回到房中,坐在貴妃榻上,「時辰不早了,陛下還不回去嗎?」
他坐在我身邊,「你不希望朕留下來嗎?」
我低垂了眸,不搭腔,故作嬌羞。他抬起我的臉,在我耳畔道:「你與朕早有夫妻之實,違背了倫常,就讓人神共憤、天地不容,只要你包容朕便可。」
看著他含著曖昧笑意的眼眸,我的心怦怦地跳,揮去腦中那張思念成狂的臉,壓下心中的排斥與恨意,以狀若期待的目光看他。
他將我的手放在他的腰間,我明白他的意思,解開他的衣帶,為他寬衣……一切水到渠成,當他擁著我躺在貴妃榻上,身上僅剩貼身的衣物……他綿密地吻著,從娥眉到耳珠,從脖頸到紅鸞,他的唇舌在我身上留下一處處潮濕的印記……
我想推開他,卻又不想前功盡棄,就忍住了。
完顏亮的吮吻越來越用力、狂野,好像用牙齒咬,痛意瀰漫,我忍不住叫起來,「痛……」
他抬起頭,一雙黑眸已然變成血眸,冷酷道:「怎麼不繼續裝?你偽裝的功夫越發好了,朕差點兒被你騙了。」
「你說什麼?」心尖發抖,我佯裝聽不明白。
「烏祿回京,你怎麼會心甘情願地侍寢?」他血眸充脹,「你心中只有烏祿,根本沒有朕,方才你所說的、所作的,都是事先想好,誘騙朕,讓朕以為,你真心服侍朕。」
「陛下不信,阿眸無話可說。」我劇烈地掙扎,企圖掀翻他,卻無法撼動他分毫。
「你說謊、偽裝的功夫還不到家,不要在朕面前班門弄斧。」完顏亮的語聲乖戾得可怕,「你討好朕、取悅朕,無非是為了烏祿。你和烏祿在冰窖相擁,朕親眼目睹,你擔心朕遷怒於烏祿、拿他開刀,不惜委曲求全,用自己的軀體引誘朕,讓朕相信你對朕並非無心、無情。」
對,他說的都對,我所說、所做,都是為了完顏雍。
只要他安然無恙地離京,取悅完顏亮又有何難?
完顏亮目眥欲裂,「出城冬獵前,朕以為你的心已開始接受朕、喜歡朕,看來朕錯了,朕被你的伎倆蒙蔽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趙璦。你不是為趙璦就是為烏祿,對朕從來沒有真心、真情,你太可惡了!」
太可笑了,可惡的人是我嗎?最可惡的人是他!
他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猛豹,鉗制著我,好像下一刻就會將我生吞活剝,「朕告訴你,今日烏祿進宮述職,朕讓他滾去西京當留守,明日一早他就離京,你別想再見到他!不過你大可放心,他毫髮無損,因為他先朕一步,總算救你一命,功過相抵,朕就饒他一次皮肉之苦。」
我應該謝他,還是應該恨他?
這個結果,還算不錯的吧。
「再有下次,朕不會輕饒他。」這張完美的臉龐縈繞著滾沸的殺氣,他邪惡道,「朕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今年五月,有人向朕密奏,兩年多前,也就是朕從臨安北歸數月後,烏祿私自南下,去了臨安。他去找你,是不是?」
「陛下已知答案,何須問我?」
「他搶了朕心愛的女子,朕也要他嘗嘗喪妻之痛!」
「你做了什麼?」
「朕下詔,讓他的王妃烏林答氏回京。烏祿以為朕看上他的王妃,不讓王妃北上,不過烏林答氏很聰明,她不來,朕就不會放過她的夫君。烏林答氏美麗賢惠,為了夫君毅然北上,行至良鄉時,趁人不注意自盡,可謂節烈。」
我駭然一跳,他竟然逼死了大哥的王妃,大哥一定很心痛。
世上再沒有比他陰毒、嗜殺的人!
完顏亮的臉上瀰漫著黑色的戾氣,「他膽敢再惦記朕的女人,朕會讓他生不如死!」
我憤憤道:「你已是天子,手握生殺大權,他是你的臣民,任你擺布,你還要趕盡殺絕嗎?」
心知跟這種人辯駁根本無用,但還是忍不住。
「朕當真趕盡殺絕,早就將他五馬分屍!若非念在年幼時一起玩耍、一起騎射,早在幾年前,朕就殺了他,永絕後患!」他狠厲道,血目殺氣騰騰,「朕已殺了那麼多人,多殺一個烏祿不多!」
這麼說,大哥能活到現在,還要感謝他手下留情不成?
真真可笑。
不過,就算他殺了完顏雍,只不過在他血腥的帝王生涯中加上淡淡的一筆罷了。
「為了趙璦和烏祿,你心甘情願獻出自己,朕就成全你!」
話音還未落地,完顏亮就扯下我下身的衣物,「嘶」的一聲,綢斷,飄落在宮磚上。
我悲憤地吼道:「除了掠奪,你還會什麼?」
他抬起我的腿,「你說對了,朕什麼都不會,除了掠奪,還是掠奪。你從未正眼瞧過朕,心中沒有朕,朕唯有掠奪!占為己有!」
我拼命地打他、捶他,他扣住我的手,堵住我的嘴,嗜血地啃咬……痛一陣陣地襲來,我被他壓製得毫無反擊之力,只能咬他的舌尖……頃刻間,血腥瀰漫開來,他鬆開我,厲目瞪我,眸子更紅了,像一隻暴怒的猛獸,駭人得緊。
我瑟縮、閃避,可是毫無作用,劇烈的痛撕裂了我。
完顏亮不理會我的感受,瘋狂得好像要把我生生地撕爛,拆成幾塊。
痛楚與恨意淹沒了我,昏黃的燈影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暗如子夜,仿佛永遠不會天亮。
那夜,完顏亮發泄後,穿戴齊整,看也不看我一眼,揚長而去,好像我是一塊破碎的綢布。
穿好衣袍,站在朱闌前,努力地眺望——
大哥,只要你平安離開中都,一切都值得。
大哥,千萬保重。
此後兩日,完顏亮沒有踏足合歡殿,明哥、羽哥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無時無刻陪著我。
入夜,我剛吃過晚膳,明哥急匆匆地奔進寢殿,氣喘吁吁道:「才人,出大事了……」
「你先喘口氣。」羽哥問道,「什麼大事?」
「奴婢聽落霞殿的宮人私下裡說,陛下將貴妃禁足了。」明哥興奮道。
「禁足?」羽哥驚詫不已,「好端端的,貴妃為何被陛下禁足?」
「真的。落霞殿的宮人說,一個時辰前,陛下去了落霞殿,將所有宮人都趕出大殿,只留下貴妃一人。沒多久,陛下就出來了,吩咐宮人好好服侍貴妃,不許貴妃踏出落霞殿半步,還要貴妃閉門思過呢。」明哥煞有介事地說道。
「這麼說,是真的?」羽哥突然高興起來,轉向我,「才人,也許陛下查出是貴妃將才人關在冰窖,才懲戒貴妃,讓貴妃閉門思過。」
我道:「先別高興得太早,明哥,再去打聽消息。」
明哥笑著應了。
倘若完顏亮當真查出是唐括貴妃做的,那麼,禁足這樣的懲戒,也太輕了。
翌日一早,完顏亮下詔,曉諭後宮,貴妃禁足,不得出殿門半步。
這道聖諭,想必讓很多人錯愕吧,更多的妃嬪則是拍手稱快把。
夜裡,我前往隆徽殿。
徒單皇后的氣色好多了,完顏光英夜間驚悸的病情也好一些了,因此,人逢喜事精神爽,她面色紅潤,笑容看起來燦爛如日光。她再次致謝,「幸虧有你,本宮母子才平安無事,否則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仇人是誰。」
「皇后自有上蒼庇佑,福澤綿長,那些個奸人只是得意一時,皇后母儀天下,福澤深厚一世。」
「無論怎麼都好,你是本宮的貴人,本宮就當你是自家妹子了。」
「皇后抬舉嬪妾了,嬪妾受不起呢。」
「受得起,受得起。」她笑得開懷,「本宮打算,明日召所有妃嬪到隆徽殿,提點各位妹妹安守本分。明日一早,你也要來。」
「是,嬪妾早早就來。」我笑道,「唐括貴妃會來嗎?」
「聖諭已下,自然是不能出殿。」
「皇后可知,陛下為什麼禁足貴妃?」
「你被人關在冰窖,陛下回宮後就命人追查。」徒單皇后失望地搖頭,「貴妃深得聖寵,竟然有這樣歹毒的心思,置你於死地,實在不該。罰她禁足,算是小懲大誡。」
的確是小懲大誡。
看來,完顏亮對她並非沒有情意,否則就不會手下留情。
後宮所有妃嬪齊聚隆徽殿的這日,我來得較早,大姝妃來得最晚。
唐括貴妃一失寵,就大姝妃最得寵,她當然可以趾高氣昂了。
所有妃嬪行了大禮,她只是略略屈身,做做樣子,在所有人起身之前就坐下來。徒單皇后也不在意,讓眾人坐下來。
我坐在最末,一眼望過去,不禁感嘆,完顏亮的眼光的確好,大殿上的妃嬪個個容色姝麗、身姿綽約,不是國色天香,就是風情萬種,總之是各有千秋,喜好女色的男人都無法抵擋吧。
貴人阿懶微低著頭,好像羞於見人似的。看起來,她的年紀比徒單皇后略大,卻美得多;不過她今日的妝扮簡單清素,略施粉黛,一襲淡黃色宮裝,在滿殿花枝招展的美人中,像一朵清雅的出水芙蓉,風姿楚楚。
「喲,冷才人也來了。」大姝妃轉向我,塗著一層厚厚胭脂的臉龐皮笑肉不笑,眼風斜斜地睨來,輕慢得很,「好久不見,才人越發清秀了。今日穿得這麼素雅,活脫脫是一朵在寒風中搖曳的寒菊。」
「嬪妾姿容粗陋,哪裡及得上姝妃美艷,嬪妾再怎麼妝扮,也只是一朵寒菊,怎麼變也變不成嬌艷的桃花。」我不得不應道。
「瞧瞧,越發伶牙俐齒了。」她瞟我一眼,轉過頭去飲茶,「陛下也真是的,什麼人都往宮裡帶,也不看看身份、出身。皇后,你是陛下的髮妻,多少勸著陛下點兒,不能讓陛下依著性子來。自然了,陛下想要什么女人,咱們做妃嬪的不好過問,不過那些個有夫之婦、自家親族的女人,納進宮中,免不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說陛下這不該、那不該,有損聖德。皇后,不是嬪妾說你,陛下是你的夫君,你要多多關心他、規勸他,讓陛下在朝野、民間有個好聲譽,甚至在後世評述、史冊記載中聖名沒有污點,皇后,你說是不是?」
「姝妃倒教起皇后怎麼當一個合格的皇后了。」蕭淑妃不屑地冷笑,「不知道的,還以為姝妃是宮中資歷深、年紀大的姑姑在教導皇后。」
「本宮這也是為陛下、為皇后著想。」大姝妃不甘示弱地反擊,轉而笑對徒單皇后,「皇后,嬪妾可是一片好心,皇后不會怪罪嬪妾僭越吧。」
「不會,本宮一向知道妹妹古道熱腸、心直口快。」徒單皇后雖然身份高貴,卻因為無寵,被得寵的妃嬪欺負也只能以和善應對,不過,她一向是和善大度的。
貴人阿懶一直低著頭,知道方才大姝妃說的就是她,臉上就紅紅、白白、青青。
蕭淑妃裝作不在意地說道:「倘若讓姝妃投胎到徒單家,當上皇后,想必姝妃會當一個胸懷廣闊、一心為陛下籌謀、關心陛下、規勸陛下不要做糊塗事的大金國皇后。」
大姝妃冷嗤一笑,回敬道:「淑妃這話說錯了,皇后的身子骨硬朗著呢,怎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不了解本宮的還以為本宮很想當皇后呢,其實,本宮根本不想當皇后,只要有陛下的寵愛,就算讓本宮去當才人,本宮也願意。」
不知道是誰低聲說了一句:「不如皇后對陛下說,姝妃很想當才人,就讓姝妃去當才人。」
當即,大姝妃尋找說這話的人,眸光凌厲如刀,恨不得將那人揪出來,扇她一巴掌。可惜,說話的人故意變了聲調,不讓人認出來。
那是我說的,故意激她一下。
大姝妃板著臉,怒道:「有膽量說就不要藏著躲著,給本宮站出來,本宮讓你好好說!」
徒單皇后揚聲道:「好了,這是隆徽殿,誰想在這裡撒野,本宮不許!陛下忙於朝政,再讓陛下費心後宮爭風吃醋的事,你們於心何忍?今日本宮傳你們來,就是要告誡諸位妹妹,無論是妃子還是才人,都要同心同德服侍陛下。只要你們一心服侍陛下,就能得到應有的地位、榮華;倘若有人心術不正,做出骯髒事、齷齪事,一旦查明真相,下場便如貴妃,甚至比她還慘。都聽清楚了嗎?」
妃嬪們都應「是」。
她目光溫和,語氣高貴大方而帶有點訓誡的意味,「貴妃為什麼被禁足,想必你們都猜到了。你們想方設法贏得陛下的寵愛,本宮不管,但那些見不得人的骯髒勾當,陛下不想看見,本宮也不想看見。紙包不住火,一旦東窗事發,獲罪的是你們。」
話說到這裡,所有人心知肚明。
再聊了一些家常,各人陸續告辭。
這日傍晚,明哥去請完顏亮來合歡殿,說我親自備了幾道江南菜色,請他來品嘗。
可是,等到華燈通明,等到燈影俱滅,仍然不見他的身影,也沒有遣人來說一聲。
我呆呆地坐在案前,四肢有點麻,倦怠得很,已經不覺得餓了。
明哥在殿門前往外張望,長長一嘆,走回來,蹙眉道:「菜都涼了,不如奴婢去熱一熱,才人吃點兒吧。」
羽哥與她對望一眼,勸道:「這麼晚了,陛下不會來了,才人還是吃點兒歇著吧。」
是啊,他不會來了,也許十天半月、甚至一兩個月都不會踏足合歡殿。那夜他滿懷怒火地離去,不會輕易地消氣;再者,他有意冷落我,不晉封我,將我冰在合歡殿,讓我嘗盡被宮人踐踏、被妃嬪欺凌、生不如死的滋味,不會再輕易相信我。
應該怎麼做,他才會消氣?
這時候再怎麼偽裝、取悅他,只會適得其反,他根本不會領情。
可是,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因為,沒有他的寵愛,即使有徒單皇后與耶律昭儀暗中相助,在步步驚險的後宮,我亦舉步維艱,很難保住小命。先前唐括貴妃對我或明或暗的欺凌與謀害,就是明證,沒有聖寵,就只有死路一條,也許臨死的那一刻還不知道是誰害死自己,更何談營救二哥了。
若想救二哥,首先要保住這條命,在金國後宮立足,其次才是想法子贏得完顏亮的信任與寵愛。如此,才有可能救出二哥。
無論前路如何艱難,我也要堅持走下去。
二哥,你千萬保重,等著我。
眼下最重要的是,讓完顏亮消氣,然而,如何讓他消氣?
明哥、羽哥繼續勸著,我站起身,拿了酒壺,往口中倒酒,咕嚕咕嚕地喝。她們嚇壞了,阻止我這麼飲酒,搶酒壺,我用力地推開她們,「取琵琶來。」
明哥去取琵琶,羽哥擔憂道:「奴婢知道,陛下不來,才人不開心,可是您也不能這麼飲酒啊,傷著身子可如何是好?也許陛下政務太多,才沒有空閒來合歡殿,明日奴婢再去請陛下,好不好?」
一壺酒落腹,卻沒有多大感覺,這酒清綿香醇,挺好喝的。
「扶我去三樓。」
「這麼晚了,才人去三樓做什麼?」羽哥驚異地問。
「我要彈琵琶,讓明哥把琵琶拿到三樓。」
「才人還是歇著吧。」
她喋喋不休的,好煩啊。我推開她,逕自上樓,她趕上來,扶我上樓。
走到最後一級木階,猛地,一陣眩暈襲來,我好像晃了一下,羽哥扶我在貴妃榻上坐下來。
頭暈,頭疼,酒勁上來了,想不到那麼香甜的酒後勁這麼大。
「才人,您的臉有點紅,怕是酒勁上來了,不如回寢殿歇著吧。」羽哥再次勸道。
「過會兒就沒事。」我使勁地搖頭,所幸還挺得住,「明哥怎麼還沒來?」
「來了。」明哥走上來,將琵琶遞給我,「不如奴婢去沏一杯解酒的茶。」
我頷首,讓她們下去,在大殿候著。
撥了撥冷弦,熟悉了曲調後便開始彈那曲《愛恨成灰》。
熟悉的音律從指尖響起,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臨安皇宮的人與事,二哥,宋帝,上官大哥,香襲,還有懷瑾、懷瑜……不知道父皇會不會派人到中都救二哥和我,上官復是否已在中都?
情不自禁地想起大哥……早已決定忘記大哥,忘掉那段情,然而,他在心中已根深蒂固,此生此世再也忘不了吧。
多想無益,還是救二哥要緊。
額頭突突地疼,越來越暈,但還是堅持彈了兩遍。我擱下琵琶,捂著額角,天地開始旋轉,屋中的一切漸漸模糊,我閉上眼,感覺舒服了點……
「阿眸……阿眸……」一道聲音由遠及近,漸漸清晰,有點著急,有點擔憂,「你怎麼了?」
「頭疼……」睜開眼,一張熟悉的俊臉出現在眼前,我蹙著眉心,「陛下……」
「怎麼頭疼了?朕傳太醫。」完顏亮摸摸我的額頭,正要喊人,被我阻止了,「你飲酒了?」
我看見,他攬著我,坐在榻上,而方才,我一點知覺都無,想必是太暈了,昏了過去。我握住他的拇指,「阿眸沒事,喝了一點酒,想不到那酒的後勁這麼大。」
他略帶責備地問:「你不勝酒力,為何飲酒?」
我澀然地轉開眸光,不解釋緣由,讓他自己領悟。
他沒說什麼,靜靜地抱著我。
「陛下不是說不來嗎?怎麼又來了?」
「朕……政務繁忙……本不想來,又擔心你一直等,就來……瞧瞧。」
「哦,謝陛下體恤。夜深了,陛下回去歇著吧,讓明哥、羽哥扶阿眸下去便可。」我掙扎著起身,他雙臂一緊,將我抱在胸前。
「你身子不適,為什麼還彈琵琶?」完顏亮的聲音越來越低沉。
「閒來無事,彈一曲打發漫漫長夜罷了。」我幽幽道。
「回寢殿歇著吧,仔細受寒。」
說罷,他抱我起身,下樓回寢殿。
在大殿等候的明哥、羽哥見到這幕,開心地笑了,沒有跟著進寢殿。
他將我放在床榻上,為我蓋好棉被,「睡吧,好好睡一覺就不會頭疼了。」
我拉著他的廣袂,坐起身,「阿眸有些話想對陛下說。」
完顏亮頷首,我誠懇道:「阿眸被關在冰窖,饑寒交迫,奄奄一息……當身上的熱量一點一滴地流逝,當四肢僵硬、全身如冰的時候,當阿眸覺得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阿眸在想,究竟是誰要阿眸的命。」
他暗沉的眼中似乎藏著關切與憐惜,語氣淡淡,「已經沒事了,往後你自己當心點兒。」
我道:「陛下懲戒貴妃,阿眸心中有數,對陛下心存感激。阿眸本想親自備幾道江南菜色,與陛下共飲,感謝陛下,沒料到陛下政務繁忙,沒有來。」
「朕心領了。」
「阿眸選擇孤身一人去揚州找陛下,當時就告訴自己,此生此世,阿眸只能是陛下的女人。」
「你當真這麼想?」他眸光一亮。
「在冰窖中,阿眸告訴自己,倘若這次大難不死,阿眸一定好好珍惜這條命,不再想那些虛妄的事。」我誠摯道,楚楚地凝眸。
完顏亮拍拍我的手,「你身子不適,早點歇著吧。」
我窘迫地求道:「陛下……能否留下來陪阿眸?」
他盯著我,目光冷而犀利,直逼人心。
半晌,他冷冷道:「朕答應過姝妃,要去看看她和孩子,今晚你就好好歇著吧。」
爾後,他逕自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