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2024-04-29 22:32:51
作者: 端木搖
也許六哥終究會放了葉梓翔,可是葉梓翔不會輕易說出我的下落,如此,我想像不出他還會吃多少苦頭。我不能讓他因為我而遭難,於是,時隔兩年,我再次回到臨安。
我直接前往大理寺,門口侍衛攔住我,不讓我進去,甚至還粗魯地推我。
漠漠輕寒眼疾手快地出招,擊中侍衛的胸口一掌。
侍衛大怒,破口大罵,喊人抓我們。
「叫監察御史萬大人來見我。」我喝道。
「萬大人是你想見就見的嗎?」侍衛驚怒,「再不滾,我就抓你們進監牢。」
「誰要見本官?」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回身,漠漠揚臉道:「我家姑娘要見你。」
監察御史萬大人聽命於秦繪,也是奸臣一個。
他上下打量著我,琢磨半晌,以鼻孔對著我,趾高氣昂地說道:「姑娘找本官有何要事?」
我示意輕寒,她從懷中取出玉牌,在萬大人面前晃了三下。
萬大人看見玉牌,驚震得像是見到了鬼,後退兩步,指著我恐懼道:「你是……你真是……」
「我要見葉將軍,勞煩大人行個方便,哦對了,還請萬大人向六哥說一聲,就說今日申時某位故人會在西湖邊的畫舫上等候他。」我盈盈一笑。
「是,本官……下官會稟告陛下。」萬大人面上的驚懼未曾褪去。
我付之一笑,堂而皇之地走向大牢。
陰暗的牢房內,一人坐在床頭,目光呆滯。
他身著破爛的白色囚服,披頭散髮,臉上有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想必身上的鞭痕更多。
曾經意氣風發的俊朗將軍已然不見,變成一個憔悴而髒亂的犯人。
他竟然吃了這麼多苦!那些奸臣竟然這樣虐待毒打忠臣良將!
我氣得握緊雙拳。
他聽聞聲響,轉首望來,目光落在我臉上的剎那,那雙黑眸立時清亮。
獄卒打開鐵索,我奔進去,葉梓翔想行禮,被我阻止了。
四目相對,他滿目笑意,我滿懷歉意。
淚水,無端滑落。
他被拷打得遍體鱗傷,面無血色,原本清俊的相貌因為兩道血痕而變得有些可怖。
「葉將軍,是我害了你。」
「與你無關。」見到我,他真的欣喜,「長公主,我終於等到你了。」
「葉將軍,只要你說出我的行蹤,六哥就會放了你。」
「我確實不知你在何處,不過此次我下獄並不簡單,秦繪等人要我死。」他忽然不笑了,輕嘆一聲,「其實,長公主不該回來,陛下……也有點想以我為餌逼你回來的意思。」
我早已猜到這一層,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答,唯有嘆氣。
六哥,你太讓我失望了。
葉梓翔下獄吃了這麼苦頭,終究是因為我,而無法趁勢收復中原失地,也是因為我,如果六哥明辨是非、不聽信讒言,也許就收回汴京了。
我問:「是不是很疼?」
葉梓翔含笑搖頭,「這不算什麼,我只是恨自己無法收復中原失地。」
他為我拭淚,突然變得深情,「你為我落的這幾滴淚,我一生銘記。」
我垂首避開,自己抹淚。
靜了半晌,我道:「你放心,我會讓六哥放你出去。」
他頷首,輕握著我的指尖,溫和道:「你能回來救我一命,我這一生,值了。」
這樣深情的話,更讓我難過。
深秋九月,湖上涼風颯颯。
衰紅敗翠,柳色灰黃,西湖蕭瑟,秋景淒淒。
畫舫靠在岸邊,風簾翠幕掩了舫中光景。
我站在船頭,望見那軒昂的人影在十餘名常服打扮的侍衛簇擁下,趕向這邊。
不一會兒,那俊朗清絕的男子立在岸邊,靜靜地望著我。
那雙俊眸,承載著太多、太複雜的情緒,欣喜,激動,責備,想念……
六哥清減了。
一襲玄色銷金長袍襯得他卓爾不群,廣袖被秋風吹得噗噗作響。
他揮臂,命侍衛在岸上等候,獨自踏上畫舫,牽著我的手,進入艙內。
「六哥。」
我喚了一聲,他終究是我崇敬十餘年的兄長,終究是愛護我一生的親人,即使他曾傷了我的心,我仍然想念他,仍然視他為最親的親人。
趙俊緊緊抱著我,嗓音低啞,「湮兒,你瞞得我好苦。」
「我不是故意的……六哥,我只是不想再理會任何事,只想自由自在地過一些清靜的日子。」
「我明白……」他捧著我的臉,雙眸已濕,「你可知,你服毒自盡,我多麼心痛?」
「我知道……六哥,對不起……」
「你知道,還故意避開我兩年?」他悲傷地質問。
「我不是故意的……六哥,我不想對六哥失望,不想恨六哥……就讓你以為湮兒死了。」淚水傾落,很苦很澀。
「六哥曾經做錯事,但以後不會再傷害你,湮兒,六哥看不見你,會很難過。」
我拿下他的手,「可是六哥,我很累了,不想再理會朝政與宋金戰事,你也不喜歡我妄議朝政、關心國事,因此,我寧願一人遊山玩水,無憂無慮,誰也找不到我。」
一行清淚滑落,趙俊動情道:「若你當真放得下,今日你就不會回來了。」
我道:「葉將軍到底是因為我而入獄的,六哥,放了他吧,他不會謀反,他是被秦繪冤枉的。」
我對他說,秦繪是完顏磐安插在大宋的奸細,而完顏磐駕崩後,秦繪應該是聽命於完顏弼,否則就不會在葉梓翔打敗完顏弼、收復中原失地的時候大進讒言,讓六哥急召葉梓翔回京。
他一時不答,似在沉思我所說的是真是假,我又道:「秦繪確實是金國安插在大宋的奸細,李容疏臨死前告訴我的,六哥,你連李容疏也不信麼?」
趙俊苦笑,「我信,容疏唯一違逆我意的一次,便是不肯帶你回來。」
「李容疏看透了一切,他不帶我回來,是擔心六哥……」
「是啊,容疏精明得可怕,我的所思所想,他一眼就看穿。」他握住我的手,溫柔一笑,「你放心,六哥想通了,不會再做錯事,六哥永遠是你的六哥。」
「嗯。」我笑應了。
其實,對於我的死,六哥深信不疑,得知我假死的真相,實乃偶然。
今年六月的一日,他去雪兒和霜兒的寢殿,宮女說她們在後苑剪花枝,他便一人去了,不讓宮女通報,有意嚇嚇她們,卻沒料到會聽到有關我的話。她們說不知長公主現今在哪裡,不知那些銀子是否花完了,接著她們就猜測著長公主會在何處落腳。
聽聞此話,他又震驚又狂喜。質問過她們後,他終於知道我假死的真相。
後來,戰事於大宋有利,秦繪於御前進諫,說不能與金兵硬拼,要休養生息讓國家有喘息之機,要以和議求得富國強兵、長治久安,待國庫充盈、財力雄厚、將士強猛之時,才是收復失地的良機。
接著,秦繪聯合其餘主和派大臣誣陷葉梓翔謀反,六哥對秦繪等人的伎倆心知肚明,卻也覺得此時並非收復失地的良機,便急召葉梓翔回京,順便問他我的行蹤。
六哥是糊塗還是真的懦弱膽小?此時不是收復失地的良機,何時才是良機?
假若葉梓翔與韓世宗收復失地,驅逐金兵回老巢,應該會趁勢提出接大皇兄趙恆回來,又假若金國真的應允了,那六哥的皇位豈不是岌岌可危?
六哥縱容秦繪等人誣陷關押葉梓翔,最關鍵的隱晦心思,正在於此。
也許,只有趙恆客死五國城之後,六哥才會無後顧之憂地北伐。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想與他爭辯了。
趙俊飲著我煮的茶,笑意點眉,「兩年未曾喝過你煮的茶,好生想念。」
我抿唇一笑,沒有搭腔。
他問:「這兩年,你玩了哪些地方的山水?」
我知道他想套我的話,道:「沒去哪裡,就在紹興和明州。」
「湮兒,你離我這麼近,我竟然不知你尚在人間。」他攬過我,讓我靠在他肩上,「長胖了一點,可見這兩年你過得很自在。」
「嗯,整日到處閒逛,不想事,自然長胖了。」我仰首望他,期盼道,「六哥,晚些時候就放了葉將軍吧。」
「好。」
「六哥與我一起去大理寺,好不好?」
趙俊頷首,輕拍我的腮,「只要你開心,怎樣都好。」
我笑吱吱道:「那現在就去吧。」
他斜睨我一眼,「湮兒,你騙了我這麼久,眼下先陪我游湖品茗,天色暗了再去大理寺。」
我撇撇嘴,答應了他。
即使眼前的西湖秋景蕭疏慘澹,在六哥眼中,也如春天般美好如畫的吧。
他拉著我的手,未曾鬆開,問:「湮兒,玩夠了嗎?」
我輕聲道:「還沒,我還想玩。」
「還不想回到六哥身邊嗎?」
「等我玩夠了吧。」
「那我得閒了去找你,你要告訴我你在哪裡。」
「好呀,不過你不許派人跟著我。」
「六哥擔心你被惡霸欺負嘛。」
「有漠漠輕寒保護我,莫擔心。」
「好吧,那你每年回臨安瞧瞧六哥,兩次,可好?」
「好呀,若我得閒。」
趙俊含笑瞪我,「你不回來,我就親自去捉你。」
我有恃無恐地笑,「我會逃得遠遠的。」
他摸摸我的頭,寵溺地笑,又將我攬在胸前,「湮兒,近來可有覺得何處不適?」
我不解,「沒有,何事?」
他道:「容疏曾提過,典籍上有記載,有的西域人也長了一雙碧眸,身患一種神秘的病症,可能活不過三十。那些年,他在研製延年益壽的秘方,可惜他不在了。湮兒,我擔心你……」
我笑道:「他跟我提過,不過並非絕對,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他誠摯地看我,「明日我讓太醫給你瞧瞧,看看脈象有何不妥。」
太醫為我診脈,沒病也變成有病,接著讓我服藥,藉機在藥中做手腳,與三年前一樣,將我強留在他身邊……我不想將六哥想成一個卑鄙而歹毒的人,但我不得不擔心他會故技重施。
「天色不早了,我們去大理寺吧。」
「好。」
也許六哥瞧出我的心思了吧,我不知他會不會再次囚禁我,心中忐忑。
來到大理寺,所有人皆跪拜行禮。
萬大人匆忙從牢中走出來,倉惶下拜,神色慌張。
我心生不祥,立即衝進牢房。
還好,葉梓翔好好的。但是,為什麼牢房沒有上鎖?為什麼那豐盛的晚食只吃了一半?
見我來了,他微微一笑,「長公主來了。」
我壓下心中的疑問,「葉將軍,六哥也來了,我們帶你出去。」
他走出牢房,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每走一步便會耗盡他所有的體力。
我更覺得不妥,立即上前,「葉將軍?」
葉梓翔拉住我的手,陡然彎身軟倒,口中吐出一口鮮血。
血濺囚衣,也濺在我的衣襟上,星星點點,蜿蜒著流下。
「葉將軍!」我驚駭地叫起來,蹲下身扶著他,「六哥……」
「怎麼回事?」趙俊箭步衝過來,也蹲下來扶著他,「你中毒了?」
「飯菜中有毒,是萬大人……」葉梓翔悔恨道,「末將不防,著了他的道兒。」
李容疏因我而死,葉梓翔也要因我而死嗎?這教我如何承受?我不能讓他死……
我焦急,「六哥,快傳太醫為葉將軍解毒……」
趙俊立即吩咐侍衛傳太醫火速前來,「葉將軍,你撐著點兒,太醫很快就來了。」
葉梓翔搖頭,輕闔眼眸,須臾再次睜開,「陛下,末將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此生無法收復中原失地,無法光復汴京,讓長公主回家。」
「是朕不好……朕不該聽信秦繪那奸賊的讒言,不該急召你回京。」趙俊傷感道,也有悔意。
「陛下……春秋鼎盛,一定要揮師北伐,收復汴京,還闕汴京。」葉梓翔期翼道,心心念念的是收復失地,還都汴京。
「朕有生之年,一定會收復汴京。」趙俊語聲堅決。
葉梓翔輕握我的手,充滿血絲的眼眸堆疊著絲絲縷縷的深情,「長公主,此生此世,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你為妻……上蒼不恤,願我下輩子能夠再遇見你,護你一生一世,讓你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於我這半生來說,是那麼艱難,是奢望。
熱淚盈眶,我哭道:「若有來世,我願與你相遇,絕不負你。」
他的唇角牽出一抹幸福的笑,輕輕闔眸,與我約定來世。
「葉將軍,撐著點兒,太醫很快就來了。」我心慌道,害怕他就此閉上眼睛。
「太醫馬上到了,朕還要你揮師北伐,驅逐金賊,葉將軍,你不能死!」趙俊喊道。
「陛下,末將不能再效命朝廷了……」他的聲音輕弱如羽毛,又嘔出一口鮮血。
「葉將軍……」我抱緊他,淚水模糊了雙眼。
「得長公主如此關懷,我死而無憾。」葉梓翔溫柔淺笑,臉膛泛出淡淡的青色。
我大慟,淚流滿面。
文武雙全、精忠報國的葉梓翔終究要死了,因我而死!
他一直望著我笑,眷戀地看我,想凝聚所有的精氣看我最後一眼,卻終究抵不過死亡的侵襲。
我看向六哥,他亦悲痛,雙眸凝淚。
葉梓翔緩緩闔目……
他的手鬆開我的手,頭歪向一邊,再無氣息,永遠再不會睜開眼睛。
葉梓翔就這麼死了?
大宋中興之將就這麼被奸臣害死了?
為什麼會這樣?
完顏宗旺死了,父皇死了,李容疏死了,樂福死了,深紅淺碧死了,葉梓翔死了……為什麼我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為什麼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親人、友人離世之痛?
難道,那個預言是真的?
有人預言,我這雙碧眸會害死自己,更會害死身旁的人。
短短十五年,死了這麼多人,為什麼我還沒死?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如果我身旁的人都會死,那麼,六哥也會死嗎?阿磐呢?是否他們終究會死?
侍衛從我手中接過葉梓翔的屍首,趙俊攬著我站起身,「人死不能復生,湮兒,節哀吧。」
「六哥,是我害死葉將軍的。」我捂臉。
「不是你,是我。」他憐惜地抱我。
我放聲痛哭。
這一生,葉梓翔待我的好、予我的情,本已償還不清,沒想到,他年紀輕輕就因我而被害,教我如何不傷痛?這麼好的一個男子,能文能武,於家國有功,於社稷有福,卻因我而死,我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上蒼為什麼這般作弄人?
肝腸寸斷。
六哥安慰我好久,溫言哄我,才讓我止哭。
他扶著我出了牢房,來到大理寺院子,監察御史萬大人和秦繪正恭恭敬敬地恭候聖駕。
我搶步上前,質問萬大人:「奸賊,為何毒殺葉將軍?」
「葉將軍一案尚未定案,微臣縱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毒殺葉將軍,長公主莫血口噴人。」萬大人對答如流,不慌不忙地說道。
「你在飯菜中下毒,毒死葉將軍,還敢狡辯?」我厲聲道,恨不得一劍殺了他,「你不要說有毒的飯菜不是你準備的,你不知道。」
「微臣確實不知,長公主明鑑。」萬大人有恃無恐地說,轉而對六哥恭謹道,「陛下,葉將軍被毒殺,微臣也才知道,陛下明察。」
趙俊漠然地問:「飯菜是誰送的?」
萬大人道:「是獄卒送的。」
趙俊道:「傳獄卒。」
萬大人小心翼翼道:「陛下,適才微臣驚聞獄卒毒殺葉將軍,一怒之下已將獄卒殺了。」
好一招「殺人滅口」,將一切推得乾乾淨淨。
趙俊突然瞪問秦繪,目光冷冽得可怖,「秦愛卿,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秦繪被問話,絲毫不懼,卻故作惶恐道:「微臣以為,應徹查大理寺所有獄卒,為葉將軍討回一個公道。」
「哦?」趙俊冷勾唇角,竟然笑起來,「葉將軍未及定罪,獄卒也有膽量毒殺朝中大將?秦愛卿,你以為獄卒受何人指使?」
「微臣……愚見,葉將軍性沉鷙,從戎一生,早些年奉旨平寇,滿手血腥……許是那時殺人太多,得罪了一些人草莽流寇,此時仇家尋仇,不足為奇。」秦繪謹慎措辭道。
「依你之見,葉將軍是被仇家毒殺?」趙俊淡淡一笑,眸色倏然轉濃。
「正是。」秦繪道。
「好一個『仇家毒殺』。」趙俊縱聲大笑。
秦繪和萬大人不解,面面相覷。
我望著六哥,不明所以。
忽的,眼前一晃,我看見六哥迅捷轉身,從身旁侍衛腰間抽出銀劍,在他們尚未看清楚形勢的時候,那劍尖直直地刺進萬大人的胸口。頓時,萬大人身受劇痛,眼睛驟然收縮,不敢置信聖上會親手殺他。
「你殺人滅口,毒殺葉將軍的幕後主謀不是你還有誰?」趙俊寒聲道,眸中殺機凜冽。
「陛下……」萬大人掙扎了兩下,軟倒在地。
身為同僚的秦繪,眼見同黨赴死,嚇得滿額滲汗,瑟縮著身子,深深垂首。
趙俊厲聲問道:「秦繪,你作何解釋?」
此時,秦繪才流露出真正的驚懼,「微……臣……真的不知……許是仇殺……許是萬大人……」
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話,我很想笑。
最想葉梓翔死的人,是屢屢敗在他手下的完顏弼。
而秦繪是金國安插在大宋的奸細,自然要為完顏弼辦事。
真正的幕後主謀,就是秦繪。
我亦迅速抽出侍衛的配劍,往秦繪的胸口刺去。
他閃避得倒是很快,大喊:「陛下,救微臣……」
我滿腔怒火,一刺不中,發足狂追,從身後刺進他的身子,狠狠貫穿。
這一刻,我無比的快意。
葉將軍,即使為你報了仇,你也不能死而復生。
秦繪掙扎了兩下,最終氣絕身亡。
哐啷一聲,銀劍掉地。
我看向六哥,驚異之色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
這夜,六哥要送我去傾瑤別苑歇息,但那別苑是我的傷心之地,我再也不想去。
我住在臨安城的客棧,他隨我住在客棧,包下一層樓,他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
他想保護我,還是想黏著我、不讓我走,我不願深究。
次日早間,夥計將早膳送到他的房間,他拉我一道用膳,勸我多吃點。
「湮兒,這些都是臨安名點,你嘗嘗。」趙俊笑著招呼我。
「嗯。」我依言嘗了一口,卻食不知味。
接著,他又夾了點心放在我碗中,哄著我:「湮兒,葉將軍的死,是我的錯,與你無關,我會補償他的族人,重用他的胞弟。」
我疏離道:「六哥,朝上的事,我不想聽。」
他坐到我身旁,拉住我雙手,「湮兒,你是否怪六哥?」
我搖頭,「我怪自己。」
趙俊大為不忍,「此事與你無關,你怪六哥吧,你要六哥怎麼做,六哥都答應你。」
他狀似真誠,可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信任他了。
恰時,有侍衛進來,低聲稟報導:「陛下,朝中有急事。」
趙俊揮手,侍衛出去。
「六哥,你回宮吧,無須擔心我。」我淺淺一笑。
「六哥先回宮處理政事,今日晚些時候出宮找你。」他拍著我的肩,溫言叮囑,「湮兒,就在客棧歇著,我留幾個侍衛保護你,乖乖地在這裡等我,嗯?」
我頷首,「六哥,帶一些糕點在路上吃。」
他笑起來,我取了一塊絲帛包了幾塊糕點,遞他在手中,送他出門。
這一去,六哥直到黃昏才來找我。
其時,我站在西湖岸邊的畫舫上,看一湖寒水,遠眺西天絢爛的晚霞。
他登船,站在我身邊,將一襲玉色披風披在我身上,「快入冬了,仔細著涼。湮兒,我下旨將葉將軍風光大葬,撫恤他的家人與族人。」
「六哥,真的是秦繪和萬大人毒殺葉將軍嗎?」我幽幽地盯著他,冷聲質問。
「你還懷疑什麼?」趙俊愣了片刻才問,滿目的不可思議。
想了一夜,我總覺得葉梓翔的死並非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我突然出現在大理寺,秦繪和萬大人知道我會救葉梓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飯菜中下毒,毒殺他。可他們吃了雄心豹子膽還是恃寵而驕,竟敢毒殺朝中大將?他們只是臣子,怎敢在案件未結的時候毒殺犯人?
除非,他們的身後還有一個握有生殺大權的主謀——六哥。
是六哥要葉梓翔死,是六哥下的密令,秦繪和萬大人才敢行事。
事後,六哥順勢殺兩個奸臣滅口,我便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了。
「六哥,我不想懷疑你,可那兩個奸賊有膽量毒殺葉將軍嗎?」我怒聲問道。
「他們有膽毒殺葉將軍,我也很震驚。」他睜目,眸色驟然一亮,忿忿道,「你以為是我命他們下毒的?你以為我與你在畫舫上閒聊品茗是故意拖延時間、好讓他們下手?」
我不語,他所說的,正是我心中所想。
六哥傷心的模樣,讓我很難過。
他捂額,看一眼碧水驚秋,狂躁不安,眉頭緊皺,「湮兒,你竟然這麼看待六哥!」
我也不想懷疑他,不想將他看成一個濫殺無辜、不分青紅皂白就殺忠臣良將的帝王。
趙俊又悲傷又憤怒,「我為什麼要殺葉將軍?你說,我為什麼殺他?」
殺了他,大宋就可以和金國和議;殺了他,金國就不會再吃敗仗,趙恆就可以永無歸期,六哥的皇位就可以永遠穩固。
可是,我沒說,這番話,會撕裂他的心。
六哥真的沒有殺葉梓翔之心嗎?
「湮兒,六哥之所以縱容秦繪等人誣陷葉梓翔,一來,以和議休養生息,求得長治久安;二來,六哥想知道你在哪裡,六哥想你……想找你回來……」趙俊悲憤地解釋。
「真是這樣嗎?」
「六哥錯就錯在疏於防範,秦繪等人竟然膽大包天,讓葉將軍死得冤枉,死得不值。」
被人冤枉的感覺,也許就是六哥這樣的吧,傷透了心,急於讓人明白他是被冤枉的,讓人相信他。
他長長一嘆,傷心欲絕,「你若不信,六哥說什麼也無用,你走吧,就當再無六哥這個兄長。」
他轉身欲走,背影孤獨清絕。
「六哥……我信你。」
也許,真是我想錯了,六哥根本范不著毒殺葉梓翔。
趙俊轉身行來,我挽著他的胳膊,「六哥,是我不好,是我胡思亂想……」
他輕擁著我,「葉將軍死了,你傷心,我也難過。這些年,他和李容疏一直陪著我,從河南逃難開始,到南京即位,再到江北江南,他們是我最可信賴的臣子,也是我絕無僅有的朋友。」
我埋臉在他的胸口,淚濕了他的衣襟。
半晌,他為我拭淚,承諾道:「湮兒,我會成為你心目中的大宋皇帝,有朝一日,我會富國強兵,會收復中原失地,會還闕汴京,會帶你回汴京皇宮,我會成為大宋中興之主。」
我重重地點頭,「湮兒會活到那一日,看著六哥再開大宋盛世。」
殘陽如血,雲海翻湧,晚霞鋪錦。
「六哥,我厭倦了皇宮,想到處走走看看,遊山玩水,快樂似神仙。」
「好,六哥讓你遊山玩水,讓你快樂似神仙。」
「不要派人跟著我,好不好?」
「好。」頓了片刻,他又道,「你不必費心日常花費,六哥為你備著。」
「嗯。」
「六哥想你的時候,你會回來嗎?」
「會,我也會想六哥。」
「那我們約定個日期吧,六月,除夕,你回來與我過年守歲,如何?」
「好呀。」
我猶豫良久,說出心中的打算,「六哥,我想求你一事。」
他挑眉以問,我道:「六哥可否下令,無論是正史野史,還是民間書冊,都不許提及沁福帝姬、寧國長公主的任何事,從大宋皇室、史籍、民間書冊中抹去我的一切。」
趙俊大為震驚,「為什麼?」
因為,大宋沁福帝姬先被金國皇太弟完顏宗旺所占,成為他的侍妾,後來成為金帝完顏磐的皇后,雖然冊封時我是趙玉絡,但是,世事難料,誰也無法保證無人知道。
我愛阿磐,但先後成為這對叔侄的女人,還當了金國皇后,這是我終生的恥辱,也是大宋的恥辱。我不能讓這恥辱世世代代流傳下去,不能為後世談論。
即使我的姐妹們所受的恥辱與我相類,即使大宋尊嚴早已在靖康國變時淪喪,即使金人給予大宋的恥辱早已釘在漫漫歷史長河中。
我說出這番話,他明白了,應允了我,儘可能地禁止有關沁福帝姬、寧國長公主的民間記載。
六哥攬著我,與我共同遠眺西天日暮。
殘陽如泣,漸落山頭,紅艷如錦的霞光被黑暗一點點地吞沒。
秋風寒涼,寒氣逼人,六哥擁緊我,我靠在他的肩頭,望萬丈霞光終成光陰一縷,從指尖幽涼滑過,心中平靜無瀾。
六哥,我會好好活著,在有生之年,看你收復失地、還都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