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劍笑,夜半悲風錚錚響
2024-04-29 22:31:30
作者: 端木搖
離開完顏宗旺一年多,我未曾料到還會成為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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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歡愉,起先是無可奈何、無力反抗,其後是被他的承諾打動。
我是不是不知廉恥、下賤淫蕩?
穿好衣袍後,完顏宗旺開門出去,我坐立不安,心念急轉,想著是否應該相信他的承諾,想著他究竟是不是金國的真命天子,想著如果葉梓翔知道我被完顏宗旺打動,該是多麼震驚、傷心……
巨響間斷地炸響,金戈聲越來越大,葉梓翔率兵追來,不知帶了多少人馬,能否與完顏宗旺部下二百精騎抗衡?
不久,完顏宗旺匆匆回房,神色凝重,取了佩刀就拽著我出門。
「出了什麼事?」我試探地問。
「我們即刻北上。」他冷沉道。
「有敵襲?」我明知故問,「你的部下傷亡如何?」
他沒有應我,快步奔向別苑側門,緊緊拽著我的手腕。
在戰場上,他是何等狂妄自負的人,豈會不戰先逃?他選擇逃離北上,必定是敵我力量懸殊太大,他無力一戰,也無法保證不失去我,便潰逃避兵。
思及此,我幾乎可以斷定,葉梓翔有備而來,勝算很大。
別苑被霹靂炮和震天雷轟炸得斷井頹垣,地上躺著被炸裂的金兵屍首,斷臂斷腿,死狀慘烈。
從側門出來,我看見暗夜中有十個金兵恭候著,隨時可以上路。
完顏宗旺抱我上馬,接著他也上馬,振臂揚鞭,馬鞭狠狠甩向駿馬。
我不作任何抵抗,只等葉梓翔的出現。可是,真到那時候,我應該南下還是北上?
夜色濃郁,我看不見前路,只覺他一下下地抽鞭催馬,勁道狠厲。
沒多久,後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應該是葉梓翔追上來了。
「那臭小子有點能耐,竟能追上來。」完顏宗旺的聲音無比冷郁。
葉梓翔果然是好樣的!
心,跳動加劇。
一個快馬加鞭,一個窮追不捨,暗夜冷涼,夜風如割。
「嘭——嘭——」
我們的身後突然炸開兩聲巨響,頓時,駿馬驚亂,厲聲慘嘶,我們胯下的駿馬也受驚,前蹄高高地揚起,差點兒將我們摔下地。
頃刻間,葉梓翔麾下騎兵包圍了金國十一騎。
借著淡渺的月光,我一眼掃過去,宋兵約有五百來騎。
葉梓翔驅馬上前,「長公主,末將救駕來遲,長公主恕罪。」
我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但聽其嗓音,沉鬱得不像他平素的和潤。
「葉將軍,你沒有罪,因為湮兒已答應我隨我回大金。」完顏宗旺朗聲道,語笑從容。
我大窘,臉上立時燒起來。
他竟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葉梓翔將會如何看待我?所有宋兵會如何看待我?
心頭微怒。
「無論長公主是何意願,葉某食君之祿,自然遵陛下聖意,誓死保護長公主。」葉梓翔硬聲道,「皇太弟,你的部下已被葉某的霹靂炮和震天雷炸死,而今以你十騎對葉某五百來騎,你有勝算嗎?」
「金國男兒都是以一敵百的勇士,不像你們宋兵文弱,十騎對付五百宋兵,綽綽有餘。」完顏宗旺慷慨道,「兄弟們,是不是?」
金國騎兵高聲附和,高亢的叫囂聲響徹夜空。
完顏宗旺抬臂制止他們,道:「葉將軍,湮兒說你武藝高強,我不信,她就說有機會讓你我切磋切磋。今夜倒是個良機,不知葉將軍有無興致與我一教高下?如此,湮兒便可見知道到底是她的夫君身手好,還是葉將軍武藝高。」
他可真狡猾,竟在此時提出單打獨鬥。
金兵十騎對付宋兵五百來騎,勝負早分,而雙方主將比試拳腳功夫,他的勝算就大了一些。
再者,他總以言辭激葉梓翔,攻其心,讓敵人心神大亂。
葉梓翔會應戰嗎?會因為他的三言兩語而亂了陣腳嗎?
「皇太弟既然有此雅興,葉某奉陪到底。」葉梓翔鎮定道,似乎沒有被他的話擾亂心神。
「爽快!」完顏宗旺縱聲一笑,接著吻了一下我的腮,「湮兒,看為夫如何打敗葉將軍。」
相信所有人都聽見了他親昵的話。
我面頰滾燙,怒火更熾。
他躍身下馬,伸臂接我下馬,我別過頭不看他,他拽我的手臂,強硬地抱我下馬,好讓葉梓翔和所有宋兵都看見這親密的一幕。
葉梓翔下馬,邁步上前。
我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
「來吧。」精鋼軟劍出鞘,他的聲音冷冽得刺人。
「嘶——嘶——」完顏宗旺緩緩抽出寶刀,「你我一戰定輸贏,勝者,便可帶湮兒走,葉將軍,有這個膽量嗎?」
「葉某一定不會辜負長公主與皇太弟的期望,不過葉某為人臣子,不能以長公主安危作此賭注。」葉梓翔清冷道。
「大宋人人尊敬的葉將軍竟然貪生怕死、膽小如鼠。」完顏宗旺譏諷道。
「長公主,末將一定不負所望,也一定不會讓你再入狼窩。」葉梓翔決然道。
我揚聲道:「葉將軍無須拘泥,儘管與他一較高下。」
於此,完顏宗旺與葉梓翔刀劍對決。
暗夜中,雪白的刀光與銀白的劍光森然閃爍,映上眉睫,我只覺那冷冽的殺氣從寒光中迫出。
二人拉開架勢,風過樹梢,他們的鬢髮隨風凌亂。
我看見,完顏宗旺的眼睛猶如塞外野狼,狡詭陰鷙,葉梓翔的眉宇被劍光耀白,像是一塊千年寒冰,冒出裊裊寒氣。
他們的眼中,充滿了一致無二的殺氣。
我緊張得手握成拳,思忖著究竟會是什麼戰果。
二人不約而同地出招,霎時,黑夜淒迷,夜風狂涌。
大刀虎虎生風,威力無窮,刀風掃過,落葉飛旋而起。
軟劍輕靈凌厲,與敵周旋,劍氣橫掃,落葉驚散如潮。
我從未見過完顏宗旺的武藝,想不到他的身手竟然如此高深。
完顏宗旺勁力霸道,招式沉穩,葉梓翔不能以硬碰硬,只能以靈巧之術破敵。而他也深諳其中關鍵,身形快速轉換,飄忽如鬼魅,所出劍招皆以巧勁使出,快,狠,准,變幻神速,令人捉摸不透。
過了幾百招,二人未分勝負。
我希望葉梓翔能夠勝出,但是,又在想,完顏宗旺的承諾可以相信嗎?
錚錚聲不絕於耳,我的手心都是汗。
完顏宗旺越戰越勇,有時還回眸朝我一笑,葉梓翔從容穿梭於剛猛的刀風中,揮灑自如。
葉梓翔手中的軟劍舞得越來越快,劍氣暴漲,寒芒跳躍,交織成白茫茫的一片白光,籠罩著打鬥著的兩個人。
忽的,那劍尖如蛇,出其不意地飛躍而出,卻又立即閃入白光中。
只聞一聲慘叫,我心中一顫,那銀白的光影慢慢消散,二人幻化成僵立的姿勢。
完顏宗旺手中的寶刀下垂,左胸劃開一道血痕。
葉梓翔挺直而立,眼中殺氣慢慢散去,劍尖直指完顏宗旺的咽喉。
「王爺……」金兵驚喊。
「葉將軍果然身手不凡。」完顏宗旺咬牙道,猶有不甘。
「皇太弟承讓。」葉梓翔沉沉道,以眼神示意我走到宋兵那一邊。
我應該走過去,應該南歸,於是,我緩步走過去。
完顏宗旺揚聲道:「湮兒,我絕不會負你,我的承諾一定會實現。」
此語飽含情意,意在挽留我。
但是他不可能在部下和宋兵面前求我不要走,只能這麼說。
我立定,「我等著實現的那一日,王爺可以南下求娶大宋長公主。」
完顏宗旺,雖然我想以自己一身一命救出父皇,可我不想被你囚在金國那狹小的天地,還是大宋的天地比較廣闊,還是大宋長公主的身份比較舒暢自由。若你當上了金國皇帝,再來和親也不遲。
「趙飛湮!」他重聲喚我,語中有不信、不甘與隱約的傷心。
「王爺,你是堂堂金國皇太弟,敗了就該服輸。」我躍上馬背,居高臨下地對他說。
完顏宗旺不顧咽喉間的劍尖,以掌心握住那柄軟劍,慢慢推開,鮮血流出,蜿蜒著滴落。
然後,他箭步奔過來,我身旁的宋兵立即策馬上前,挺劍護住我。
隔著十餘柄長劍,完顏宗旺盯著我,眼目如鷹,「湮兒,你記住,我不會放手。待我掌控一切的那一日,我希望你心甘情願地回到我身邊。」
我與他對視,「我不會忘記。」
宋兵逼退他。
葉梓翔收劍上馬,卻有宋兵諫道:「將軍,金國皇太弟位高權重,若是將軍擄他至御前,將軍立下至偉奇功,我宋將士揚眉吐氣,或可以他交換二聖南歸。」
葉梓翔似有所動,看向我。
沒錯,以皇太弟交換,至少可以換得父皇南歸。只是,若我應允,完顏宗旺勢必傷心,勢必恨我。不過,他愛我還是恨我,於我來說,無關緊要。
金兵立即上前,執刀護著完顏宗旺上馬。
我望向完顏宗旺,他狠厲地盯著我,怒氣覆面,似乎聲討我竟然這麼對他。
「王爺,此次我放你一馬,下一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話落,我驅馬揚鞭,率先離去。
身後,葉梓翔和宋兵趕上來。
完顏宗旺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湮兒,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葉梓翔擔心完顏宗旺集合兵馬追擊,不敢稍作停留,晝夜疾馳,趕回泰州。
回到泰州鎮撫使官衙,我睡了一日一夜才醒來。
從此,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待在官衙,有時看書,有時看漠漠輕寒舞劍,沒事做,就儘量找事做,實在太無聊就睡覺。過了幾日,葉梓翔找了一些書給我看,有史籍,也有醫書,總算有點寄託。
漠漠輕寒說,那日我在酒樓的茅房被擄,她們等了很久,覺得事有不妙,卻突然聞到一股奇異的木香。片刻之間,她們和八名護衛暈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他們都被綁在酒樓。
費了半個時辰,他們才逃出來,回官衙向葉梓翔稟報。
無須多想,葉梓翔就猜到擄我的人是完顏宗旺。他緊急調兵,帶上近來製作的霹靂炮和震天雷,卻不知應該往哪個方向追。
想了一刻鐘,最終他決定往楚州方向追。因為,楚州守將叛變降金。
他的判斷沒有錯,最終追上了完顏宗旺,救了我。
回來後,他沒有問過我任何事,諸如完顏宗旺如何待我,諸如我與他的約定是什麼、承諾是什麼,諸如我為什麼放過他走,白白失去一次營救父皇的機會。
不過,我知道,以他磊落的性情,並不願在這以我為賭注的較量中添油加醋。賭注是我,誰輸誰贏,都不會再涉及其他。若要擒完顏宗旺,他也要在戰場上擒他。
我捫心自問,為什麼放過完顏宗旺?
也許,是因為他的承諾,暫且不論是真是假。
也許,是因為他的痴情,暫且不論他曾經凌辱我。
也許,是因為我終究心軟。
曾經,我恨他入骨,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而今,我的心中仍然有恨,可是,已不再純粹,也許是因為他曾那樣寵愛我,也許是因為他曾為我遣散所有侍妾、休了唐括王妃,也許是因為我被他的痴心痴情感動、被他的承諾打動。
我痛恨自己的心軟,痛恨自己的恨不再純粹,痛恨自己被他感動,痛恨自己放過他……
完顏宗旺的承諾,怎麼可以相信?若要相信,也要等到他登基為帝的那一日。
我不能再心軟,下一次逮到他,一定將他千刀萬剮。
這日,我正在看醫書,葉梓翔突然回來,帶我來到前院。
院子裡,百餘名護衛列成數排,筆直站立,神色嚴肅。
「參見長公主。」葉梓翔命令道。
「卑職參見長公主。」護衛們齊聲喊道,聲音洪亮。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等候他的下文。
他的目光掃向護衛,「長公主,這一百八十名侍衛是末將為長公主精挑細選的護衛,身手高強,弓馬騎射亦精。末將已上奏陛下,陛下亦作了批示,今日起,這一百八十名護衛便是時刻保護長公主的鳳衛。」
鳳衛?
轉念一想,我明白了。他組織鳳衛的緣由在於,完顏宗旺明確地說過不會放過我,為了防止我再次被擄走,他便想出此計,以鳳衛保護我。
葉梓翔下令道:「十八衛出列。」
命令剛落地,便有十八人快速出列,站成兩排。
這十八人身量較高,身強體健,必是其中精銳。
葉梓翔冷硬道:「這十八衛近身保護長公主,假若長公主外出,他們不離長公主十步之外。」
我頷首,微微一笑。
他高聲喊道:「誓死保護長公主。」
一百八十名鳳衛齊聲高呼:「誓死保護長公主。」
「你們基於何種緣由來到這裡,成為我的鳳衛,我不予追究。從今往後,你們將性命交在我手上,我也將性命交在你們手上。」我以堅定的口吻道,「英雄與英雄之間,皆以性命相托,我不是英雄,但是我願與你們性命相托。」
「長公主……」葉梓翔驚異不已。
聞言,一百八十名鳳衛也面面相覷,驚訝於高高在上的長公主竟會說出這番話。
我高聲問道:「你們願意嗎?」
鳳衛齊聲應道:「卑職願意!」
聲音響亮,慷慨激昂。
我繼續道:「方才你們說誓死保護我,我希望這是你們的肺腑之言,而不是空喊口號。我既要你們誓死護我,還要你們絕對忠心,除了我,任何人的命令都可以置之不理。」
鳳衛齊聲應「諾」。
「生命可貴,不輕易言死,然而,在這家國動盪、宋金形勢危急的年月,我們要隨時準備著保家衛國,為國殉難。」我不知這麼說,他們會有什麼想法,不過,醜話必須說在前頭,「若有人覺得此言不順耳,或者不苟同的,請立即離開,我不會追究。」
他們目視前方,面無表情,無一人離開。
葉梓翔高聲喝道:「留下,還是離開,自行決定。」
「卑職誓死保護長公主。」鳳衛齊聲表態。
「好,這是你們的選擇,希望你們不會後悔。」我道,「你們的月俸,相較一般的護衛,多出一半,若有殉節者,家人撫恤金從優。」
「謝長公主。」鳳衛按劍下跪,面有喜色。
此後,一百八十名鳳衛日夜輪流守衛官衙東廂,我所居住的院落。
八月,己丑,六哥下詔令葉梓翔率軍馳援楚州。
我本想隨他前往楚州,但是鑑於上次我被完顏宗旺擄走,他堅決不讓我跟隨。
悶在官衙的日子雖然無聊,但也不敢再出去,我擔心完顏宗旺潛伏在泰州城的某處,伺機劫我北上。不過,直到葉梓翔回來,他都沒有出現。
回泰州這日,我在城門前迎接葉梓翔。
他終究沒有守住楚州。此次金國在楚州用兵兩萬餘,而宋軍只有區區八千,敵我雙方兵力懸殊頗大,即使葉梓翔戰略再好、士兵再強,也無法抵擋金軍南侵的勢頭。
我知道他已經盡力了,雖敗猶榮,因此我決定在城門迎接他。
他跨坐在高頭駿馬上,鎧甲在身,在日光的映照下,光芒閃耀,戰袍迎風飛揚,黑盔在頭,清俊的臉孔顯得比平常略小,我無端地覺得,他的眉宇越發冷硬如鐵,他的眸光越發凌厲若刀。
泰州百姓夾道歡迎,觀瞻聲名響遍大宋的葉梓翔將軍。
眼見百姓如此熱情,他的唇角微微挑起弧度,向眾人點頭示意。
我身處鳳衛的簇擁下,望著他緩緩靠近我。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我的身上。
唇角的淺弧加深成為溫暖人心的微笑,驅馬近前,他下馬叩拜,「末將參見長公主。」
「葉將軍免禮。」我含笑道,「葉將軍為我大宋平寇驅賊,勞苦功高,此次凱旋歸來,陛下必定嘉獎。」
他謙辭過後,便與我一道行往官衙。
夜裡,我宴請他與諸位部將,席間觥籌交錯,熱鬧非常。
翌日早間,他跟我說,完顏宗旺已北上回會寧。
「當真?會不會是他故意散播的假消息?」我沉吟道。
「應該不會,末將已經查探過消息的真偽,應該是真的,不過不能掉以輕心。」他審視著我,似在研判我的反應。
是啊,不能掉以輕心。
完顏宗旺不會放手,說不定是他命人散布他已北歸的消息,他卻隱身暗處,暗地裡部署,伺機擄劫我;也說不定他匆匆北歸,又匆匆南下。
此後,風平浪靜。
六哥三番四次派人來看我,催我渡江回到他身邊。
看著六哥的家書,想著他或難過或生氣的樣子,有一兩次,我差點兒收拾行裝回去。
最終,還是忍住了。
六哥乃萬金之軀,不能身赴前方督戰、激烈大宋將士,那麼,就由我來吧,順便我也可在軍中歷練,學習如何布陣之策、驅賊之術。
十月,乙未,金兵進犯承州,葉梓翔率軍馳援,我跟隨前往。
宋金承州大戰,打得十分激烈。
他夜襲金軍營寨,我率鳳衛與千騎繞到金軍囤積糧草之地,燒毀金軍的糧草。
一百八十名鳳衛,展露了他們高強的身手,奮勇殺敵。
激戰兩個時辰,金軍潰敗,倉惶逃散。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強、越來越有活力、越來越有鬥志,與葉梓翔越有默契。
我也越來越敬佩他,他才華橫溢,精於謀略,一上戰場便身先士卒,勇不可擋。
如此文武雙全的將帥,我怎會不喜歡呢?
只是,我的心中已有了完顏磐。
回到泰州沒幾日,漠漠輕寒將一把琵琶奉至我面前,說是葉將軍為我尋來的,音已校過,我可以彈看看。
我隨手撥了兩下,便讓她們擱在一旁,繼續看醫書。
用過晚膳,再看會兒書,我正想就寢,漠漠輕寒一個勁兒地勸我彈琵琶,說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琵琶,長公主理當彈一下。
她們這麼勸我,必定是葉梓翔的意思。
也罷,便彈彈吧。
這琵琶的確是百年一見,與完顏宗旺尋來的那琵琶有點相似,這把的製作工藝更為精細矜貴。
槽為檀木所制,龍香柏制板兒,尾部鏤刻著雙鳳,飛鳳凌雲之態栩栩如生。
素手撩撥,一竄清澀的音律流瀉而出。
彈什麼呢?
李後主的《虞美人》吧。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父皇,你在韓州還好嗎?天冷了,是否添衣了?韓州應該下雪了吧,夜裡可有禦寒的棉被?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是李後主被我宋太祖擄至汴京後所作的《清平樂》,沒想到,趙氏子孫也有這一日……
山河動盪,而今六哥堅守半壁江山,金人不斷揮軍南下進犯,長江一線形勢危急,而這半壁江山內,還有寇賊叛亂,烽煙四起。內憂外患,六哥這個皇帝當得很辛苦、很艱難。
我想幫六哥,然而,怎麼幫?
假若,完顏宗旺的承諾可以實現,我便會義無反顧地回到他身邊,換得父皇南歸,換得六哥帝業順利一些,換得大宋江山穩固一些……只是,如此一來,完顏磐會痛徹心扉的吧……
阿磐,變數太多,我無法堅守自己的承諾……原諒我吧……
你遠在會寧,我彈那曲《上邪》,你可聽得到?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淚水模糊了雙眼,心中銳痛,淒澀的音律戛然而止。
良久,撫平心中的痛意,才發現漠漠輕寒已不知去向。
我擱下琵琶,來到前庭,借冷風吹散對父皇、對阿磐的思念。
月色皎潔,樹影婆娑成舞。
月下何人臨風而立,雪衣飄袂,身姿蕭蕭,被夜色與昏黃的光影暈染著,卻始終潔白如昔。
葉梓翔。
他背對著我,拿著青玉酒壺一飲而盡,隨手往旁邊一拋,瀟灑至極。
青玉酒壺應聲而裂,清脆的玉裂聲宛如冰玉相擊。
石案上擱著白紙與筆墨,他挽袖揮毫疾書,筆尖行雲流水,沒有半刻停留。
很快,他擱筆,悵然而望。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側,凝望他潦草、峻拔而灑脫的墨跡:
賀新郎
賦琵琶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他所寫的,便是我方才彈琵琶的情景。
該詞沉鬱激越,卻又典麗高華,句句寫琵琶,又句句不專寫琵琶,借寫琵琶,抒發家國之感、盛衰之慨,是我所喜歡的豪放詞作。
聽了琵琶曲聲,便洋洋灑灑寫出這首詞,葉梓翔的才氣可冠當世。
「長公主。」他側身一笑,因為飲酒,面頰與眼睛都染上一層薄紅。
「你喝多了,早些安寢吧。」我柔聲道。
「長公主也早點就寢。」葉梓翔起身,酒氣隨著他的動作而散開。
劍眉舒展,朗目斜飛,尋時溫淡的目光因了酒氣而變得有些飄忽。
他搖搖晃晃地走回寢房,看來已有五分醉意。
我想喊下人扶他回房,卻見他踩著虛浮的步履,東倒西歪地走著,差點兒摔倒在地,我立即趕過去,架著他回房。
他靠在我肩上,我掩上門,卻不知怎麼的,腰間一緊,被他擁著靠在牆上。
白牆的涼意襲上後背,我無暇顧及,驚詫地看著葉梓翔。
難道他假裝醉酒?
他一臂撐在牆上,一臂攬著我的腰,盯著我,目光一分分地深沉。
「葉將軍,你醉了,放開我。」我蹙眉推著他。
「長公主,末將寧願醉了……不管不顧……」他口齒不清地說道,聲腔拖得長長的。
連說話都與平時不一樣,還沒說醉?
我更用力地推開他,「我扶你到床上歇著……」
他撐在牆上的手掌握著我的後頸,眸中的血紅點燃了眸光,「我忍得很辛苦……你總在我的身邊,可是卻又那麼遙遠,我無能為力……自從被長公主點選為駙馬的那一日,這五年來,我一直盼望著有朝一日迎娶長公主,可是……」
不再自稱「末將」,也許,只有在酒力的作用下,他才會無法自控地吐露心聲。
「是我對不起你……你先放開我。」我想跟他講道理。
「你喜歡我的詞,是不是說明,你不討厭我,甚至有點喜歡我?」
我怔住,我有點喜歡他?
是的,我喜歡他的詞,不討厭他,但是並不喜歡他,只是敬佩而已。隨他征戰在外的這大半年裡,我與他幾乎是朝夕相處,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我視他為兄長,是兄妹之情。
酒氣襲來,我陡然發覺,他的唇已落下來,雙臂收緊,緊擁著我,溫柔而笨拙地吻著我的唇。
也許,他沒有碰觸過其他女子,才不擅親吻。
我使勁地推著他,左閃右避,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溫和而恭敬,加大力道扣住我的後腦,壓著我的唇,狂亂地吻著。
「不要……這樣……放開……我……」
我一開口,他便趁勢而入,吸住我的舌尖。
我慌了,拼了全力推他。
他的力道越來越大,使得我的腰緊貼著他,我的頭靠著牆,他傾身索吻,吮著我的上唇或下唇,用力地廝磨著,深深沉醉。
我駭然,卻又不知如何推開他。
他半眯著眼,眉頭微蹙,我惱怒地掐著他的手臂,他才驚醒般地鬆開我,怔怔地瞅著我,眸中火苗慢慢消失。
「放開我!」我低喝。
「長公主……末將……」葉梓翔緩緩鬆開我,卻堅定道,「末將冒犯長公主……不後悔。」
我立即逃出他的寢房。
注釋:借用南宋詞人辛棄疾《賀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