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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2024-04-29 22:31:14 作者: 端木搖

  除夕這晚,我在船上宴請諸臣。

  建炎四年,正月甲辰朔,御舟下碇泊於海中。

  台州風浪極大,樓船顛簸得厲害,我和雪兒霜兒被晃得頭暈腦脹、五內翻騰。

  李容疏煎了湯藥讓我服下去,才舒服一點。

  穿著六哥的袍服,束髮戴冠,我學著六哥的從容神態,雪兒霜兒都說頗有幾分六哥的風儀。諸臣對我畢恭畢敬,不敢誹言,只當這是真正的御駕小心伺候著。

  李容疏日日陪我在二樓高的大船上,葉梓翔統軍護駕,有時在船中,有時在岸上部署。

  

  在二樓房中,我時常看見李容疏和葉梓翔憑欄而立,海風吹亂了他們的發,鼓起他們的衣袍,就像翱翔於海上的鷗鳥,恣意而自由。獵獵海風中,一高一矮兩個男子欲乘風歸去。

  一個是為我授業的小師父,一個是全心保護我的將軍,都是茫茫人世間真心待我的人。

  一日,他們正低聲談著什麼,我悄然走近,聽見他們好像在說六哥。

  「我收到消息,陛下封秦繪為禮部尚書。」葉梓翔低嘆。

  「陛下留秦繪在身邊,必是覺得此人尚可一用。」李容疏輕緩道。

  我一震,六哥竟然進封秦繪為禮部尚書!

  六哥,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以你的睿智與眼力,怎會瞧不出秦繪並非一個忠耿樸實之人?

  六哥,你將他留在身邊,有何用意?

  葉梓翔奇異道:「容疏,你似乎摸透了陛下的心思。」

  李容疏苦笑,「也正因為如此,陛下倒疏遠了我。」

  「秦繪鼠目賊眼,分明是一個善於搬弄是非的奸邪小人,有何可用之才?真不知陛下怎麼想的。」葉梓翔氣憤道。

  「秦繪通曉金國之事,也許給陛下說了一些可靠的消息,還為陛下提出與金國修好之策。」李容疏之言,當真如白虹貫日,令人震驚。

  與金國修好?

  大宋怎可與金國修好?值此宋金交戰、戰事不斷的檔兒,金國怎麼可能與我宋修好?

  秦繪果真信口雌黃,滿嘴胡話。

  葉梓翔道:「陛下一定不會贊同與金國修好。」

  李容疏一笑,「未必。」

  葉梓翔驚異地看向李容疏,「怎麼說?」

  李容疏緩聲道:「陛下顧慮太多,且陛下早已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康王。你還記得吧,建炎元年,陛下隨王澤躲匿在河北,完顏宗旺派兵追殺陛下,窮追不捨,勢要捉住陛下,生死不論。陛下於河北各地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遍嘗憂患滋味。陛下是太上最寵愛的皇子,是汴京城人人艷羨、風光無限的康王,何時被人這般追殺過?何時有過此等狼狽不堪的經歷?」

  「那又如何?」葉梓翔不解。

  「陛下對金賊本無懼意,從那時起,陛下便心生懼意。」李容疏道,「陛下於國難當前御極,沒享過太平日子,金賊步步緊逼,兵鋒直指陛下的咽喉,陛下心生怯意,才會聽從主和派大臣所諫,巡幸江南各地。」

  「我明白了,怪不得陛下並無營救二聖與長公主之意,若非我自請潛入金國,只怕長公主還要在會寧受金賊……」葉梓翔突然停下,轉身看我,驚道,「長公主,你怎會在這裡?」

  「長公主。」李容疏不驚不詫。

  「你們所說的,可都是真的?」我對自己的平靜也很驚訝。

  葉梓翔不知如何應答,垂下目光,李容疏道:「容疏所言,皆是肺腑之言。」

  我轉身回房,不理會葉梓翔的喚聲,反鎖房門,不讓任何人進來。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六哥懼敵,害怕被金賊擄至金國,主和派大臣的勸諫,正中他下懷,於此,他一再南下避敵,並且美名其曰:權宜之計。

  因為懼敵,他根本沒有派人營救父皇與我的打算,根本沒有想過營救父皇。

  六哥,這個皇帝,你確實當得窩囊。

  六哥,你不配當父皇的兒子,不配當趙氏子孫,不配當皇帝!

  一夜未眠,淚濕青枕。

  乙巳,金兵再次進攻明州,明州守臣擊退金兵。

  丙午,御駕及隨駕精兵駐紮於台州章安鎮。

  庚戌,金人再攻明州。

  群臣惶恐,卻提不出可行之策。

  明州一旦失陷,最後一道屏障就失去了,金兵進襲輕而易舉

  早於新歲來臨之前,葉梓翔以聖旨命海舟提領張弓即刻率海船水師前來勤王,然而,眼下還沒有張弓的任何消息。

  己未,天象陰霾,烏雲滾滾,猶如千軍萬馬在天際奔騰。傍晚時分,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大雨傾盆。

  狂風肆虐,整個海面黑漆漆的,驚雷炸響,震耳欲聾,像要掀翻所有;閃電劈下,瞬間映得海面鬼森的白。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傾倒在甲板上,濺上窗棱;風急浪高,御舟與周圍數舟以鐵鏈勾連在一起,搖來晃去,顛簸得很。

  群臣聚在御舟的大廳里,品茗閒聊,以驅散因惡劣天氣而帶來的恐懼感。

  我從房中出來,群臣恭敬行禮,我示意無需拘禮,他們繼續低聲閒聊。

  李容疏坐在角落裡安靜地看書,葉梓翔則站在門前,望著暴風驟雨、波濤洶湧的海面,眉宇深凝。他一旁的書案上,硯台壓著一疊白紙,白紙上的墨跡正是他清朗峻拔的字。

  我拿起來,翻了翻,這些詞作都是他於建康南下後所作,忽有一闋《石州慢》引起我的注意,我仔細品味著:

  石州慢

  己酉秋,吳興舟中作

  雨急雲飛,驚散暮鴉,微弄涼月。誰家疏柳低迷,幾點流螢明滅。

  夜帆風駛,滿湖煙水蒼茫,菰蒲零亂秋聲咽。夢斷酒醒時,倚危檣清絕。

  心折。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兩宮何處?塞垣只隔長江,唾壺空擊悲歌缺。萬里想龍沙,泣孤臣吳越。

  該詞悲涼、沉鬱、憂憤,讀來精神一振,心神震盪。

  該詞作於吳興船上,當時正是深秋時節,秋雨驟下,烏雲翻滾,暮鴉驚飛,整個天地暗如黑夜,風雨飄搖,樹影迷濛,詞中所寫景象仿佛就在眼前,歷歷在目。

  葉梓翔感於二帝被金賊所擄,借詞直抒胸臆,立志報國,驅除賊寇,迎回二聖,徹底洗卻大宋子民所遭殺戮的血污,無奈六哥一味南逃,並無用兵北伐之意。

  身為武將,自當身在前方作戰禦敵,與敵廝殺,即使戰死沙場,也是光榮。

  自帶我南歸後,葉梓翔再沒有在前線抗敵,而是護我於左右,想來他很煩悶吧。

  待金賊退兵,我一定想法子令六哥驅兵北伐。

  夜深了,狂風暴雨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諸臣散去,各自安歇。

  雪兒和霜兒在房中陪著我,被東搖西晃的船搖得頭暈腦脹,不停地抱怨著,後來也禁不住困意,睡下了。

  亥時,有士兵乘舟來報,完顏弼率軍攻陷明州,趁此雷雨交加之夜,乘勝攻破定海。金帥完顏弼立即令金將收集我軍逃亡時來不及燒毀的船隻,組成約百艘的船隊,撲向台州章安鎮。

  葉梓翔沒有驚動其他人,叫醒李容疏,向我稟報前方戰況。

  形勢岌岌可危,難道我已至窮途末路了嗎?

  他披著蓑衣、戴著斗笠,頭髮和衣袍仍然被雨淋濕,仿佛剛從水中撈出。

  他的神色分外凝重,道:「完顏弼窮追不捨,決意活捉陛下,長公主,御舟危矣。」

  李容疏沉著冷靜的神色與外面的暴風雨形成鮮明的對比,道:「葉將軍莫急,御舟泊於海中,金賊擅弓馬騎射,若以舟來襲,必定不熟水戰,士兵手忙腳亂,其作戰力必弱,軍心必潰。」

  完顏弼認得我,若是被他抓了,他一定擄我北上,交給完顏宗旺。

  我竭力壓下在四肢百骸流竄的恐懼與慌亂,問道:「若金賊來襲,如何抵禦?」

  二人將浙東沿海輿圖鋪在書案上,反覆研究。

  葉梓翔劍眉深鎖,沉思片刻,道:「長公主,末將以為,要麼航船南下,要麼在此迎敵。」

  在此迎敵,護駕精兵只有一萬五,而且也無足夠的船隻裝載士兵以禦敵。

  「航船南下,金賊必定窮追不捨。」李容疏道。

  「那便在此迎敵。」我決定破釜沉舟,與金兵決一死戰,雖死猶榮。

  「假若張弓率海船水師前來,金賊不足為懼。」李容疏玉朗的小臉閃現出驚人的將帥風采。

  「張弓不來,我軍無船作戰,仍是無用。」葉梓翔咬牙道。

  「長公主,為安全計,先行南下,避兵鋒芒。」李容疏看著我,眉宇間風平浪靜,目光平和,卻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令我無法拒絕。

  我不想懦弱地逃走,不想敗了大宋皇帝的膽略與威望,可是留在此處迎敵,便是死路一條,便是將所有臣工和精兵送入虎口,讓他們白白犧牲。

  此時此刻,我難以抉擇。

  葉梓翔不是臨陣退縮的人,望我半晌,也終於勸我:「長公主,容疏言之有理,我方兵少,更無船隻禦敵,敵我力量懸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值一戰。」

  既然如此,那便窩囊地逃吧。

  瘋狂暴雨仍在肆虐,巨浪滔天,無法航行,於是決定風停雨住後再航行南下。

  這一夜,沒有人睡得著。

  天蒙蒙亮,雨勢漸小,驚雷也不再轟隆隆地響,躁動的海面終於平靜了些。

  四艘樓船拱衛著御舟向南行駛,於青灰色的晨光中南下,乘風破浪。

  駛出不遠,便有人發現北面的海域上似有船隻快速行來,定睛一看,正是金賊的上百艘船隻。

  群臣望見,嚇得驚慌失措,屁股尿流。

  葉梓翔當即命人全速前進,而金兵也快速追來,伴隨著刺耳的喊叫聲與譏笑聲。

  李容疏蹙著眉頭,讓我進房,我瞪他一眼,繼續望著海面上那一簇簇的火光。

  金兵當真強悍,攻破明州,趁勝攻下定海縣,接著立即乘船海上追擊,沒有半刻停歇,若是我軍有這般高昂的鬥志與強健的體魄,就不會在金國的鐵蹄下山河破碎了。

  朦朧霧靄中,火光隱隱,上百艘船隻就像上百個簇火焰,距離越來越近,火勢越來越大。

  不知怎麼回事,那些船隻爭先恐後地追過來,欲包抄我們五艘船。

  「前面有海船。」葉梓翔驚喜地喊道,「好像是海船水師。」

  「啊……太好了。」臨船上有人大呼。

  「是張弓,張弓來了。」

  李容疏往後望去,眉宇舒展,淡淡一笑,「真的是水師。」

  群臣跑到船頭,對著海船搖手吶喊,大喊:「御駕在此,速來救駕。」

  海船加速前進,巨帆被海風鼓起,風馳電掣,片刻便越過我們五艘船。

  葉梓翔眉頭一皺,「為何只有二十來艘海船?如何禦敵?」

  李容疏道:「江南和廣州所有的海船都在長江禦敵,張弓該是無船可調,這才耽誤了行程。」

  張弓所在的那隻海船靠近御舟,過船前來覲見,以為我真的是六哥,下跪行禮,「臣救駕來遲,陛下恕罪。」

  我連忙扶起他,朗聲道:「張愛卿不辱使命,率軍前來勤王,朕甚欣慰。張愛卿,金賊船隻上百,兵力一萬多,你可有禦敵良策?」

  張弓經我這麼一扶,驚訝、惶恐之後是欣喜感動,「臣定當竭盡全力擊退賊寇,肝腦塗地。」

  「好,朕隨你到船上督戰。」我豪情萬丈,初次見面就覺得張弓頗有氣概,並非無能之輩。

  「陛下……萬萬不可。」葉梓翔阻止道。

  「陛下,與敵交戰,驚險重重,陛下若有損傷,陛下萬死不足以謝罪,還請陛下在此等候臣的好消息。」張弓道。

  「朕心意已決,走吧,葉將軍,李容疏,隨朕督戰。」我徑直往前走,他們也不再相勸。

  雖說敵我交戰,驚險萬分,但以九五之尊親自督戰,於軍心士氣是一大鼓舞。

  二十餘艘海船能否打敗金賊上百船隻,便在於我的一念之間。

  因此,我才決定親自督戰。

  來都海船上,我揚聲道:「金賊流寇犯我國土,擄我二聖,致使我宋兩河、二京等地子民慘遭殺戮,而今金賊又犯江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豺狼之心令人髮指。爾等乃國朝神勇的水師將士,勤王救駕,朕甚感欣慰,金賊在前,朕與諸位將士舉劍迎敵,奮勇殺敵,令金賊葬身大海,再也不敢來犯。勇士們,殺!」

  「殺!殺!殺!」

  二十餘艘海船,四千多名水兵,一齊高聲吶喊,振聾發聵,直貫海空。

  經我此番鼓舞,群情激昂,士氣大振。

  金兵船隻靠近海船,萬箭齊發。那蝗蟲般的利箭射來,支支強勁。

  水師早有防備,在將領的指揮下,豎起高過人頭的大盾牌,金兵的利箭擊在盾牌上,接著紛紛跌落海中。

  緊接著,水師將領下令,海船高處的弓箭手,朝金兵猛射。

  金兵不防帶火的羽箭,中箭者多,墜入海中,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多時,火箭點燃了金船,半數金船著火,火勢漸大,濃煙升騰。

  眼見如此,船上金兵立即手忙腳亂,有的去撲火,有的大喊大叫,有的射箭抵禦,亂成一片。

  攻擊力驟然下降,水師趁勢猛攻,火箭狂射。

  金船急忙後退,可是,金兵並無水戰經驗,前方的船後退,或是掉頭,後面的船來不及後退,便撞在一起,頓時亂作一團,船仰人翻。

  趁此良機,海船仗著船大堅固,又占著上風,便駛著船狠狠地撞過去。

  金兵的船隻形制小,躲閃不及,首尾相撞,掉入海中的人不少。

  加之,海船上的弓箭手不失時機的射箭,金兵死傷更多。

  激戰中,天色大亮。

  遠遠的,我聽見有人大喝一聲,說了一句話,是女真語,但是聽不真切。

  不知是不是那金人大喝一聲的效果,不久,金兵便穩住了陣腳,整成隊形,團團圍住海船,形勢堪憂。

  我眯眼望過去,一艘金船上,一個魁梧的金人不停地大聲喊叫,張牙舞爪,氣勢非凡。

  我知道他是誰了,在金國會寧,我隨完顏宗旺出席宴飲時,此人來敬酒,頗得完顏宗旺賞識。

  他是完顏阿里蒲蘆渾,是金國新晉的一員猛將。

  「他是金賊主將,擒賊先擒王!」我高聲大喊。

  「開船!」水師將領立即下令。

  海船朝完顏阿里蒲蘆渾所在的船隻駛過去,利箭齊射。

  金將看見海船駛近,驚慌地大叫,旁邊的金船欲攔住海船,卻已來不及。

  我讓張弓拿來一副弓箭,就在金將倉惶回顧之際,張弓搭箭——

  海風鼓起我的衣袂,張揚如鷹翅。

  力貫雙臂,猛然松指,箭鏃追風而去,直逼金將。

  假若那是完顏宗旺的頭顱,我一定會射穿他的腦袋。

  可惜不是。

  那支利箭射中完顏阿里蒲蘆渾的右肩,水軍將士高呼萬歲,群情激躍。

  金將大驚失色,驚惶地望過來,金兵更是驚懼,再無作戰士氣。

  於此,完顏阿里蒲蘆渾下令撤退,百艘船隻剩了一半,倉惶逃回明州。

  正月辛酉,御舟從章安鎮出發。壬戌,雷雨大作。甲子,御舟停泊於溫州港口。

  二月,丙子,金兵自明州引兵還臨安。

  丙戌,金兵自臨安退兵,我代六哥下令,命宋將率兵追擊,然後派人飛馬傳訊給六哥。

  六哥亦派人飛馬來傳,不日即到溫州。

  我想起葉梓翔曾在海上說過的話,長江上、中、下游皆有大將駐守,我軍陳於長江沿線,金兵北退,我軍可趁此良機狙擊,打他個措手不及。

  我對葉梓翔說出此意,他沉吟良久才道:「長公主金枝玉葉,自當與陛下一處,前方與金賊交戰兇險萬分,長公主若有何損傷,陛下怪罪下來,末將擔當不起。」

  「我會承擔一切後果,你只需帶我前往韓世宗將軍處便可。」

  「長公主為何有此想法?」

  「因為,我要讓六哥知道,我軍將士並非無能之輩,我軍也能打勝仗,驅除金賊不是不可能。」話落,我咬唇。

  「既是如此,末將恭敬不如從命。」他朗朗一笑,笑得風光霽月。

  我尋來幾套男子袍服,將六哥的四套袍服和寫給六哥的書信交予李容疏,讓他代為轉交。同時,雪兒和霜兒也託付給他。

  雪兒和霜兒一心隨我北去,胡攪蠻纏了好一陣子,我板起臉,低叱:「你們道軍營是隨意出入的麼?你們可照料我的飲食起居,但也會成為我的拖累,你們安心留在溫州,好好伺候六哥。」

  聞言,她們不再說什麼,悄然拭淚。

  臨行前,李容疏讓我借一步說話。

  「昨日,容疏收到金國傳來的消息,師父不幸遇難。」怪不得從昨日午後開始,他一貫的從容消失不見,眉宇間映出些許傷色。

  「你師父是誰?」我疑惑,他從未提起過他的師父在金國。

  「端木先生教容疏醫術,算是容疏半個師父,也算是長公主師公。」

  我驚詫不已,端木先生竟然是他的師父,我的師公。

  想起端木先生為我診脈治病的那些日子,想起他溫和、淡然、寡言的性情,忽然覺得他與李容疏有著相似的脾性,只不過,李容疏人小鬼大,喬裝的功夫還不到家。

  李容疏說,端木先生師承世外高人,習得一身精湛的醫術,李剛向父皇推薦端木先生入職太醫院。然而,端木先生性耿直忠厚,不善鑽營,被其他太醫踩在底下,明珠蒙塵,不為父皇所識。

  可貴的是,端木先生並不覺得懷才不遇或是大材小用,默默無聞地待在太醫院,為宮女內侍診病。後來李容疏對醫術感興趣,便求他教授醫術。端木先生應允,但不要他尊稱為師。

  「為什麼端木先生不要你尊稱他為師?」我問,端木先生真是個怪人。

  「容疏不知,端木先生吩咐容疏,日後容疏教人醫術,也不能稱容疏為師。」

  「那你不是違背了他的意思?」我一直稱李容疏為「小師父」的。

  「容疏是長公主的授業恩師,醫術只是雕蟲小技,長公主自然要稱容疏為師。」李容疏道。

  端木先生被金兵擄至會寧,待有了一定的自由後,與李容疏取得聯繫,輾轉傳遞出他聽來的有關金國軍政的消息。自然的,他也會向李容疏傳遞有關我在金國皇太弟府邸的消息。

  而今端木先生死了,我不敢確定自己的猜測對不對,「端木先生如何死的?被誰害死的嗎?」

  李容疏的口吻平淡得鏡湖一般波瀾不興,「完顏宗旺聽聞你詐死南歸,一怒之下砍了師父。」

  我很清楚完顏宗旺的脾氣,被人欺騙,被人戲弄,他知道後,勢必震怒,更何況,騙他的人還是我!他知道我逃走,首當其衝受到遷怒的,就是端木先生。

  換言之,完顏宗旺已經知曉我在南朝活得好好的。

  「長公主隨葉將軍北上,千萬保重。」他鄭重其事地說道。

  「有葉將軍保護我,小師父不必擔心。」我勉力一笑,一想到完顏宗旺,我心中惴惴。

  「雖然金賊從浙東退兵,不過前方戰事仍然吃緊,只怕完顏宗旺會第三次兵臨城下,只是不知此次兵圍的是哪個城。」他清寧地看我,目光意味深長。

  心尖一顫,我黯然。

  他並非危言聳聽,完顏宗旺惱羞成怒,咽不下這口氣,大有可能驅兵南下,親自捉我回去。

  不過,這也只是我們的猜測,他貴為皇太弟,政事繁忙,怎會有閒暇南下捉無關緊要的我?

  再者,金帝完顏鋮不會讓他南下,除非是率軍南侵。

  我淡淡道:「就算他來了,我也不怕。」

  李容疏不再多說,付之一笑。

  我以為是他多慮了,未曾料到,他一語成讖。

  他的預見,總與後來所發生的事不謀而合。

  注釋:借用宋朝詞人張元干詞作《石州慢》,詞風悲涼、憂憤,抒發山河破碎的悲痛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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