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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瓊枝璧月,正年少疏狂

2024-04-29 22:29:15 作者: 端木搖

  這不是汴京的皇宮,不是我的沁玉殿,我仍在金營,卻不是完顏宗旺的營帳,而是我曾住過一晚的營帳。

  

  完顏宗旺矗立在床榻前,如山巍峨。

  渾身顫慄,恐懼攫住我的心,我縮了縮身子,將臉埋在六哥的胸前。

  「湮兒,莫怕,六哥在這裡陪你。」趙俊撫著我的背,柔聲安慰。

  「六哥,帶我回去。」我輕聲呢喃,不想讓完顏宗旺聽到。

  金帥強行扣留我,父皇和大皇兄派六哥前來金營議和,希望能帶我回去。

  可是,完顏宗旺說過,大皇兄若不親自來議和,就等著為我收屍。

  此行由六哥代替大皇兄,完顏宗旺願意議和嗎?

  「李容疏施針術,本帥嘆為觀止,想不到小小年紀,竟有如此精湛的醫術,本帥佩服。」完顏宗旺的眼中確有讚賞之意,「不知帝姬身染何疾,眼下可有大礙?」

  「元帥過譽,帝姬身染何疾,想必元帥比容疏更清楚。」李容疏語聲冷淡,神色不卑不亢,比那些嚇得魂飛魄散的宋臣不知強多少倍,「帝姬身患心疾,若決意求死,容疏也無力回天。」

  心疾?

  哪裡是什麼心疾?

  李容疏是胡謅的,嚇唬金人的吧。

  不過,說心疾也未嘗不可,我沒有病,可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李容疏乃李剛三子,四歲能詩文,六歲御前與太宰爭辯,將太宰反擊得啞口無言,聞名汴京;八歲習得一身精湛的醫術,舉國皆知,「妙手神童」美名不脛而走;九歲進士及第,成為史上年紀最小的進士。

  據聞,幾乎每日早晨,李府門前都會聚集著男女老少,為睹妙手神童的風采,更是為了得到神童遺棄的廢紙墨寶。大門一開,下人將一籮筐廢紙拿出來,男女老少就蜂擁而上,你爭我奪,潑婦罵街也是常發生的事。

  妙手神童,百年難得一見,汴京人對其真可謂趨之若鶩。

  六哥欣賞他的才華與學識,向父皇建議,請他進宮給我講學。

  這位妙手神童恃才傲物,多少名門千金、貴胄孩童請他講學,他從未應允過。

  六哥出面相邀,本以為視權勢、富貴如浮雲的李容疏會拒絕,卻沒料到,他應允了。

  我本是不願,不過這是六哥特意為我請來的先生,就勉為其難了。

  此次議和,應該是大皇兄不肯來,著六哥來,又擔心六哥口辯有失,便讓擅辯的李容疏隨行。

  李容疏辯術了得,想來應該可以說服完顏宗旺,順利完成議和一事。

  想到此處,驀然心中一喜,也許再過不久,我就能回家了。

  「王爺放心,本帥會派人好好照顧帝姬。」完顏宗旺不在意李容疏語中的譏誚之意。

  「元帥,容疏有一事不解,不知當問不當問。」天下間還有他不解的事麼?李容疏人小鬼大,見識智謀在諸位皇兄之上,不知他想問什麼。

  「說。」

  「帝姬身上無傷,卻一心求死,想必遭受了難以啟齒的傷害,敢問元帥一句,元帥打算如何安置我大宋金枝玉葉的沁福帝姬?」李容疏淡淡道來,卻是氣度不讓,尤顯得此事天經地義。

  我錯愕,震驚,腦中一片空白。

  完顏宗旺掃我一眼,眼色漠然,「假若大宋太上皇與皇帝應允,本帥可聘帝姬為側妃。」

  娶我為側妃?

  我嫁給他?

  我怎麼覺得這是我活了十六年聽過的最好笑、最無稽的話?怎麼覺得這是世間最可悲、最可恨的話?

  李容疏轉眼望我,稚氣而俊美的眉宇閃現驚人的光彩,「帝姬可願意下嫁金帥?」

  他為何問我?

  因為,此事根本不可能,大宋絕不可能與金國和親。

  我沉吟半晌,不看完顏宗旺一眼,伏在六哥的肩頭,寒聲道:「即便這個世間只剩下完顏宗旺一個男子,即便我一生孤苦飄零,亦不會下嫁一個滿手血腥、侵我家國的畜生!」

  剎那間,我明白了,李容疏向金帥提出這個問題,目的在於,讓我好好羞辱趾高氣昂的完顏宗旺一番,讓我煞煞金人的威風。

  深紅和淺碧站在一側,完顏宗旺的兩名親衛站在另一側,我的話,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我瞥見,完顏宗旺面如豬肝,寒氣從眼中迫出。

  李容疏略略垂首,歉意道:「元帥,容疏本想為帝姬與元帥做個媒……帝姬不願,容疏亦無能為力。」

  完顏宗旺盯我一眼,拂袖離去。

  那眼神,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親衛與侍女並沒有隨著他的離去而退出,仍在帳中監視我們。

  「湮兒,你受苦了,是六哥沒用。」六哥撫著我的臉頰,眼中淨是憐惜與痛意。

  「六哥……我要回家……不要扔下我……」我哭求著。

  「好,六哥帶你回家,六哥會保護你。」

  「帝姬放心,容疏定會不負所望,還請帝姬稍安勿躁,安心養病。」李容疏從容道,眸色堅定。

  他篤定的話,給予我一點勇氣與安心。

  六哥說,父皇知道我到金營議和,又聞知我被扣留在金營,差點昏厥。千叮嚀萬囑咐,父皇要六哥發誓,一定要帶我回去,否則,他不必回汴京。

  六哥還說,父皇將大皇兄狠狠罵了一頓,甚至取了短杖要杖責大皇兄,李若水和六哥拼命地攔著,大皇兄才逃過皮肉之苦。

  此事與大皇兄無關,是我自作自受。

  再說會兒話,金兵來請六哥和李容疏到帥帳商談要事。

  六哥叮囑我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著,李容疏也勸我寬心,在我耳畔留下一句話,「帝姬安心,容疏已謀劃好一切,帝姬記住,莫再激怒金帥。」

  有六哥和李容疏在,所有的恐懼漸漸消逝。

  我信他們,因為六哥會想盡一切辦法救我,因為李容疏是神童。

  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深紅說,在完顏宗旺帳中留宿三夜後的那日早上,我高熱不退,昏迷不醒。

  見我病危,完顏宗旺將我移回原先的營帳,立即派人在孟陽尋訪大夫,並且派人悄悄在汴京尋訪名醫診治我。

  淺碧說,我偶有呢喃夢囈,卻聽不清我在說什麼,有一兩次,見我似乎醒了,卻又叫不醒。

  深紅道:「元帥心焦如焚,守在帝姬榻前三日三夜,後來數位將軍有事稟奏,這才出帳。」

  原來,我前後昏迷了五日五夜。

  之所以守在榻前,完顏宗旺絕非關心我,而是擔心我再也醒不來,無法對大宋交代。

  倘若宋使真的為我收屍,只怕金兵無法北退,甚至可能葬身在此。

  我冰冷一笑。

  在完顏宗旺寢帳中,為什麼白日裡我無法清醒?

  後來,待我回到皇宮,李容疏告訴我,那天昏地暗的兩日三夜,白日裡我昏昏沉沉地睡著,是因為完顏宗旺給我服了一種迷藥,以至於我總是發夢,而到了夜裡,就會略微清醒。

  他為什麼給我下藥?擔心我再次自盡嗎?

  無論如何,我對他的恨,與日俱增。

  妙手神童李容疏救醒我的這日,我吃了兩碗香噴噴的粥,乖乖地喝藥,如此才能好得快,才有氣力離開金營。

  不知六哥和完顏宗旺談得如何?議和一事是否順利?

  接下來三日,他們再沒有出現過,不知他們是否已經離開金營。

  我復原得差不多,面色還有些蒼白,第四日早間,我裹著暖和的輕裘,出帳透氣。

  數日前的凜冽北風消失得無影無蹤,陰霾散盡,朗日當空,陽光明媚,竟有一絲絲的暖意。

  舉目四望,希望能夠看到六哥和李容疏的身影,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危。

  「假若帝姬想與兄長一見,可與元帥好好說,只要帝姬不拂元帥的意,元帥不會為難帝姬的。」深紅猜到我的心思,卻說出這等可笑的話。

  「是啊,奴婢瞧得出來,元帥對帝姬頗為上心,假若帝姬嫁給元帥,必定是一段好姻緣。興許帝姬不知,元帥是我們陛下的六弟,是大金的皇太弟,位高權重,魁梧強壯,勇猛俊豪,不知多少官宦女子想得到元帥的青睞呢。奴婢覺得,以帝姬之尊,元帥必定會善待帝姬的。」淺碧也勸說道。

  「就是就是,帝姬和元帥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天作之合。」

  「帝姬貌若天仙,冰肌玉骨,嬌貴……」

  「住口!」我冷冷低叱,收不住唇角的譏笑,「你們的元帥再好,在本帝姬眼中,也只不過是一頭畜生。」

  對我上心?好姻緣?

  我呸!

  如果金國元帥凌辱大宋帝姬便是上心,那可真是笑掉大宋百姓大牙的、最滑稽的笑話。

  她們錯愕地盯著我,半晌後,禁不住我眼中的寒氣,垂首低眉。

  六哥和李容疏還在金營,那便是說,完顏宗旺扣留了他們。

  難道議和一事不順?難道完顏宗旺堅持大皇兄來金營協談?

  完顏宗旺可真無恥,凌辱了我,還要折辱六哥和李容疏嗎?

  李容疏說早已謀劃好一切,是真的嗎?如何謀劃的?

  又過了兩日,面頰上終於有了一絲紅潤,深紅和淺碧為我裝扮,還說元帥今日午後會來。

  他來做什麼?眼見我身子復原,又來折辱我嗎?

  心神一晃,我仿佛看見,他那隻燙人的手掌,伸過來,揪住我的心,痛得我渾身驚悸。

  數日前所穿的衫裙已碎裂,她們為我備了上白下綠的衫裙,桃花紋綾短衫,刺繡桃花百褶裙,外罩頗為厚實的羽緞披風,精心為我梳妝打扮。

  這襲桃花衫裙,該是為了搭配腳踝上的桃花烙印而購來的。

  收拾停當沒就久,完顏宗旺果真現身,只不過他的身後多了一人,李容疏。

  我詫異地看著十歲神童,一襲精繡白袍的李容疏。

  完顏宗旺輕裘重靴,身形昂挺,襯得李容疏更為瘦小,真真確確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童。

  然而,在金帥面前,他的神色絲毫不見侷促,反而瀟灑疏落,舉止從容。

  完顏宗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目色沉沉,問道:「湮兒,可大好了?」

  我不想面對他,亦不想開口,微微側首,不語。

  適時,李容疏下跪,向我行大禮,「草民李容疏,拜見帝姬。」

  「起吧。」我淡淡道。

  「帝姬放心,議和一事,王爺已與元帥談妥。」李容疏起身上前,以稚嫩的嗓音道,「元帥攜容疏來此,實為帝姬婚事。」

  心尖一蹙,我狐疑地看向李容疏,目光又轉至完顏宗旺臉上,深深蹙眉。

  完顏宗旺的臉上瞧不出任何情緒,「李容疏,你與帝姬好好談談。」

  話落,他轉身出帳,深紅和淺碧也退至帳外。

  我憤而問道:「六哥呢?」

  李容疏一笑,面如軟玉的臉蛋好像綻開一束暖暖的玉光,「帝姬,容疏斗膽,為元帥說媒。」

  「呵,大宋妙手神童竟然成為金帥的媒人,寡廉鮮恥!」我譏諷道。

  「帝姬有所不知,太上聞知帝姬為金帥扣留,差點兒昏厥,臨行前,太上召容疏覲見,對容疏言道:倘若金帥願娶、帝姬願嫁,便促成此樁姻緣。」

  這是什麼意思?

  父皇要我嫁給金人?父皇當真捨得我嫁往那天寒地凍、土地貧瘠的金國嗎?

  父皇,你當真這麼狠心嗎?你當真不要湮兒了嗎?

  淚水滾滾而下,我怒指著他,吼道:「李容疏,你騙人!父皇不會這麼說!」

  李容疏握著我的手,暖暖的手溫匯入我冰冷的手指,他輕微搖頭,眼角瞟向帳外,似乎有所暗示,緊接著,他以輕微的聲音快速說道:「帝姬放心,一切進展順利,現在請帝姬配合一下。」

  望著唇如塗丹、瓊枝璧月的神童,剎那間,我明白了,說媒一事,只不過是障眼法。

  完顏宗旺不讓六哥、李容疏與我相見,李容疏便以說媒一事打動完顏宗旺,才能夠與我相見。

  不過,為何完顏宗旺會產生娶我的念頭?

  「李容疏,你假傳父皇旨意,我不會放過你!」我揚聲高喊,接著低聲問道,「六哥還好嗎?完顏宗旺有沒有為難你們?」

  「王爺很好,帝姬無須擔心,帝姬,明日夜裡設法拖住金帥,最好將他留在這裡,讓他昏迷不醒。」他輕聲道,語速極快,又以尖銳的聲音道,「帝姬,金兵驍勇善戰,我宋積弱已久,若想保得大宋國泰民安、江山穩固,帝姬必須有所犧牲。容疏沒有假傳太上旨意,帝姬明鑑。」

  「要我以身事敵,妄想!」我怒吼,又低聲道,「如何讓他昏迷不醒?有何妙藥?」

  他遞給我兩包藥,附在我耳畔道:「這是容疏配製的烈性迷藥,這包是解藥,可將迷藥與妝粉混在一起塗在臉上、身上,一觸及,藥效便會發作。」

  我接過迷藥,匆匆塞在懷裡,尖聲道:「變節奸人,我不想再看見你,滾!」

  李容疏使勁地眨眼,大聲泣道:「容疏懇請帝姬慎重思慮,金賊兇悍,不奪我宋錦繡山河誓不罷休。假若帝姬嫁給元帥,元帥貴為皇太弟,為了帝姬必定願意向金帝說情,他一言勝過千言萬語。為宗社大計著想,為大宋皇室安康,為大宋百姓安樂,容疏懇請帝姬仔細考量。」

  我「嗚嗚」地哭叫道:「父皇……」

  他再勸道:「難道帝姬願意看著父兄成為亡國之君嗎?難道帝姬願意看著至親變成階下囚嗎?難道……」

  「住口!」我悽厲地喊,哀傷涕泣,「別再說了,我……會考慮……」

  「如此甚好,還望帝姬點頭應允,容疏告退。」

  他拉著我的手,給予我溫暖的力量,然後,俏皮地眨眼,轉身離去。

  我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出了營帳,心中漸漸安定。

  沉悶的靴聲逼近營帳,我立即坐在床榻上,板起臉,再次擠出淚水。

  須臾,完顏宗旺進帳,站在我面前,靜默不語。

  在他的眼中,此時的我悲傷而倔犟,淚流滿面,悽苦得很。

  片刻後,他輕輕地嘆了一聲,「湮兒,本帥不會勉強你,你好好想想吧。」

  「元帥三妻四妾,趙飛湮習慣了驕縱任性的帝姬身份,不會伏低認小,亦不願夫君對己全無半分憐惜。」我字字鏗鏘。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本帥不會為一個女子改變,你自己考量吧。」

  完顏宗旺邁步離去,背影堅硬如冰石。

  我緩緩勾出一抹冷笑,你不會改變,我亦不屑你改變!

  暗自思忖著,明日夜裡,以何藉口拖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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