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2024-04-29 22:29:14
作者: 端木搖
宣和七年八月,金國以宋將收留金國叛將為由,發兵侵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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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軍分東、西兩路南下攻宋,東路由完顏宗旺領軍攻燕京,西路由完顏宗瀚領軍直撲太原。
十月,東路軍自平州攻燕山府,易州戍將投降。
眼見金兵所向披靡,局勢堪憂,似有大廈將傾之勢,浸淫詩畫多載的父皇趙吉面對危急存亡之秋,日夜焦慮,手足無措,想不出妥當的禦敵之策。
太常少卿李剛向父皇諫言,禪位予太子。父皇仿佛在黑暗中見到一抹曙光,決定禪位。
太子,也就是我的大皇兄,趙恆,涕泣推辭,然而,聖旨已下,他只能繼位為宋帝。
十二月辛酉日,太子趙恆無奈繼位,次年改年號為「靖康」,父皇成為太上皇,不再理會軍政,將積弱已久的大宋留給二十六歲的長子。
靖康元年一月二日,金國東路軍於白河與古北口大敗宋軍,兩日後,宋將投降,燕山府防衛崩潰。不久,繼破中山。
十四日,又破宋軍於真定府。
二十二日,克信德府。
二十七日,完顏宗旺率軍渡過黃河,次日攻下滑州。
三十一日,包圍我宋都城汴京。
西路軍卻沒有如此順利,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攻克朔州。
靖康元年一月六日破代州,十三日,中山投降。
十五日,完顏宗瀚率軍包圍太原,卻遭遇到我宋征西夏邊防軍的頑強抵禦。西路軍被牽制在太原,無法繼續南下、與東路軍合圍汴京。
李剛雖為文臣,卻有一股子慷慨氣節,頗有大將之才。趙恆與父皇相類,性文弱,只知浸淫於詩書畫藝等風花雪月當中,繼位後恐慌於金軍入侵的勢如破竹,便任命李剛為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負責汴京的防禦。
金國東路軍兵臨城下之前,李剛率領、督導汴京軍民及時完成防禦部署,後親自登城督戰,多次抵禦住完顏宗旺軍猛烈的攻城。葉非親率十萬大軍趕到汴京,欲與城內守軍內外夾擊金軍。
趙恆命葉非統率各路勤王大軍,葉非掌兵權,無異於兵馬大元帥。
形勢逆轉,眼見汴京難以強攻,完顏宗旺後撤到西北遠郊孟陽,遣使入城,邀大宋君臣前往金營議和。
我宋十萬大軍坐鎮汴京,金國東路軍只有六萬,即便金軍驍勇善戰,但士氣已泄,我宋根本無須懼怕。因此,李剛主張痛擊金軍,將他們趕回老巢。然而,以蔡景為首的主和派力爭不能惹怒金軍,應該兩國議和,訂立城下之盟。
趙恆懼於金軍的如虹氣勢,採用蔡景的議和主張,在蔡景的慫恿下,欲親自前往金營議和。
李剛死諫,言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萬金之軀,萬萬不能前往金營,若有稍微不慎,大有可能回不來。
趙恆打消了親往金營的念頭,蔡景提出可在親王中選出一位機智果敢、臨變有術的擅辯者前往議和。令人氣憤的是,幾位皇兄膽小如鼠,畏懼金人,在朝議大殿上遍體顫抖,當場屁滾尿流。
朝議大殿上所發生的事,趙恆的近侍一一告訴我,是夜,我來到大皇兄趙恆的寢殿,自請喬裝成大宋皇帝前往金營議和。
趙恆嘆了一聲,憐惜道:「皇妹,你是女兒家,家國大事,就由朕來擔當吧。」
「臣妹只想為父皇和大皇兄分擔,雖然臣妹一介女流,卻也是大宋皇室的一份子,在江山社稷面前,男子能擔當的,女子亦能擔當。」
「皇妹,金人兇悍殘暴,皇兄不放心你去,父皇亦絕不會讓你冒此風險,你還是回去吧。」
「即便此行兇險萬分,臣妹也不能袖手旁觀。大皇兄,金人既要議和,應該不會為難臣妹,臣妹此行,必定馬到功成。」
趙恆仍然猶豫,經我多番勸說,終於應允。
只不過,倘若父皇知曉,必定不允,因此我讓大皇兄隱瞞此事。
內廷總管李若水、四名官員和三十名護衛高手隨我出城,前往金營。
卻沒料到,金帥完顏宗旺這般突兀地凌辱於我。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殘暴,那麼冷酷?
如此遭遇,我能怨得了誰?
他是禽獸!
他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能夠痛恨的,只有金帥,完顏宗旺。
醒來時,已是次日早上。
遍體酸痛,撕裂的痛依然清晰。
全身骯髒,恥辱讓我萬念俱灰。
帳中無人,我睜著雙眼,無語淚流。
無以言表的屈辱,加諸於身,而且還是與我有著國恨家仇的金人給予的,幻滅之感漫天匝地地襲來,密密麻麻地充塞在體內,脹得我快要炸裂。
想尖叫,嗓子已啞;想嚎哭,淚水已干。
想死……
已非完璧之身,我有何面目再見石頭哥哥?我如何踐諾?
父皇,兒臣該怎麼辦?
父皇,你是否也覺得兒臣承受了金人的凌辱,不該再出現在汴京,甚至不該出現在皇宮?
父皇,兒臣錯得離譜,無顏再享有你的寵愛。
父皇,母妃很孤單,兒臣去陪伴母妃了……
支起身子,全身好像散了架,骨頭酸痛無比,不再是我的骨頭,四肢也不再是我的四肢。
瞥見床榻上的銀簪,我拿起來,緊握手中,對著自己的脖頸。
只需狠狠一刺,便能血流如注,我就可以含笑九泉。
手臂發顫,眉骨酸澀,我閉上眼睛,猛地發狠,刺向自己。
本以為這個瞬間就能帶著滿身屈辱歸塵,原來還是不行。
完顏宗旺不知何時回帳,箭步衝上來,扣住我的手腕,不讓我刺下去。
他冷笑,「你若死了,我便派人在汴京城中宣揚:沁福帝姬不堪金帥凌辱,憤而自盡。」
果真如此,皇家顏面何存?
威嚴掃地。
果真如此,大宋顏面何存?
大宋尊嚴被金人踐踏如泥。
他絕對能做得出來。
我不能死麼?
連死的資格都沒有麼?
啊……
心中早已尖叫,可是我叫不出聲,咽喉澀痛難忍,就連說話都困難。
完顏宗旺凝視著我,目光冷厲。
腦中突然浮現出昨夜的禽獸行徑,一團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我迅速低頭,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
牙齒死死地咬著他臂上的肌肉,他不驚不慌,靜坐不動,任憑我咬得血流不止。
恨意難褪,如火張狂。
滿嘴血腥,心中淒笑。
「元帥……」是深紅震驚的聲音。
「帝姬……」是淺碧慌亂的聲音。
深紅和淺碧拉開我,我看見完顏宗旺面無表情的臉孔,看見他沉靜無波的黑眼。
原以為,他會勃然大怒,會扭斷我的脖子,或是一掌擊碎我的心脈,我便可以塵歸塵、土歸土。不曾想,他什麼都沒有做,也不生氣。
一時間,我呆呆地看著他。
深紅為他包紮牙齒咬出的傷口。
淺碧為我清理口中的鮮血污穢。
我的目光如霜如刀,僅穿著寢衣也不覺得寒冷。
完顏宗旺站起身,冷冷盯住我,「你記住,你若死了,本帥會讓大宋皇室尊嚴掃地。」
最後看我一眼,他邁步離去,沉重的靴聲一下下地踏在我的心坎上,幾乎讓我崩潰。
呆坐半晌,深紅和淺碧服侍我用早膳,之後躺下來歇息,整個白日,我再沒有清醒過。
睡得不沉,但又醒不來,似乎是疲乏得無法醒來;半夢半醒的滋味很難受,像是在湖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耳畔總有悉悉率率的輕響,偶有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久而久之,覺得聒噪,我想喝止他們,卻無力為之,只能沉溺夢境。
繁雜的夢境,溫柔的夢境,可怖的夢境。
是父皇瀰漫著龍涎香的懷抱,是六哥教我讀《孫子兵法》《戰國策》的專注與嚴厲,是石頭哥哥與我鬥氣打鬧,是石頭哥哥由輕柔轉為濃郁的親吻……
是完顏宗旺!
遍體驚悸,我驀然醒來,大汗淋漓。
卻發現,有人躺在我身側,火熱的胸膛緊挨著我,一臂橫在我胸上,輕撫著我的腮。
心尖猛跳,我移過目光,驚懼地瞪著面色平靜的完顏宗旺。
「放開我!」咽喉澀痛難忍。
「別怕。」他低低地說著,以臂肘撐起身子,「不會再像昨夜那麼痛了。」
畜生!
以僅存的氣力,我推拒著他,他卻輕而易舉地按下我兩隻手,半壓在我身上,輕輕吻著我的唇角。
「不要再碰我……求求你……」我四肢乏力,唯一的法子是開口求他,雖然只有微薄的希望。
「湮兒,本帥會好好待你。」他的聲音沉得可怕,仿佛蘊藏著無窮無盡的魔性。
他堵住我的唇,溫柔地吮吻,不再粗暴,然而,這仍然是強加我身的侵犯與凌辱。
我想咬他的唇舌,他好像有所察覺,從下頜滑吻而下,直至鎖骨。
我不要再承受他的粗暴,不要再領受仇敵的凌辱,這樣的不堪與骯髒,我承受不起。
於是,我伸手抓著他的臉,摳他的眼睛,雙手卻被他禁錮在頭頂。
絕望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洶湧。
完顏宗旺抹去我的淚水,黑眼不復凌厲,血絲密布,似乎壓抑著什麼,「湮兒……」
我怒視他,「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他面色一變,眼睛愈發紅得駭人。
下一刻,他的右手滑下,撥開我的雙腿。
淚眼模糊……
他以冷酷狠厲的姿勢,再次向我宣告,他將大宋的尊嚴踐踏在地。
蹂躪,搗碎。
無休無止的絕望。
無窮無盡的骯髒。
又一個清晨光臨營帳,雪似乎停了,陽光照得整個營帳亮堂起來,那光芒刺疼我的眼,雙眸酸澀腫脹,無法睜開。
完顏宗旺吻著我的眼睛、臉腮,利落起身,在深紅淺碧的服侍下穿好衣袍,之後踏出營帳。
接著,深紅淺碧為我擦臉、敷眼,強行給我灌下米粥和湯藥,此後,我依然半夢半醒,依然綿軟無力,耳畔依然有微弱的說話聲與腳步聲,腦中依然是夢境。
夢中,有人餵我喝粥,芳香四溢,我聞著有點淡淡的清香,很像汴京酒樓里的什錦芙蓉粥,就張口咽下去。夢中,寒意在身上四竄,忽有溫熱的水簇擁著我,雪兒和霜兒以軟綾輕擦我的身子,我舒適地閉著眼,享受她們的服侍。夢中,有人捧著我的右足,輕柔地吻觸著腳踝,就像兒時父皇總捧著我的右足在懷,含笑讚賞。夢中,有一隻手輕柔地拂著我的娥眉,像是石頭哥哥憐惜地拂去我額上的汗珠,又像是父皇在我臥病時的擔憂。
終於回到父皇的懷抱,終於回到溫馨的沁玉殿,棉被暖和,身子舒爽,我含笑沉睡。
有人鑽進我的被窩,緊貼著我,清涼的肌膚讓我猛地一顫,隨即驚醒。
何人如此大膽放肆?
我立即起身,想踹他下去,卻被那人一把摟住,耳垂也被他含在口中。
炙熱的鼻息圍攏著我,我的心驚悸地跳起來,瞪大眼睛——
原來,只是美夢一場。
原來,我仍在金營。
完顏宗旺!
他又來凌辱我嗎?
我正要罵他,他已攫住我的唇,肆意狂野,無論我如何閃避,始終逃不出他的封鎖。
我的反抗與掙扎皆被他化解,氣息被他吞沒,我喘不過氣,無力地闔眼。
就此死去,再也無須承受痛苦。
然而,我又醒了,在他的撫弄下,全身漸漸發燙。
他的胸膛和手掌也燙得嚇人,烤得我口乾舌燥、喘息難繼。
很累,很倦,我想就此死去,任山河變色,任天地不古,任屈辱焚心,任生死交替。
終於,我得償所願,縱然身受劫虐,只在睡夢中淒笑。
冰火兩重天。
一時,大火蔓延,我站在烈火中狂笑。
一時,冰天雪地,我坐在雪原上高喊。
可是,我笑不出來,喊不出聲,只能默默地承受那忽冷忽熱的折磨,一會兒凍得渾身顫抖,一會兒熱得似要烤焦。
我怎麼了?
有人給我強灌著什麼,一入咽喉,五內翻湧,一張口,灌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
有人擦著我的臉和身子,溫柔得像母妃柔婉的手。
我好像看見了母妃,害怕她再次離我而去,一直喊著母妃,可是母妃不願等我,消失了。
有人似乎在說:「帝姬驚嚇過度……身心俱疲……神智崩潰……加之連日來未曾好好用膳……脾臟虛弱……只恐……只恐……」
又有人在說:「湯藥不進……帝姬決意求死……在下無能為力。」
還有人說:「本帥不管帝姬求死還是求生,你們救不醒帝姬,本帥便誅你們九族。」
這聲音有點熟悉,冷酷,絕情。
是完顏宗旺的聲音。
我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不想再看見他,可是,他附在我耳畔,惡狠狠地低吼:「趙飛湮,若你決意求死,本帥會率軍踏平皇宮,把你的父皇和皇兄們押到會寧,讓他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完顏宗旺,你威脅不到我了。
倘若可以不見你,我寧願去陪伴母妃,你想如何殘忍,隨你高興,我不會再面對你的粗暴與自己的骯髒。
於是,我沉沉睡去。
一直徜徉於幼年的美好中。
母妃笑盈盈地佇立在玉階上,顧盼神飛,仿佛宮中那汪碧湖蕩漾著動人的情致。
我奔過去,撲入她的懷抱,她撫著我的發,憐愛寵溺。
母妃靜立在春風吹拂下的湖畔,雪衣飄袂,腰如束素,比柳枝還窈窕。湖中漣漪一圈圈地盪開,我仰臉望著母妃,她的眼底眉梢積聚著淡淡的憂愁。母妃為何總是蹙眉呢?我想問,可是又擔心母妃不高興,便壓在心底,也許,待我長大了,母妃就會告訴我。
母妃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蒼白的嘴角凝著一絲鮮血,喘著氣道:「小貓,不要難過,母妃終於解脫了……小貓,聽父皇的話,要乖乖的,不要淘氣……不要出宮,不要去北邊,不要與北人相識……」
「為何?母妃……」
「假若認識北人,你就會一生多災多難、姻緣不順……倘若及早嫁人,就不會……」一口氣提不上來,母妃乾咳起來,竟然咳出血。
我驚叫一聲,趕緊傳太醫為母妃診治。
是夜,母妃永遠地闔上雙眸,我哭得肝腸寸斷,三度昏厥。
那一年,我年僅六歲。
真好呀,我終於可以去見母妃了。母妃沒有說錯,不要出宮,不要認識北人,假若我聽從母妃的告誡,我就不會來到金營,就不會認識金帥完顏宗旺,就不會遭受兩日三夜的凌辱,就不會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皇兄們太過懦弱,我恨鐵不成鋼,這才代兄議和,可是,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出宮,不該來金營,便不會有此劫難。
母妃如何預知我十六歲的事?莫非母妃擁有預知將來事的本事?
不過,只要我死了,就可以親自問問母妃。一想到又可以回到母妃的懷抱,我開心地笑了。
母妃,湮兒好想你。
母妃,你在哪裡?
母妃,為何我找不到你?
好吵!
是誰,在我耳邊聒噪?
是誰,緊緊握著我的手?
又是誰,使勁地搖晃著我的肩?
又是誰,以細針刺入我的肌膚?
我辨出來了,是六哥的聲音,好像還有十歲神童李容疏的聲音。
他們為什麼會在金營?莫非,他們將我救出金營了?莫非,我已回到宮中?
原來,我沒有死,沒有追隨母妃而去。
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救我?
睜開眼,果然是李容疏和六哥趙俊。
小師父李容疏利落地拔針,如琢如磨的玉質小臉淡定沉著,絲毫不見慌亂,取針後,他從容退開。而趙俊,驚喜地坐上前,抱起我,低聲撫慰,「湮兒……湮兒,六哥在這裡,莫怕。」
我想用力回抱,可是,使不上力,也說不出話,只是「嗚嗚」地哭著。
所有的屈辱與悲酸湧上心頭,淚水簌簌而落,打濕了六哥的肩頭。
諸多兄長中,六哥最疼我,因此六哥與我最親厚,有什麼開心與不開心的事,我都會跟他說。
李容疏看著我,燦若星辰的黑眸清冷無溫,卻似隱藏著絲絲的憐憫。
忽然,我看見眼前杵著一人,面容冷中有喜,陰鷙的眼中似有水光晃動。
六哥,為什麼他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