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4-29 22:22:59 作者: 唐七

  春深院因緊鄰著太皇太后的松鶴院,布防甚嚴,故而粟及在成玉的屋子外頭瞧見季明楓時略有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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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時刻,季世子不大能從防護重重的院門進來,那多半同他一般是跳牆進來。國師雖不是個八卦之人,但他是個聯想能力十分豐富之人。他遠遠瞧見季明楓,就想起紅玉郡主曾在季世子坐鎮的麗川遊玩了一年有餘,而下午時分三殿下將自己從皇帝身邊召過來,讓他幫忙引開梨響時他又聽說紅玉郡主確然是病了。

  顯然季世子星夜來此並不是酒醉走錯路,可能是來探病的。

  但深夜擅闖一位未出嫁的郡主香閨,這事兒並不是個修身君子該做的,因此季世子對著國師沉默了一瞬。國師一派高人風範地向季世子淡淡點了個頭:「世子站在這裡,怕是什麼也瞧不見吧?」

  季世子:「……」

  國師又一派高人風範地提點了他一句:「世子若是擔憂走近了被將軍發現,大可不必,你我剛踏進這院子時他就知道了,沒什麼反應就是無所謂的意思,那麼你站得近站得遠其實根本沒有分別,照我說,你想認真看兩眼紅玉郡主,那不如站得近些好了。」

  季世子:「……」

  季世子懷疑地、而又警戒地看向國師:「我是來看紅玉的,那國師你一個道士,深夜闖紅玉的閨房,卻又是所為何事,不要告訴我你也是不放心她,來探望她的。」

  國師面上維持著「我是一個高人不和爾等凡夫計較」的高人風範,心裡白眼已經翻上了天:你也知道我是個道士啊!但國師只是淡淡地又向季世子點了個頭,矜持地:「世子不必介意,我不過是來向將軍復差而已。」

  廂房門是開著的,窗也開著。

  國師走到門口便聽到了三殿下的聲音,無頭無尾的一句話:「是我的錯,你不想說就不說。」國師這輩子也沒聽三殿下同誰認過錯,不由一愣。

  房中三殿下繼續:「剛醒不久,想吃東西嗎?」對方大約是拒絕了,三殿下不以為意,「那我陪你出去轉轉,接水院中正有一片紫薇花林,他們將它打理了一番,適合散步。」

  同樣地,國師這輩子也沒聽三殿下哄過誰,不由又是一愣。愣完後國師沉默了,覺得此時不是進去的時候,步子一移,移到了窗旁。

  然後他聽到房中終於有個姑娘回應:「我覺得行宮裡沒有什麼好轉的。」那聲音帶一點軟,還有一點微啞,像是哭過,聽上去不大有興致,像是不想說話的樣子。這應該就是紅玉郡主了,國師心想。

  很快地,那姑娘又大膽地補充了一句:「我想一個人待著,就在這裡,不出去。」

  這是道逐客令。國師的眼皮跳了跳,暗自在心中佩服這位小郡主,敢主動開口對三殿下下逐客令的高人,她是他這輩子知道的第一個。

  房中有片刻寂靜,片刻寂靜後,三殿下緩緩道:「這是趕我走了?」

  郡主像是遲疑了一下:「我……」終於很沒有底氣地,「……就一會兒……」

  「一會兒?」

  郡主繼續很沒有底氣地:「就一小會兒。」

  三殿下緩了一緩:「你這個樣子,還妄想一個人待著,就算一小會兒,你覺得我能同意嗎?」國師感覺自己竟聽出了幾分循循善誘來,不禁揉了揉耳朵。

  郡主有氣無力地回答:「……不能同意。」

  三殿下建議道:「去街上吧。」

  郡主明顯愣了一下:「什麼?」

  三殿下解釋:「今夜是乞巧節,街上應該很熱鬧,你不是愛熱鬧麼?」這樣耐心的三殿下,讓國師不禁又懷疑地揉了揉耳朵。

  好一會兒,郡主輕聲回應:「那應該有很多姑娘做乞巧會。」像是有些被這個提議所吸引。

  三殿下不動聲色道:「對,會很有意思。」

  郡主卻又躊躇了:「可皇帝堂哥不許我隨意出宮的。」

  三殿下似乎很不可思議:「你為什麼要告訴他?」

  郡主就很沮喪:「可我不告訴他,也有可能被發現的,若是那樣,該怎麼辦呢?」

  三殿下頓了一頓:「若是那樣,便推到我身上。」

  郡主微訝:「那推到你身上,皇帝堂哥就不會怪罪了麼?」

  三殿下淡淡:「不會怪罪你,但會怪罪我。」

  郡主擔憂:「那……」

  三殿下不甚在意:「我會推給國師。」

  兀自揉著耳朵的國師跌了一下,扶住窗台站穩,鼓勵自己要淡定。

  一路尾隨著連三和成玉出行宮來到夜市最繁榮的寶樓街,國師尋思著自個兒還得跟多久這個問題。

  多半個時辰前,三殿下領著小郡主出春深院時,國師想著梨響被他困在西園的假山群中,不到明日雞鳴時分不得脫困,僅為回稟這事在此時去打擾三殿下,似乎不太合適。三殿下他總不至於要將小郡主帶出去一整夜,那稟不稟的可能也沒什麼,國師就打算撤了。

  不料季明楓卻跟了上去。眼見季世子神色不善,國師擔心出事,只好也跟上去。

  平安城今夜極為熱鬧。

  天上一輪娥眉月,人間三千酒肆街,此處張燈彼處結彩,瞧著就是個過節的樣子。

  街中除了尋常賣野味果食糕點的小攤,還多了許多賣應節之物的小攤,呈出的都是這幾日才有的趣致玩意兒:譬如以金珠為飾的摩睺羅土偶、用黃蠟澆出的「水上浮」、拿紅藍彩絲纏出的「種生」,擇各種瓜果雕出的「花瓜」等。

  連三猶記得數日前他在街上偶遇成玉時,她對著街邊的趣致小物一派痴迷的模樣。今夜她雖也走走停停,一會兒看東一會兒看西,但她今日看著這些小玩意兒的模樣卻同當日判若兩人。她的目光中並無那時候的神采。

  前頭有個賣「谷板」的小攤。成玉隨著人流站在攤邊打量其中最大的那塊上頭做了小雞啄米的谷板,看了半晌。她今夜散淡,話也不多,連三率先打破了靜默,問她:「想要這個?」

  她卻像是自夢中突然被驚醒似的,愣了一會兒才答非所問:「唔,逛逛其他的。」說著已轉身離開了谷板小攤,隨波逐流地站到了另一個攤子旁。

  三殿下瞧著她的背影雙眉微蹙,良久,喚她道:「阿玉。」

  站在隔壁攤子的成玉懵懂回頭,見連三抬手:「手給我,別走散了。」

  街上人雖多,但遠沒到不牽著走便要走散的地步,成玉卻也沒什麼疑惑,乖巧地走回來主動握住了連三的手。

  便在握住連三的一瞬間,長街中突然有狂風起。

  成玉迷茫地抬頭,入眼只見連三白玉般的臉,和那一雙明亮的眼。

  那琥珀色的雙眼深邃卻不含任何情緒,嘴唇自然地微抿,他的面目是平靜而漠然的。與他的平靜相對的卻是他身後席捲整個黑夜的狂風,那狂風有著吞噬一切的威勢和武勇,有些可怕。成玉突然想起太皇太后宮中供奉的那些玉制神像,便是那樣美,那樣莊重,又那樣無動於衷。

  越過連三的肩頭,她看到整個夜市仿若變成了一片深海,遠近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著欲明欲滅,似海上若隱若現的漁燈。她的腦子一片昏沉,不知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在夢中。夜在頃刻之間渾濁了。她和這夜、這深海卻融為了一體似的。昏夜中有什麼潛進了她的思緒,她的身體中仿佛出現了兩個人,她不由得感到害怕。「可怕。」她有些發顫,但並沒有說出聲來。

  連三琥珀色的雙眼卻驀地一斂,他伸手攬住了她。「我在,別怕。」他在她耳邊輕聲。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那張俊美的臉是否一如方才那般漠然無情,但他的聲音是安撫的,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肩,讓她整個人都埋在他胸前,令她感到了安全。

  可她不知道的是,是他令她感到安全,卻也是他令她感到害怕。

  因在這狂風大作她牽住他的轉瞬之間,是他潛進了她的思緒之中。通過禁術藏無。那些令她失常的事她不願意告訴他,他便用了自己的方法。

  他不是任她含糊一二便可糊弄之人,譬如所有那些待她好的凡人好友,什么小李大夫齊大小姐之類。如她自己從前總結,他挑剔自我,不容他人違逆。他的確如此。他是百無禁忌的水神,他想要知道什麼,便總要想辦法知道。

  似成玉這樣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她內心該是什麼樣,邁過成玉的心防,三殿下瞧著展現在他眼前的碧雲天青草地,以及草地上奔跑的鮮活靈動的小動物們,覺著同他設想的也差不離。

  能看出這是春日。三殿下環視一圈,卻未發現成玉,她不在這裡。

  前方隆起一座大山,轉過隘口,日麗春和在此換了一番新模樣,天上呈出烈日,地上遍植高木,有鳥鳴婉轉,此是夏日。

  成玉依然不在這裡。

  走出山谷又即刻迎來滿目紅楓,三殿下此時終於明白,這個女孩比他先前所想的要更複雜一些,她的心底擁有四季,四季並存。

  萬萬年來,三殿下對他人的內心思緒其實從未有過興趣,因此關乎藏無,也只是在他幼時初學這法術時為著實踐施用過幾次。

  他瞧過元極宮中當差的仙使的思緒,瞧過彼時暗戀東華帝君的小仙娥的思緒,也瞧過被困在二十七天鎖妖塔中的惡妖的思緒。跨越他們的心防是最大的難關,但一旦越過那道心防,便是最狡猾的惡妖,他也總能立刻在他們內心中找到他們的本我所在。比之成玉,他們的心防更難突破,似乎所有的意志都被用來構建那道防住別人的高牆。而成玉,她的心防就太好突破了一些,然而在那道敷衍的心防之牆後,她卻描出四季來藏住了自己。

  心防的存在本是為了防範別人,就像連三曾以藏無探看過的那些人,可成玉的心防,卻似乎是為了防住她自己。

  三殿下踏過眼前秋色,所見是禿山長河;行過禿山,便是白雪覆黃沙,此種蕭瑟比之大雪封山還要更為淒冷,如此景致同成玉著實不搭,但這的確是她心中的景色。

  此處依然沒有成玉。

  三殿下在封凍的長河旁站了好一會兒,低聲道:「阿玉。」他找不著她,這裡是她的王土,只能讓她來找到他。

  當他的聲音散入風中,四季的景色瞬然消失,同現世中今夜一般的夜市似一幅長畫在他眼前徐徐鋪開。他終於看到了成玉。

  她或許對他並不設防,因此她的潛意識令他看到了她此時真實的內心模樣。

  她孤孤單單地立在長街之上。街仍是那條街,燈籠仍是那些燈籠,節物攤也仍是那些節物攤,但擁擠的人群卻不知去了何處,整條長街上唯她一人。

  「今日過節啊。」她怕冷地搓著手小聲道。是了,此時也並非夏日,在她搓著手的當口,有北風起,夜空中飄起了細雪。

  「哦,是過乞巧節,」她一邊走一邊自個兒同自個兒嘮叨,「乞巧節要做什麼來著?是了,要在家中扎彩樓,供上摩睺羅、花瓜酒菜和針線,然後同爹娘團坐在一起奉神乞巧。」她絮絮叨叨,「乞巧啊,說起來,娘的手就很巧麼,蜻蛉的手比娘的手……」她突然停住了腳步,風似乎也隨著她停下的腳步靜作一種有形之物,細雪中飄搖的燈籠間突然有個聲音響起來,那聲音近乎尖利地告誡她:「別去想,不能想。」是她的潛意識。

  連三瞧見低著頭的成玉用凍紅的手籠住半張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但似乎遵循了那句告誡,當她重邁出步子來時已開始同自己叨叨別的。眼圈紅著,鼻頭也紅著,說話聲都在顫抖,話題倒很天馬行空,也聽不出什麼悲傷,一忽兒是朱槿房中的字畫,一忽兒是梨響的廚藝,一忽兒是姚黃的花期,一忽兒又是什麼李牧舟的藥園子。

  但她並沒有說得太久。在北風將街頭的燈籠吹滅之時,她抱著腿蹲了下來,他嘗試著離她更近一些,便聽見了她細弱的哭腔:「我不想想起來,所有離開我的,爹,娘,蜻蛉,都、都不想想起來,不要讓我想起來,求求你了,不要讓我想起來,嗚嗚嗚嗚。」那聲音含著絕望,壓抑孤獨,又痛苦。

  連宋不曾想過那會是成玉的聲音。他只記得她的單純和天真,快樂是為小事,煩悶也全為小事,明明十六歲了,卻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從不懂得這世間疾苦。

  凡人之苦,無外乎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這八苦。三殿下生而為仙,未受過凡人之苦,靠著天生的靈慧,他早早參透了凡人為何會困於這八苦之中,然他著實無法與之共情。

  因此今夜,便是看到成玉在噩夢中失聲痛哭,他知道了她的心靈深處竟也封存著痛苦,但他也並不覺那是什麼大事。他是通透的天神,瞧著凡人的迷障,難免覺得那不值一提。世間之苦,全然是空。

  他的目光凝在成玉身上,看她孤零零蹲在這個雪夜裡,為心中的迷障所苦,就像一朵小小的脆弱的優曇花備受寒風欺凌,不得已將所有的花瓣都合起來,卻依然阻擋不了寒風的肆虐。他心中明白,成玉的苦痛,無論是何種苦痛,同優曇花難以抵擋寒風的苦痛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但此時,他卻並未感到這苦痛可笑或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在地上,她哭得非常傷心,但那些眼淚卻像是並未浸入泥地,而是沉進了他心中。他無法思考那是否也是一種空,她的眼淚那樣真實,當它們溶進他心底時,他感到了溫熱。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

  他愣了好一會兒,最終他伸出了手。

  便在他伸手的那一剎那,眼前的雪夜陡然消失,冬日的荒漠、秋日的紅楓、夏日的綠樹和春日的碧草自他身邊迅速掠過。穿過她內心的四個季節,他終於重新回到了現世的夏夜。

  在這現世的夏夜裡,她仍乖巧地伏在他的懷中,而她的左手仍在他掌心裡。柔軟白皙的一隻手,握住它,就像握住雨中的一朵白雪塔,豐潤卻易碎似的。

  他鬆開了她,可她的手指卻牽繞了上來,她抬起了頭,有些懵懂地看著他。他的手指被她纏住了,就像紫藤繞上一棵青松,全然依賴的姿態。他當然知道她只是依賴他,她被嚇到了,但似乎無法克制空著的那隻手撫上她鴉羽般的發頂,當她再要亂動時,便被他順勢攬入了懷中。「不要怕,」他撫著她的頭髮,溫聲安慰她,「風停了,沒事了。」

  風的確停了,長街兩旁燈火闌珊,行人重又熙攘起來。她靠在他的肩上,右手覆在他的胸前。胸骨正中稍左,那是心臟的位置。她驚訝地抬頭看向他,有些奇異地喃喃:「連三哥哥,你的心臟跳得好快。」

  他幾乎立刻便退後了一步,她的手掌一下子落空。她跌了一下,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又看向他:「連三哥哥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他飛快地否認。

  「不是吧……」她不大相信,「因為跳得很快啊。」

  前面的巷子裡突然一聲響鳴傳來,七色的焰火騰空而起,成玉轉頭看了一眼,但因更關心連三之故,因此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重放回了他身上,卻見他側身避開了她。這個角度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到他若無其事地:「你喜歡看煙花吧,我們走近看看。」話罷快步向巷子口而去。

  成玉追在後面擔憂:「不是啊,連三哥哥你別轉移話題,你心跳那麼快,你不是病了吧?」

  國師和季世子跟在連三和成玉身後有段距離,因中間還隔了段喧鬧人流,故而聽不見他二人在說什麼。國師在來路上已經弄明白了,連三和小郡主定然是有不一般的交情,但國師也沒有想太多。

  方才風起時,因前頭堵得太過,他們就找了棵有些年歲的老柳樹站了片刻。

  季世子屈膝坐在樹上,不知從何處順了壺酒,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季世子喝了半壺酒,突然開口問國師:「大將軍不是不喜歡阿玉麼?」

  國師靜默了片刻,問:「你是在找我討論情感問題?」季世子默認了。

  國師就有點懷疑人生,近年流行的話本中,凡是國師都要禍國殃民,要麼是和貴妃狼狽為奸害死皇帝,要麼是和貴妃她爹狼狽為奸害死皇帝。國師們一般乾的都是這種大事。沒有哪個幹大事的國師會去給別人當感情顧問,哪怕是給貴妃當顧問也不行。

  國師沒有回他,對這個問題表示了拒絕。

  季世子一口一口喝著酒,半晌:「我是不是來晚了?」

  國師有點好奇:「什麼來晚了?」

  季世子也沒有回他。

  在他們言談間,異風已然停止,國師心知肚明這一場風是因誰而起。月夜是連三的天下。國師只是不知連三召來這一場狂風所欲為何。

  一旁的季世子仰頭將一壺酒灌盡,道:「來京城前,我總覺得一切都還未晚。」

  國師覺得看季世子如此有些蒼涼,且世子這短短一句話中也像是很有故事。但國師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因此只仙風道骨地站在樹梢兒尖上陪伴著失意的季世子,同時密切注意著前頭二人的動向。

  前方三殿下領著小郡主離開了人群熙攘的長街,過了一個乳酪鋪子、一個肉食鋪子、一座茶樓,接著他們繞進了一條張燈結彩的小巷。

  國師默了片刻,向身旁的季世子道:「你知道我是個道士吧?」

  微有酒意的季世子不能理解國師緣何有此一問,茫然地看著前方沒有回答。

  國師並不介意,自顧自道:「不使法術的時候,我其實不太認路。」

  季世子依然沒有回答。

  國師繼續道:「世子你來京城後逛過青樓嗎?」

  季世子臉上終於有了一點表情,季世子:「……」

  國師道:「京城有三條花街最有名,彩衣巷、百花街、柳里巷,皆是群花所聚之地,百花街和柳里巷似乎就在這附近。」

  季世子:「……」

  國師用自個兒才能聽見的聲音自語:「不過,帶姑娘逛花街這種路數我在先帝身上都沒有見到過……」不太認路的國師不確定地偏頭向季世子,「你覺得方才將軍他領著小郡主進的那條巷子,是不是就是三大花街之一的柳里巷來著啊?」

  國師沒有等到季世子的回答,柳里巷三個字剛落地,季世子神色一凜,立刻飛身而起飛檐走壁跟進了那條巷子中。

  國師雖不擅風月,但侍奉過那樣一位先帝,其實他什麼都懂。什麼都懂的國師覺得自己能理解季世子,但他突然想起來自己並不是季世子一邊的而是三殿下一邊的,國師陡然一凜,也趕緊跟了上去。

  三殿下的確領著郡主進了花街,二人不僅入了花街,還進了青樓。

  時而逛逛青樓,這於三殿下和郡主而言,其實就是個日常。

  但國師初次遭遇這個場面,不由感到崩潰。國師感覺季世子應該也是崩潰的,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世子一路追著二人,有好幾次都差點從快綠園的院牆上栽下去。這令國師感到了同情。

  成玉坐在快綠園中臨著白玉川的一座雅致小竹樓上,聽著琵琶仙子金三娘的名曲《海青拿天鵝》,並沒有覺得自個兒一身裙裝坐在一座青樓中有什麼不對。

  方才她同連三在柳里巷看完焰火,一仰頭她就注意到了一旁屋舍上的牌匾,見楠木匾上金粉刷出「快綠園」三個大字,她忽地想起來快綠園中有個琵琶彈得首屈一指的花娘叫金三娘,便問了連三一句,沒想到就被連三帶了進來。

  她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譬如方才在街上時,她瞧著那些應節的小攤,面上是有興致的,但她的心思並不在那一處。又譬如此時,聽著那錚然的琵琶聲,她原該是專注的,卻依然攏不住自己的心思放在琵琶上。

  年節時分,一向是她的蕭瑟時刻,何況今夜,那封印還解開了。

  她閉上了眼睛。

  她今年雖不滿十七,但這已是個可以嫁人的年紀,其實不小了,她又聰慧敏銳,故而旁人如何瞧她,她其實心中有數。他們瞧著她,都只覺她身尊位貴,便是個孤女,有太皇太后的垂愛,烙在她頭上的「孤」字也算不得什麼,她的人生應是無憂亦無苦,活得就如她平日裡呈在他們眼前那樣的自在無拘。

  但她六歲喪父七歲喪母,這個「孤」字並非只烙在她頭上供人知曉紅玉郡主乃是忠烈之後,她是為國而「孤」,此種「少年而孤」乃是勛榮。這個「孤」字更深是烙在了她自己心中,她自己知道無父無母是怎麼回事,懂得合家團聚的年節時分,她卻只能跪在宗廟中面對兩尊牌位時心中的委屈和荒涼。

  她長到十六歲,並非無憂亦無慮,悲為何、痛為何、孤獨為何,她其實都懂。而後她遇到蜻蛉,南冉古墓中蜻蛉為她而死時她十六未到,說大不大的年紀,無法承受因己而起的死亡,悔為何、愧為何、自苦為何,她其實也懂。

  脈脈七夕,何等良宵,如此佳夜,她心中卻一片蕭索,著實難以快樂起來。但所幸今夜是連三伴在她身旁。

  她並沒有思量過為何連三伴在她身旁於她是可幸之事,她只是感到,若非要有個人在今夜陪她一塊兒待著,那個人必得是連三,她才能有此刻的平靜。她也沒有思量過這是為何。只是今夜,自她在春深院中睜眼見到他,她想,或許他也曾像往常那般待她嚴厲過、挑剔過、還戲謔過,但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放在了心上。今夜他沒有拒絕過她,哪怕一次,雖瞧著仍是一副淡然模樣,但他待她格外溫柔。

  靜水深流的白玉川旁,上有清月下有明燈,有色入目有聲入耳,似乎身在人間至歡娛之地,但成玉全然沒有這種感受,倒是在兩支曲子後,被河川對岸乍然而起的另一場煙花吸引了注意力,便趁著金三娘收撥來為他們倒酒的空當,偷偷溜下了樓。

  連三沒有攔她,直待她跑出了小竹樓,他才抬起摺扇隨手一撥,撥開了半掩的軒窗,扇子從左到右輕巧一划,白玉川上陡生白霧。那霧並未升騰,緊貼著江面蔓延,很快便鋪滿了江畔的草地。

  連三瞧著站在霧色中驚訝了一瞬的成玉,看到她覺得好玩兒似的伸腿踢了踢縈繞在腳踝的那些白霧,再看到她不以為意地在河邊坐下來,他收回了目光,端起桌上的白瓷杯隨意抿了一口。

  眼看成玉在河畔落單,蹲在附近一棵櫸木上的季世子立刻便要飛身而下,被同蹲在一棵樹上的國師險險攔下。國師的右手握住了世子的左臂,而世子未出鞘的長劍橫在了國師頸側。

  世子目光極沉:「此處是青樓後院,時而便有浪蕩子弟流連,帶她一個閨秀來青樓已是不該,任她一人落單,更是大大不該!」

  國師感到今晚跟著三殿下出門是個很重大的錯誤決定,但此時再撤顯然已來不及,連三多半就是因他跟在後頭收拾,行事才如此沒有顧忌。

  國師遙望著郡主周圍那以白霧為形,將土地公公都給逼出來了的霸道結界,有點想罵娘。若放任世子去接近郡主,當他發現他無論如何都入不了那白霧時,試問他該如何同世子解釋這種神奇而玄妙的現象?

  眼看季世子就要動武,國師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捏了個訣將他給定住了。季世子難以置信,一臉憤怒:「你……」國師又捏了個訣封了世子的聲音。

  世界終於清靜了。國師同一不能動彈二不能言語的季世子談心:「我覺得郡主她此時可能就想一個人待著,你這樣貿然出現,她生氣怎麼辦呢你說是不是?」

  沒法言語的季世子根本沒有辦法說不是。

  國師繼續同季世子談心:「你一路跟著她過來,我想你也是擔憂她,而絕不是為了惹她討厭的對吧?因此我是在幫你啊,世子,」國師語重心長,「你先冷靜冷靜,郡主的安危我來看著,」又喃喃,「我也需要冷靜冷靜。」

  話罷國師蹲在樹杈上開始沉思起來。他思考著三殿下和郡主到底是個什麼關係。

  他也不瞎,三殿下這一路的做派,全然像是喜歡極了成玉。可問題在於連三他並非凡人,他是個神仙。神仙怎會喜愛上凡人?

  相傳世間最早為了這玄天黃地洪荒宇宙而生的神祇們,其實並無七情亦無六欲,他們應天而化只是為了確立天地秩序,令四時錯行、日月代明、萬物並育。因此通透的聖人們形容神明,才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說。

  於這世間最初的諸位神祇而言,的確無所謂仁亦無所謂不仁,他們看凡人同看虎豹蟲豸之類其實並無兩樣。凡人常以為自己有諸多特別,比之虎豹蟲豸們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個等級,其實只是凡人的錯覺。神仙看凡人,亦如看虎豹蟲豸;看虎豹蟲豸,亦如看凡人。三殿下雖是後世所生之神,但神格其實更類於遠古之神。

  國師無法想像這樣的三殿下會喜愛上一個凡人。試想一下皇帝跨越物種愛上了一隻百靈鳥?但國師立刻想起了皇帝那雙被成玉給烤了的愛妃,算了,皇帝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國師感到了茫然。這種茫然,是一種世界觀和價值觀雙雙受到挑戰的茫然。

  快綠園前園鶯聲燕語,切切絲弦,直要將浮華人世都唱遍,後園金三娘獨居的這一隅倒僅有一竹樓一花舍並一苗圃,此外便是攔入園中的一段白玉川,景閒人亦閒。

  白玉川對面最後一顆煙花在半空凋零後,連宋才起身自竹樓下來,亦來到了河岸旁。

  煙花已逝,成玉卻仍躺在岸邊的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後,呆呆地凝視著天空。空中不過半盞冰輪幾個殘星,輕雲似茶煙飄飄渺渺,其實沒有什麼看頭。

  他垂眼看了她一陣,在她身邊坐下。

  她偏頭看了他一眼。

  他在她身旁躺了下來,亦同她一般,用手枕著頭,只是閉著雙眼。

  「剛才的煙花好看麼?」他問。

  她看著天空:「還行。」

  「還行?」他依然閉著雙眼。

  成玉愛看煙花。但這其實不算她的愛好,而是她娘親靜安王妃的愛好。

  有些人在親人逝後,為著寄託心中哀思,下意識就會行親人所行,愛親人所愛,成玉便是如此。靜安王妃去世後,她才有了這種愛看煙花的習慣,便是夏夜裡那些富家小童子們玩鬧時點的小煙花棒,她也能瞧得挪不動步子。

  其實也無所謂好看不好看,她看的時候心中想的也不是那些。

  她靜了一會兒,自言自語:「我看過比這些煙花都美的煙花。」

  「很久以前我母妃的生辰,父王為她在十花樓上放過一次煙花,春櫻、夏蓮、秋菊、冬山茶,挨個兒盛開在平安城的上空,照亮了半個王城,那真是好看,之後我沒有再見過比那更好看更盛大的煙花。」

  若論聞音知意,再沒有人能勝得過三殿下。

  成玉提起她幼年這一夜,雖說得十分含糊,他也立刻明白了她說的是何夕何年。

  的確有過那麼一夜,王城上空燃放起可與九天仙境媲美的焰火,天步當夜還贊過,說凡人所制的煙花竟能做出幾分大羅天青雲殿天雨曼陀羅花時的神韻,凡人其實不容小覷。

  但第二日放煙花之人便被言官拿去皇帝跟前參了一本,說此乃驕侈暴佚之行,宗室中不應有如此豪奢之舉,有違先祖之訓。彼時在位的先帝雖然驕奢淫逸出了花樣,但連先帝他本人也從沒放過如此奢侈的煙花,因此先帝順了言官,罰了違制的這位宗室禁閉,還奪了他半年薪俸。這位宗室就是靜安王爺。

  而那一年確有個多事之秋,北衛新主方定,揮師南下,掠奪熙衛邊境,靜安王奉命出征逼退北衛,卻不幸在梓蘅坡失利,戰死沙場。靜安王夫婦鶼鰈情深,王妃不堪這個打擊,聽說纏綿病榻,不久亦鬱郁而去。靜安王府唯留下一個稚嫩孩童。彼時老忠勇侯還嘆過那個孩子可憐。

  但那時候,老忠勇侯不過那麼一嘆,三殿下也不過那麼一聽,此事於他而言,不過是無意義的煙雲。

  但這個孩子此時就躺在他的身邊。

  她同他提起那一夜,儘量裝得雲淡風輕,但他瞧過她內心中的四季。

  也不知此時她又躲在了自己心底的哪個季節。她那個樣子,有點讓人心疼。

  三殿下就抬起了手。

  伴隨著鴿哨般的脆音,似淡墨勾描出的天暮中忽然現出萬千光珠,光珠爆開時的震響似要傾覆天河,漫天流雲皆被驚散。便在這聲聲巨響中,七彩曼陀羅花怒放於整座南天。天幕有如奇麗幻景,七彩曼陀羅在瞬息間凋零,優曇婆羅又循著前花凋零的痕跡次第盛放,而後金婆羅花俱蘇摩花等種種妙花亦接踵而至怒展芳華……這是又一場煙花,比十年前那個春夜更加盛大的一場煙花。

  一直蹲在光葉櫸上關注著三殿下動向的國師從樹杈上摔了下來,帶得季世子也摔了下來。

  凡人所見,可能只覺這一場煙花盛大無匹,於無聲之處乍然而起,頃刻間照亮了整座王城,很了不得。但在國師看來,這不僅僅是王城被照亮了,這是整個人間都被照亮了。他看得出來,欽天監的官兒們也不是吃白飯的,當然也看得出來。

  河川旁成玉被美景震懾,仰頭看著漫天花雨喃喃:「我的天……」

  國師和成玉喃喃出了同樣的台詞:「我的天……」要知道先帝駕鶴西去之後國師就再也沒有被誰逼出過「我的天」這三個字。

  這煙火,著實不太像凡人的手筆,加之明日欽天監一上報,皇帝定要將這事當做祥瑞來討問自己。皇帝要問他些什麼國師也很清楚,無外乎上蒼降此瑞兆,乃是有何天示?他總不能告訴皇帝,這並非什麼天示,一切只因神仙們也要過日子,也需要討漂亮姑娘們歡心吧?

  國師抑鬱地想,哼,幸好方才封了季世子的嘴,否則此時季世子問他這是什麼,他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如何回答。

  想著此事不禁看了季世子一眼,但季世子就是有這種本事,他的眼神非常清晰地表達了「這是什麼?」這個疑問。

  國師很是發愁,思考片刻,找了塊布把季世子的眼睛也給蒙上了。

  河川之畔,成玉雖很震驚,卻在震驚之後純然地高興起來,伸手去捕撈煙花凋零時墜落下來的光點,發出不可思議的輕嘆:「這是天上哪位神仙做生辰麼?好大的排場。」

  三殿下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然而哪位神仙做生辰也搞不出這樣大的陣仗來。譬如天君陛下有一年過生辰,想瞧一瞧各種佛花的幻影,指名時年代掌百花的三殿下責理此事,他也沒將陣仗搞得這樣大,只在三十二天寶月光苑中意思意思罷了。那還是三殿下他親爹。

  三殿下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指。他方才,手怎麼就抖了?

  他原本只想在河對岸隨意弄一場小煙花,將興許又沉浸在淒冷的內心中不能自拔的成玉帶出來。但彼時正好有微風過,因他倆靠得近,夜風帶著成玉的髮絲不小心拂觸到了他的右臉。那輕微的癢意令他心中一動,正在施法的右手不禁一顫。

  三殿下已經三萬多年沒有在施術法時出過差錯。且是在這種雕蟲小技上出差錯。

  結果一出差錯就搞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凋零的煙花化做無數光點灑落人間,螢火蟲一般的微小光點,卻是有色彩的,又像是有意識似的,在半空中追逐嬉戲著。成玉試探著伸手去捕捉它們,可這些小光點卻比真正的螢火蟲更加難以捕獲,但她發現了它們留戀她的裙角。

  它們愛聚在她的裙邊,當她移步時,它們亦隨著那輕移的裙裾游移,像是一條有生命的多彩光帶,她快時它們也快,她慢時它們也慢。

  她禁不住便逗惹起它們,牽著裙子轉起圈來,飛舞的裙裾就像起伏的波浪,慢慢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那些跟隨著她的光點果然像昏了頭似地,就要受不了那速度自行散開來了,成玉開心地大笑起來。

  三殿下在那笑聲中回神,抬頭時,正瞧見漫天優曇婆羅的背景下,白衣少女牽著裙子快樂地旋轉。煙花消散後的光點附在飛舞的裙角,如同將月光繡在了裙邊。

  她的確不會跳舞,只是由著性子,像是要擺脫那些光點似地旋轉著。那外罩輕紗的白裙因此像足了一朵浪花,款款將她籠住了。他常覺得白色讓她過於天真,但此時卻也正是因這白色,才讓這樣幼稚的舉措顯得動人。

  她猛地停了下來,微醉似地扶著額頭,瞧著裙邊的光點驀地散開,如同浪花撞上礁石散成一片水霧,真心感到快樂似地再次笑出了聲來:「真好玩。」白綢和紗緞堆疊而成的裙裾卻仍是搖曳的,緩緩起伏在她腳邊,像是細碎的海浪。

  但若是海浪,那浪花之上,還欠一點微藍。三殿下沒有意識到自己抬起了扇子。

  下一瞬成玉猛地睜大了眼睛,驚奇地瞧著方才散開的光點匯成了一片微藍緩緩爬上自己的裙擺。裙底是白色,往上卻是淺藍,再是深藍。藍的是海,白的是浪,那是海的模樣。

  她只驚訝了一瞬,不自禁地又轉了兩圈,停下來時,卻見那淺藍的過渡中有銀色光點勾出了一筆魚尾,像一條真正的魚隱在了海浪之中。

  她震驚地俯視著自己的裙子,好一會兒,試探著伸手去觸摸那美麗的魚尾,不料立刻便有一條銀色的小魚從裙中一躍而出,纏住了她的手指,接著它滑到了她掌中。

  成玉高興壞了,珍惜地攏住雙手保護好那條銀色的小魚,急匆匆地便要過來呈給連三炫耀,卻在跪下來時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今夜三殿下原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見她迎面撲來,只來得及伸手扶住她的腰。

  下一刻,他已被她壓在了地上。

  他躺在地上,右手摟著她的腰,令她不偏不倚整個人都壓在他的身上。她的雙手依然攏著那條銀色的小魚,格在他們的胸口之間。反應過來現下自己的處境,她一點一點先將雙手挪了出來,偷偷看了一眼,確定那條小魚仍被保護得很好,她才就著那個可笑的姿勢抬起了頭。

  夏日衣衫單薄,他能感覺到這具軀體的一切,是溫熱的,柔軟的,帶著清甜氣息的。

  怕驚動手中的小魚似的,她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小心翼翼地先給他看了那條魚,帶著天真的神氣問他:「是不是很神奇?」

  他看著她,卻沒有回答。她臉上的笑斂了斂,有些失望似的。她準備爬起來了,先細心地將小魚放在了一旁的草地上,然後撐起上身,便在她要起身時,他的右手猛地握緊了她的腰。

  她嚇了一跳,呆了一下,然後幾乎立刻為他這動作想出了一個理由:「啊,是我方才撲下來,讓連三哥哥你摔了是麼?你摔疼了嗎?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傷處了?」

  他眼睛裡有情緒激烈翻滾,但終究平靜下來,渺無波瀾地回答她:「沒有。」

  她不太相信:「胡說。」但也不敢再動,想了想,就著那個姿勢試探地伸出手來,向他身上撫去。

  那白皙的手指有些緊張地一點點爬上他的肩頭,撫觸和揉捏都帶著試探,格外輕柔。卻正是這種試探,似一種要命的誘惑。她的手揉過他的肩頭,他的肩胛骨,無意中碰到了裸露的頸側,似火星撫觸過那片肌膚。他忍住了沒有動。她語聲擔憂:「都不疼嗎?」手指順著他的頸側和胸口滑下來,移到了他的背側,而後是他的腰。

  她的動作似在誘惑著他。她的臉也是。她的額頭有一層薄汗,是方才同那些光點玩鬧之故,眉骨和臉頰也有點薄紅。似乎被他的眼神困惑住了,她輕輕咬了咬嘴唇。貝齒咬過下唇,唇色在一瞬間變得殷紅。眉、眼、嘴唇,還有那帶著熱意的薄汗,都近在咫尺。是絕色。三殿下眼神暗了暗。

  他從來便知道她是絕色。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何時。

  兩年前的孟春時節,他游湖歸來忽遇時雨,瞧見了幽在小渡口旁一個小亭中的油傘攤子,因此走進了亭中。彼時她正守著她的小傘攤瞌睡。他起先並未過多注意到她,待打著瞌睡的她迷迷糊糊醒過來怔怔望住他時,因那視線的灼目,他才自亭外的孟春薄雨中分了些神放在她身上。亭外風雨纏綿,亭中卻很靜,她微微仰著頭看他,那一張臉雖還稚氣未消,但真是很美。他就怔了怔。但那時候,他沒有想過這張臉,這個人,有一天會如此令他……令他如何呢?

  抬眼時他撞上了她的目光,便在那一瞬間,他的心突然沉了底,便是她的動作誘惑著他,她的臉也誘惑著他,可那雙眸子卻是清明無比的。

  清明無比的一雙眸子,天真的,單純的,不解世事的。

  他突然推開了她。

  成玉傻在了那裡。看著他緩緩起身,不發一言地整理衣袖,她本能地感到他是惱怒了。他又惱怒了,他喜怒無常是常有的,那其實挺可怕的,但她從來沒有懼怕過,令她感到煩惱的是她根本不知他在惱怒什麼,因此她微微蹙了眉,試探著問他:「我碰疼你了麼連三哥哥?」

  他靜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沒有。」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她幾乎是本能地拉住了他的袖子:「那連三哥哥你要去哪裡呢?」

  他沒有轉身,半晌,答非所問道:「今晚你原本想一個人待著,我跟了你太長時間,你應該煩了。」

  她有些驚訝:「我沒有煩。」她脫口而出,將他的袖子抓得更牢,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地抬頭看他,像是不明白似地,「連三哥哥,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想去哪裡呢?」

  「我只是回樓上坐坐。」他伸手要解開她緊握住他的手指。

  她卻沒有鬆開他,她的手指絞緊了他的袖子,她低聲:「是你煩了。」

  「什麼?」連三一時沒有聽清。

  她突然抬了頭,委屈地大聲重複:「我沒有煩,是你煩了!」

  他的手頓住了。

  她繼續道:「因為我今晚沒有控制好自己,一直悶悶不樂,所以你煩了。」

  他的確有些煩亂,那煩亂感令他陌生,卻不是因她今夜的無數次沉默,不是因她深埋卻不願示人的痛苦,也不是因她那些克制的哽咽和淚。他知道那是因為什麼。他終於嘆了一口氣:「不是你的問題。」

  「不是我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呢?」她像是真正地疑惑,眼中又出現了那種天真的神氣。她從來便是天真的,十花樓中花妖養大的孩子,不沾塵事,眉間一點靈慧,現在眼中,是旁人學不來的純然無邪。最開始,他是喜歡她這種天真的。

  但近來,那神情卻總讓他生氣。她眨了眨眼,還要不解世事地逼問他:「連三哥哥,那是誰的問題呢?」

  便更讓他生氣,因此他出爾反爾地冷漠道:「對,是你的問題。」還硬是解開了她的手,收回了自己的衣袖,準備回竹樓上靜一靜。

  她突然抬高了音量:「不許走!」

  但那並沒有能夠成功阻止他的步伐。

  「我就知道,」四個字而已,她的聲音竟顯得不穩,她急促地道,「沒有人會喜歡愁眉不展、哀哀戚戚的我,可我控制不住,今晚,我……」

  他陡然停住了腳步,才明白她是要哭了,那聲音的不穩是因她努力抑制著喉頭的哽咽。

  最後一朵優曇婆羅花在天幕中凋零,白玉川畔那些螢火蟲似的小光點亦隨之消散。人間重陷入唯有清月相照的靜寂,小竹樓上卻有琵琶聲起,在陡然靜謐的夜色中,調子有些幽咽。

  她重新開口,已壓抑住了哭腔:「我知道我什麼都不說讓你煩心,你說得對,的確是我的問題。」

  他轉過身來,便見月光之下,她眼睫濕潤,鼻頭微紅,但硬是忍住了沒有哭,她雙手用力絞緊:「你想知道朱槿封印了我什麼,對嗎?那些事我不願意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回憶。」

  她的雙手肉眼可見地絞得更緊,似鼓足了極大勇氣:「所有無法挽回的那些事,我都只想將它們封印在很深很深的心底。我也沒有辦法那麼勇敢地去回憶,或者告訴你,因為太過難過,我一定會哭出來,你不會喜歡那樣的我,我也不喜歡那樣的我。」

  她慢慢抬頭:「但是連三哥哥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她搞錯了他生氣的緣由。

  但他看著她,並沒有糾正她的錯誤。兜兜轉轉,他們竟又回到了今夜最初的那個問題。在她的內心四季中他也沒有尋到那段被朱槿封印的過去,他原本想著可能得用一些其他方式,沒有想到她會主動告訴他。陰差陽錯的。

  他嘆了一口氣,「你打算告訴我多少呢?」他問她。

  「全部。」她咬了咬嘴唇。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好一會兒,又落在她絞緊發紫的雙手上。良久,他伸出手去將她的十指分開來,將那一雙手握在了自己手中。他看著她的眼睛:「那件事我想讓你說出來,不是為了讓你痛苦,阿玉,」他沉靜道,「是為了讓你面對。」

  「我,」她哽了哽,想要抬手捂住眼睛似的,卻不可得,因此只好閉上眼:「我是不能面對。」她輕聲回他,含在眼角的那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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