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4-29 22:22:39 作者: 唐七

  大熙朝當今的天子成筠是個少年天子,因他的天子老爹一世風流,所以駕鶴西歸時除了留給他一片江山,還留給他許多未出閣的妹子。

  他老子的後宮曾儲了三千佳麗,都是他老爹的女人,如今他的後宮也三千佳麗,都是他老爹的女人們、伺候他老爹的女人們的女人們、以及他老爹的女人們生給他的妹子們。

  午夜夢回時,成筠常覺得自己是個很悲摧的皇帝。他接盤了他老爹的江山,要養大熙朝的萬萬子民,他自小習帝王術,這個他覺得難度不太大。但帝師從沒同他講過如何養好他老爹給他留下的這一大堆妹子。他還要挨個兒把她們嫁出去,一天嫁一個都要嫁半年。

  這還不打緊,民間還有不怕死的編小調來編派他老爹留給他的這筆風流帳:「樹上老鴰叫,公主遍地跑,天子日日苦,愁意上眉梢,妹子百十個,何時嫁得掉,嫁妝三千台,國庫搬沒了。」

  因此成筠一見著公主們就要鬧頭痛,比起他這些異母的親妹子來,似成玉這等宗親之女的郡主他瞧著還要更順眼些。是以本朝公主們,泰半不過枉擔著個公主的虛名罷了。

  不過凡事總有個例外。十九公主煙瀾便是皇家的這個例外,連一向對自己的公主姊妹無甚好感的成筠,對煙瀾都以另眼看之。

  十九公主煙瀾生而不凡,說煙瀾公主降生那一年,大熙朝正遇水患,山水下注,江河滿溢,甚而有洪水灌入平安城中,但十九公主落地的一聲啼哭,卻使連日大雨驟然停歇,水患也不治自退。而待煙瀾公主三四歲上開蒙進學以來,更是屢出驚人之作。譬如煙瀾公主愛畫,六歲時繪出一幅天上宮闕,當朝國師粟及一判,它還真就是天上的宮闕,自此又證出煙瀾公主乃是個有仙緣的大福之人,先帝當日便將其封號定為太安,譽她為王朝之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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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瀾有福,但並非處處有福,她出生後不過一年她親娘便病逝,此為一處無福;而她自生下來便身帶腿疾,雙足難行,此為另一處無福。

  然煙瀾她娘連淑妃雖死得早,她外家卻不可小覷,她娘乃是老忠勇侯嫡親的妹子。大熙朝開朝兩百餘年,開朝時太祖皇帝親封的公府侯府伯府一代代傳下來,泰半傳到成筠這一朝都僅留了個殼子空有爵名,但忠勇侯府不然,煙瀾的外家忠勇侯府在這一朝出了個二十五歲的大將軍,連宋連將軍。

  是了,太安公主煙瀾她直到成筠一朝,作為一個沒爹沒娘親哥哥還是個恐妹症的公主,她依然是整個王朝風頭最勁的公主,其實最大的靠山,是她當大將軍的表哥。

  五月二十八一大早,連宋帶著煙瀾在小江東樓喝早茶。

  小江東樓的竹字軒臨著正東街,街對面排布的全是讀書人常去的書局和筆硯齋,筆硯齋後頭是方游湖,岸上垂柳依依,水中有個小沙洲,時人稱它白萍洲,白萍洲上時不時地會棲幾隻野雁孤鶴。

  小江東樓建得挺高,竹字軒是樓中望景最妙的一處雅閣。作為王朝之吉,煙瀾是大熙朝唯一一個出宮從不受限的公主,因此連宋每月有個兩三日會帶她來此處喝早茶。天步瞧煙瀾頗愛此處四時的景致,便乾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地將竹字軒定了下來。

  正是巳時三刻,連三在竹字軒中助煙瀾解一局珍瓏局。街上忽起喧嚷之聲,煙瀾身旁的侍女待要去關窗,看連三的視線還落在窗外,一時猶豫,煙瀾瞧見,順著連宋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數名少年吵吵嚷嚷地從街北口行了過來。十來個少年,皆頭綁護額身著窄袖蹴鞠裝,一眼便知是隊行將參賽的蹴鞠少年。

  新上來添糕點的小二剛當小二沒幾天,不大懂規矩,順著房中二位貴人的目光瞧見窗外那一群少年,不由多嘴:「是日進十斗金啊!」

  侍女正要呵斥,被煙瀾抬手擋了,煙瀾輕聲問小二:「日進十斗金?」

  小二終於想起來察言觀色,他瞧房中兩個侍女,伺候小姐的矮個子侍女是有些凶,但伺候公子的那位侍女瞧著卻很柔和。而做主子的這位小姐,同他們這樣的下等人說話時聲音也又輕又軟,脾氣無疑是好的;棋桌前的這位公子,他手中把玩著一枚棋子,一直偏頭望著窗外,他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但他多嘴時也沒見這位公子說什麼,他想他脾氣也該是很好的。

  他就面朝著那小姐揖了一揖:「回小姐,小姐定是來自大富之家,才不曉得我們平頭老百姓的樂子。平安城各坊都有支蹴鞠隊,安樂坊的日進斗金和我們開源坊的日進十斗金一向的不對付,往日我們日進十斗金的老大玉小公子在京城時,每月他們都要同我們比一場。」

  一提起他的偶像蹴鞠小霸王玉小公子,小二一時有些停不下來:「後來玉小公子離開京城遊山玩水去了,日進斗金覺著沒有玉小公子在的日進十斗金沒意思,每月一場的比賽這才作罷。我前幾日聽說玉小公子重回京城了,估摸著他們立刻便同我們下了戰書,所以今日我們日進十斗金這是應戰去了!」

  煙瀾皺眉,輕細的聲音中含了疑惑:「日進斗金,那是何物?日進十斗金,又是何物?」

  小二一拍腿:「日進十斗金是我們的隊名啊!」立在煙瀾身後的矮個侍女嫌惡地瞪了他一眼,他當做沒看見,「當初各個蹴鞠隊起名兒的時候,其他各坊要麼叫猛虎要麼叫惡狼,我們開源坊的老大玉小公子覺得這些名兒太過普通很沒有意思,就給我們隊起名叫日進斗金了,這個名兒多好,多貴氣!可安樂坊的老大胡常安事事都想壓我們開源坊一頭,竟偷了這個名兒先去蹴鞠會定上了,玉小公子一生氣,我們就叫日進十斗金了。日進十斗金,比安樂坊整整多九斗金!」他樸實地比出了九根手指頭。

  那位一直沒怎麼開口說過話的公子抬了抬扇子:「你口中的玉小公子,」小二見他手中的黑扇朝著街上少年們的方向淡淡一指,「是打頭的那位姑娘?」

  小二探頭一看:「是我們玉小公子。」他立刻就炸了,「我們玉小公子雖長得是太俊了,可一點不娘們兒,公子怎麼能說我們玉小公子是個姑娘呢?小公子他踢球那個猛,」他比出個大拇指,著急地替他偶像辯白,「真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公子你看他踢一場球你就知道了,你都不能信這世上有這麼男人的男人!」

  公子沒有再說話,公子他突然笑了一下,收起扇子起了身:「那我去會會他。」

  大家都不相信她不是男人的玉小公子在小江東樓的樓下撞上連三時,正邊走邊嚴肅地和與她並肩的一個細高得竹杆似的少年講蹴鞠戰術:「胡常安他個頭雖壯,但你別同他比拼蠻力罷了,大家文明人嘛,拼什麼蠻力呢,我昨日去他們日進斗金探了探,哦別管我是如何探到的,胡常安他眼見得下盤還是不夠穩,而且……抱歉讓一讓……」

  擋在面前的白衣身影並沒有讓一讓。成玉就自己主動讓了一讓,低著頭繼續同身旁的竹竿少年講戰術,可同那白衣身影擦肩時,手臂一緊,被握住了。

  成玉就有點煩了,抬頭一望,瞧清楚握住她手臂的是誰,她驚訝地叫了一聲:「連三哥哥!」

  跟隨著她的少年們見老大停下了腳步,亦停下了腳步,見老大驚訝地稱一個英俊的年輕公子做哥哥,一邊心想果然是老大家的人長得就是好看,一邊也齊齊恭敬地喚了一聲:「連三哥哥!」

  成玉立刻回頭瞪他們:「是我哥哥,不是你們哥哥。」少年們撓著後腦勺面面相覷。成玉揮手讓他們站遠點兒,自顧自沉浸在那聲連三哥哥裡頭。

  她沒有親哥哥,表兄堂兄其實也沒幾個,再則同他們也並不親熱,便是稱呼也一貫疏離地稱某某堂兄某某表兄,親熱地叫人哥哥這事兒還從未有過。這一聲連三哥哥,她自己叫得都很新鮮,還有點回味,不禁又樂呵呵地瞎叫了一聲:「連三哥哥。」

  連宋放開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近沒在琳琅閣碰到你。」

  成玉一想,最近她忙著備賽,加之上次花非霧當著姚黃的面圖謀連三後,姚黃自我感覺被這麼傷一回他應該可以至少清醒三個月,欣慰地表示三個月內他都不想再看到花非霧了,因此成玉的確好些日子不曾去過琳琅閣了。

  但花非霧和姚黃這事兒說起來太一言難盡,她就給自己找了個藉口:「因為我開始修身養性,不去青樓找樂子了。」

  「哦。」連宋道,「但我聽花非霧說,你和她保證了每個月至少要約我逛八次琳琅閣。」他笑了笑,「我一直在等你來約。」

  「我什麼時候同花非霧……」成玉卡住了。她簡直有些恨自己的好記性。

  她想起來了,依稀……是有這麼回事兒。

  那日在手藝小店辭別連三後,她便提了牙雕小仙回頭去找了花非霧,順便接姚黃,且大致告知了他們她有負所託,事情沒有辦成功,但是她不知怎麼回事認了連三當哥哥。當是時姚黃非常冷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表示一切盡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花非霧一人失望了許久,還開了瓶十五年陳的桂花釀揚言要借酒澆情愁。

  一人兩花把酒澆愁,她喝得暈暈乎乎時,小花眼睛一亮,同她說了什麼。此時著力回憶,成玉想起來小花她說的似乎是:「我竟沒有想到,其實花主您做了連將軍的妹妹,這是一樁意外之喜啊,不正好光明正大邀他一起上青樓來喝花酒麼?就上琳琅閣,就來找我!」

  當時她可能是昏了頭了,傻乎乎地表示這真是一條妙計,她還正正經經地問了小花:「那我一個月約他幾次好呢?」小花也正正經經地算了一下回她:「八次吧。」她又正正經經地問小花:「為什麼約八次啊?」小花也正正經經地回她:「因為八這個數字很吉利啊哈哈哈哈。」

  當日一切歷歷在目,她甚至看到一旁的姚黃不忍目睹地閉上了眼睛。

  想起來這一切的成玉,也在此刻不忍目睹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她聽到連三淡淡:「結果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後來我想,你大概是又忘了。」那微涼的聲音響在咫尺,也聽不出是什麼情緒,但成玉本能地覺得不能夠承認是她又忘了。可她又有些懷疑:「連三哥哥你真的在等我?」

  就見青年抬了抬眼:「怎麼?」

  她含糊:「因為約你逛青樓什麼的,這一聽就像是篇醉話啊。」

  「哦,原來是醉話。」他不置可否,「但我信了,」看了她一眼,「若不是今日遇到你,也不知這是篇醉話,還在傻傻等著,這怎麼算呢?」

  成玉覺著「傻傻等著」四個字根本同連三很不搭,並且一個人傻傻等著另一個人約他逛青樓喝花酒,這事兒聽上去就不太對頭的樣子。但她又有些不確定,想著若連三他說的都是真的,他真等了她許久呢?

  成玉腳踢著一旁的小石塊,腳尖踢出去,腳跟又磨著它挪回來,發愁道:「一個月逛八次琳琅閣這是不成了,我們兄……弟結伴逛青樓,這一聽就感覺這個家裡淨出二世祖敗家子了,九泉之下列祖列宗都要不得安寧的。」

  連三提醒她:「我們倆不是一個祖宗。」

  成玉慢吞吞地把石頭磨回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嗯啊了一聲,語重心長道:「所以兩家的列祖列宗都不得安寧啊!」

  連宋垂目,嘴角彎了彎:「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一起逛,列祖列宗會不得安寧,但分頭逛,他們就能安寧了,是嗎?」

  成玉立刻感覺頭痛起來,這當然不關列祖列宗的事,她不能兌現諾言陪連三逛琳琅閣,根本原因在於一個月偷摸著去一兩次還尚可,她要敢一個月逛八次青樓,朱槿就能一天打足她八頓。

  但這種原因怎麼能說出口,她只好硬著頭皮:「我的意思是我改邪歸正了,不好再陪連三哥哥你逛青樓聽小曲了,要麼,要麼我……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吧!」

  想出這個解決辦法,她覺得自己可太機靈了:「我帶連三哥哥你逛酒樓去,一個月逛八回,不,逛十回彌補你,好麼?」她一激動,比出了九根手指頭,看到連三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自己也拿眼角餘光掃了一掃,立刻又添了一根手指頭。

  連三似在思考,臉上看不出對這個提議的態度。

  她察言觀色,覺得自己必須上道一點,又立馬添了一句:「要麼我今日就帶你去逛,好麼?」

  連三的目光順著她的護額滑到她被蹴鞠服裹出的纖細腰身,又滑到她身後數步外的一群少年身上:「你今日不去比賽了?」不及她反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很好,那就走吧。」

  成玉傻了:「我我我我我比賽還是要去的。」

  連宋停下來看著她。他右手鬆松握著她的小臂,成玉掙了掙,沒能掙得開,她卯足了勁兒去掙,居然還是沒掙開,同時她感覺到連宋投在她頭頂的目光變得迫人起來。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掙錯了,但她也有些埋怨起來,可埋怨起來也有些嬌氣似的聲音軟軟的:「因為這個比賽我若不去,以後就不要在開源坊混了呀!」

  當是時,遠天有驕陽破出晨曦,正照在面前小江東樓的牌匾上,幾個鎏金大字金光燦燦。「這樣好了!」她突然就有了主意:「連三哥哥你先在小江東樓喝一喝茶等我,一忽兒我就比賽完了,賽完了我就來找你好麼?」

  她一心想要說服他:「小江東樓好啊!從前我在京城時,小江東樓的竹字軒還能訂到,竹字軒望景尤其好,我有時候也來竹字軒喝茶,那時候在樓中坐著,沉浸在窗外的景色中,簡直逍遙似神仙,時間唰啦一忽兒就過去了!」說到「唰啦」兩個字時,還用空著的那隻手豎起來一根食指從左到右快速劃拉了一遍,表示真的很快的意思。

  她斜眼偷偷摸摸看連宋,瞧見他似乎又在思考,她就舔了舔嘴唇,又比了遍剛才那個動作,口中還給自己配了一遍音:「唰啦——」

  三殿下終於鬆動了,放開了她的手:「那我便在竹字軒等你。」

  成玉鬆了口氣,可這口氣還未徹底松下去,她突然想起來竹字軒老早就訂不上了。

  「竹字軒不成的,」她小心翼翼道:「因為竹字軒被個什麼什麼貴人給占了,已經不許外人訂了。」念及此事不禁義憤填膺一腔正氣,「其實,胡亂花這種錢幹什麼呢,是吧連三哥哥,好地方就該與民共享嘛!」說這話時她儼然已忘了當初平安城裡頭,論最能亂花錢,她玉小公子排第二沒人能排第一。

  連三似笑非笑看著她:「可你不是說竹字軒最好嗎?我只要最好的。」

  成玉一個頭兩個大,連三太難搞了,她可太難了。

  「我那時候是挺喜歡竹字軒的,但有個梅字軒我也很是鍾愛,連三哥哥你不妨在那裡等著。」她硬著頭皮勸連三,且為了證明梅字軒的不錯,她還招了招手讓少年們圍到她身邊來,咳了一聲,邊同少年們使眼色邊問他們:「我是不是常帶你們來小江東樓喝酒飲茶啊?我那時候除了竹字軒,是不是還很喜歡梅字軒來著啊?」

  可惜的是大家默契不夠,少年們並沒有領會到她的心機,她身旁的矮個少年猶豫著接話道:「小江東樓的梅蘭竹菊四雅閣我們都跟著老大你試過,梅字軒如何我們沒有注意過,不過老大你的確最鍾愛竹字軒,還專門作了詞來讚嘆過從竹字軒望出去的風景,說『雁鳴白萍洲畔……』」冥思苦想,手拐一撞旁邊的白淨少年:「『雁鳴白萍洲畔』什麼來著?」

  成玉恨鐵不成鋼地道:「我明明就很喜歡梅字軒來著!」

  矮個少年還在用力推白淨少年:「趕緊想想,『雁鳴白萍洲畔』什麼來著?」又對大家道,「唉你們也想想!」

  成玉不得不道:「我記得帶你們吃酒喝茶是有的,詞我應該沒有作過的。」

  白淨少年最先想出來,承著矮個少年將後頭幾句詞一氣補充完:「『雁鳴白萍洲畔,月照小江東樓,清風買醉解憂,翠柳遮斷春愁。』老大,這個的確是你作的。」

  成玉拒絕道:「不是我吧……」

  白淨少年認真道:「老大你十三歲那年的年末歲首,請我們在竹字軒吃酒,長吁短嘆說往後再沒有豪闊日子好過,最後再請大伙兒豪闊一把留個念想,小江東樓自釀的醉清風你一個人喝了三壇,喝完就開始一邊哭一邊吟詩作賦……」

  成玉全然不記得有這麼一出,還在拒絕:「我沒有吧……」

  矮個少年憋著笑,抬頭指向臨著竹字軒的一棵百年老樹:「老大你還爬上了那棵樹,這事還驚動了朱槿哥,朱槿哥來帶你回去,你死都不下來,哭著說做不成全平安城最有錢的玉小公子你就一輩子長在樹上了,朱槿哥說那你就長在樹上罷,然後生氣地走了。」

  成玉晃了一晃,站穩道:「我不會吧……」

  白淨少年補充:「然後你就一邊抱著樹一邊哭一邊念叨『清風買醉解憂,翠柳遮斷春愁,一個愁,兩個愁,三個愁,愁深似海,遍地愁。』我們想帶你下來,可沒有朱槿哥的功夫,湖生他爬樹算爬得好了,卻也只爬到了半中央,遠夠不著蹲在頂上抱著樹梢念叨著一個愁兩個愁愁深似海的老大你。」

  話題被少年們扯得越來越偏,而成玉也全然忘了她招少年們過來的初衷是要將連三勸進梅字軒中,她耳根泛紅,一隻手壓在腦門上向連宋道:「我、我要走了。」

  三殿下沒理她,倒像是聽進了少年們的胡扯,微垂了眉目,整個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樣冷淡,挺有興致似地問少年們:「所以你們就讓她在樹上待了一整晚?」

  瞧見這自他們過來只靜在一旁、看著並不太好搭話的英俊青年居然也對他們的言談感到了興味,少年們越加興奮,爭先回答:「那倒沒有,我們好話說盡,可老大就是不下來。」

  「不過沒多久日進斗金的劉安帶了他的蛐蛐兒紫頭將軍來找我們湖生,老大想看鬥蛐蛐兒,就自己從樹上爬下來了。」

  「朱槿哥大約還是不放心,後來又來了,瞧見樹上沒了老大快急瘋了,結果進樓一看老大正興高采烈趴在桌上看鬥蛐蛐兒,當場臉就青了。」

  成玉頭頂簡直要冒煙,生無可戀地道:「哦,這個我記得了,你們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走罷,比賽要開始了。」

  連三看著她似笑非笑:「你的似海深愁,來得快去得也挺快。」

  成玉臉一下子就紅了,但還是強裝鎮定:「那時候我只有十三歲。」又驅使少年們:「走走走,比賽要遲了。」

  卻被連三叫住:「你走前是不是應該告訴我,我們究竟約在何處?」

  成玉被少年們攪得頭腦發昏,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連三低笑了一聲:「這是要我拿主意的意思了。」連三一笑,那風采似清月溶波萬里,又似曉春染花千色,成玉被這轉瞬即逝的一個笑迷得暈暈乎乎,暈乎之中,三殿下已做了決定,「那就定在雀來樓吧,我去雀來樓等你。」

  「雀來樓。」成玉一下子清醒了,「是全平安城最貴的那個雀來樓?」

  「嗯,最貴的雀來樓。」

  賣嫁衣賺的那五百金早花完了如今窮得一塌糊塗的成玉郡主,感覺到了人生的艱辛,她捂頭沉思了片刻,想起來今日托好友李牧舟在球市上買了自己贏,她要贏了這場比賽她就能有錢請連三在雀來樓吃一頓了。她咬了咬牙:「那……好罷,連三哥哥你先去雀來樓等著我罷。」惡狠狠地扯了扯頭上的護額,「這麼場比賽若我贏不了也不用在平安城混了!」說完殺氣騰騰地領著少年們便朝著城南的蹴鞠場地狂奔而去。

  連宋站在原處目送他們時,聽到她換了口吻邊走邊教訓少年們,頗循循善誘:「剛才你們做得很不對,以後不能再那樣了啊。」

  少年們懵懂發問:「不能怎樣呢?」

  她語重心長:「我那麼丟臉的事,你們怎麼隨便就講給別人聽了呢,丟的是我的臉,難道丟的不也是你們的臉嗎?」

  有少年不解反駁:「可那不是老大你的哥哥嗎?」

  成玉就不說話了,他們身影轉過街角時,連宋聽到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好吧,哥哥是可以講的,以後不要同外人講啊。」

  連宋在小江東樓的牌匾下又站了一會兒,將手中的摺扇隨意把玩一陣,然後反身逛進了一家書局,並沒有立時重回竹字軒。

  煙瀾收回落在窗外樓下的目光後,坐在竹字軒中怔忪了片刻,向靜立一旁的美貌侍女道:「從前只見三殿下同國師說過這樣長時間的話。」

  天步笑道:「殿下願意同凡人們多說幾句話,不是很好嗎?」

  煙瀾握棋子的手稍稍收緊了,聲音很輕:「一個半大少年罷了,又有什麼好聊的。」語含疑惑,「或許殿下在天上時便愛同這樣的少年結交?」

  天步因站得離窗遠些,並未看清樓下聚著的是怎樣的少年們,故而含笑問道:「是如何一位少年呢?」

  煙瀾垂目:「背對著我,看不大清模樣,只看背影,頗覺普通。」皺了皺眉,「但話很多。」

  天步搖了搖頭:「殿下從前,最不愛話多之人。」

  煙瀾靜了片刻,目光有些迷離:「我看不透三殿下。」

  天步依然含笑,但沒有接話。

  煙瀾繼續道:「我那夜……憶起在鎖妖塔中同三殿下訣別那一幕,次日便去他府中找了他,我問他那時候為何要救我……他似乎毫不驚訝我想起那些事,也並不見得十分開心,他從書里抬起頭來看我,笑著回我,『你是說我為何會救長依?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是長依她終歸於我有些不同罷了。』」

  她雙目中泛起愁緒:「天步,你說他這話奇怪不奇怪,我想我就是長依,他也知道我是長依,所以他才來到這處凡世,出現在我的身邊,但他卻從未叫過我一聲長依。我想了許久,」她眸中泛起霧色,襯得那雙漆黑的眸子楚楚可憐,「是因我除了鎖妖塔一別,卻難以記起過往種種,所以三殿下他並不覺得我是長依罷了,」她向著天步,「我想得對嗎?」

  天步輕聲:「有些事公主若有疑惑,不妨當面去問問殿下好些,公主身子不大康健,不宜憂思過重。」

  煙瀾靜了一靜,良久,目光移向窗外,似在問天步,卻更像自言自語:「你說三殿下他對長依究竟是如何想的,對我又是如何想的呢?」

  天步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每一處凡世的時間流逝都不同,有些比九重天上快些,有些比九重天上慢些。此處大熙朝就比天上快許多,九重天一日,大熙朝一年。

  天步記得她跟著三殿下初到此處凡世時,正是長依魂斷鎖妖塔的第二十八年,彼時天君新得的小天孫夜華君不過二十五歲。

  確然,凡人中二十五歲已算是個青年,但始有天地之時,天分五族,力量越是弱小的族類壽命越是短暫,成長越是迅捷。而譬如仙魔之胎,其胎孕育不易,長成更不易,因此二十五歲於神仙而言,不過還是個極小的小娃娃罷了。

  九重天給小小的夜華君做生辰那一日,天君在宴後留下了三殿下。從三殿下的面上,看不大出他有沒有料到天君要同他說什麼。小小的夜華君一臉端肅地來同他們拜別時,三殿下還圖著有趣,擰了擰小夜華君白皙的小臉蛋。

  天上有許多小仙童,生在天上的仙童們個個靈動可愛,其中最尊貴最漂亮可愛的小仙童要數夜華君。但小夜華小小年紀,卻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譬如其他的小仙童,被長輩捏臉蛋時總要撒一撒嬌,小夜華卻理都懶得理似的,繼續禮節周全地拜完天君又去拜了三殿下。

  那時候三殿下看著小夜華頗為玩味:「你是知道長大後便要娶我們神族的第一美人白淺,而白淺她比你年長許多,所以你才故意這樣從小就開始老成,以便將來能夠與她般配是嗎?」

  這種話原本不該同個小孩子講,九重天上任是誰膽敢在小天孫面前如此言語,天君怕都要扒掉他們的皮,但唯獨三殿下,天君即便聽著,也當做一陣耳旁風。

  只小夜華白皙的小臉上透出一點紅來,那紅很快便蔓延至耳根,耳根紅透時臉卻不怎麼紅了,他端肅著一張小臉:「侄兒請三叔慎言。」

  三殿下就笑了。

  三殿下笑起來時,那雙琥珀色的眼中似有秋葉紛飛,華美中含著落木蕭蕭而下的冷峻。他一向如此,即便是柔和的笑,也帶著秋日的疏離意味。

  三殿下俯身,摺扇抵住小夜華小小的肩膀:「慎言什麼?」

  小夜華抿著嘴角。這確然不是什麼難題,但答出來未免令人尷尬,小夜華是天上最聰慧的仙童,雖然年紀小,也懂得此種尷尬,站在那兒耳根紅透,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樣。

  一旁的天君適時地咳了一聲,小夜華立刻大拜了一拜天君,像他的三叔是個什麼洪水猛獸似地,立刻將小步子匆匆踏出去,護送他的恩師慈航真人前去十七天的別宮休憩去了。

  三殿下遠望著離開的夜華君,緩緩將手中摺扇合上,寶月光苑中無憂樹上結著的妙花微微地泛著冷光。

  天步的印象中,這一代的天君慈正帝為了顯示自己帝心深沉,是個說話很喜歡拐彎抹角的天君。但小夜華離開後,當這一角只留下父子二人,再添上一個不遠處隨侍的她時,慈正帝對著三殿下卻既沒有拐彎抹角,也沒有端天君的架子。

  慈正帝眉目慈善地問三殿下:「靈寶天尊已將你救回來的紅蓮仙子那縷仙魂補綴完畢,當日為父同你做的賭約,為父依然允你,但為父倒想問你,二十八年過去了,你是否還想下界去陪伴紅蓮仙子?」

  天步沒有看懂那時候三殿下的反應。三殿下他像是預料到天君要同他談的是此事,又像是沒有預料到是此事,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天君要同他談的到底是何事。

  「已有二十八年了?那就去吧,」他答道,「凡世兒臣沒有長待過,想來也不會比近來的九重天更加無聊了。」

  天君看了他好一會兒,重重嘆了口氣,拂袖疾走了幾步,幾步後又倒轉回來,終歸沒憋住發了火:「你大哥雖代了你二哥之位,但才能上畢竟不如你二哥,你若平素能多幫著你大哥一些,為父也不至於忙成這樣,天宮中也不至於常無新事,你倒還嫌上無聊了?」

  三殿下覺得天君很無理取鬧似的:「兒臣同兄長本應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

  天君瞪著眼睛:「井水不犯河水?信不信明日朕就將你大哥身上的擔子卸到你身上去?」

  天步覺得天君平日裡雖甚為可怕,但同三殿下發脾氣的天君卻一貫是有些可愛的。

  三殿下抬頭看了天君一眼,有些無奈似地笑了笑:「方才父君詢問兒臣是否意欲下界,兒臣應了,父君貴為天君,君不可戲言。」

  天君被噎得半晌沒說出話來,吹鬍子瞪眼地走了,三殿下禮貌性地在原處停留了片刻,然後一路溜達著去了東華帝君的太晨宮,沒有再讓她跟著。

  天君提及的那個賭約是什麼,天步是知道的。

  她在凡世待了十八年,再加上天上那二十八年,如此算來,那樁事是發生在四十六年前。

  四十六年前,為壯天族的實力,令魔族和鬼族更加忌憚神族,天君曾為膝下第二子桑籍前往青丘之國,向九尾狐族的白止帝君求娶他唯一的女兒白淺。

  天族和九尾狐族好不容易定下來這樁親事,不料桑籍卻與白淺的婢女小巴蛇少辛暗中生了情。此事為天君所知,天君憎厭小巴蛇,為免她毀掉自己在強族大業上的一招妙棋,不由分說便將小巴蛇關進了遍地是妖物的鎖妖塔。桑籍不忍心上人受苦,為救小巴蛇勇闖了鎖妖塔。小巴蛇倒是救出來了,搭進去的,卻是其好友紅蓮仙子長依的一條命。

  此事鬧得忒大,也正因如此,青丘白淺同九重天二殿下的婚事自是告吹了。但天君又怎能棄置掉這一步聯姻好棋,故而天定之君、將來必承天君大統的小夜華甫一出生,便有了青丘白淺這麼個未來媳婦兒。

  這段過往裡頭,惹出事端的二殿下桑籍失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被貶至北海,做了個小小水君,小巴蛇夫唱婦隨,隨著桑籍亦去了北海。縱然天君有責罰,兩人也算是有了個正果。而紅蓮仙子長依一條命,相形之下,卻令知曉這段過往的諸仙們都覺得,它殞得有些冤枉。

  關於紅蓮仙子長依為何會伴桑籍闖鎖妖塔,最後還為了桑籍同小巴蛇能得救而命喪鎖妖塔,天上諸仙們的想像力有限,私底下傳來傳去,不過兩種說法。

  一說因長依同二殿下桑籍乃是密友,長依此舉乃是為好友兩肋插刀,彰的是大義二字。一說因長依她戀慕著桑籍,此舉乃是為愛捨身,成全他人殞舍自己,彰的是大愛二字。

  關於後一種,膽大又性喜傷春悲秋的仙娥們每談及此,便忍不住多說兩句。多說的那兩句無非是,長依真正傻,縱然她是為妖而後成仙,需絕情絕欲,她愛上桑籍其實是犯禁,但左右都是犯禁,為何不愛上三殿下。二殿下一心戀著條小巴蛇,她戀著二殿下這也是空戀,三殿下才是真正為她好的良人,聽說三殿下為了救她急急從南荒趕回,毫不猶疑舍掉半身修為只為救回她一口活氣……如何如何。

  如小仙娥們所議論,當日長依她神魂俱滅,三殿下確是毫無猶疑地散了半身修為,只為斂回長依的一口氣息,而後三殿下他將她的這口氣息凝成了一顆明珠,還欲尋天族聖物結魄燈為她結魂造魄,令長依她能再生為仙。正因如此,才有許多傳聞,說誰能想到風流無雙的三殿下竟也能有一顆痴心。

  痴心。

  連天君都信了三殿下救長依乃是因對長依有痴心。

  紅蓮仙子長依私闖鎖妖塔,照著天規,魂斷塔下乃是她當受的懲罰,三殿下卻罔顧天規,令天君震怒。元極宮中天君怒目三殿下:「情之一物,縹緲如夕霞晨露,無形無蹤,最不牢靠,世間本沒有什麼情值得你散去半身修為,你今日為長依犧牲至此,當有朝一日情消愛散,你必為今日後悔。世間本沒有什麼長存之情,本君日常瞧著你遊戲八荒,以為你早已懂得此中道理,本已很是放心,今日卻眼見你因情徇私,實令本君失望,你太過魯莽!」

  三殿下彼時臉色還有些蒼白,卻並不把天君的盛怒當一回事似的,三殿下他也的確一向如此:「父君教訓得是,」他笑了笑,「不過,世間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會因時因事而轉移的真情吧,我從前沒有見到過,如今,」他頓住了沒有再細說,只道,「有時情大於法,的確於法不容,但破了這法,似乎也沒什麼可後悔。」

  天君臉上訝色與怒色並存,大抵是未曾料到一向不當情是個什麼東西的三殿下竟說出此番言語,瞧了三殿下許久,而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元極宮。

  天君寄在三殿下身上的厚望,天步其實有過耳聞。是從前有一回東華帝君同三殿下下棋時提及,說天君有意讓三殿下承襲仙逝多年的墨淵上神的神職,做天族護族的戰神。論戰名,三殿下在整個天族的少年神君中,確然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天君的毛病是,他一向認為不為世情所動搖之人方能成就偉業。因此被他看上要委以大任者,他第一堂課要教給他們的,便是如何做個無情的神君。天君私底下更偏愛三殿下一些,也是這個原因。

  端肅的大殿下與清正的二殿下瞧著是無情之人,卻著實是有情之人,而風流的三殿下瞧著是有情之人,卻從不當情是個什麼,其實是最最無情之人。

  這天資靈慧的小兒子,戰場上從未有過敗績的少年神君,性子雖是閒散了些,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他聰明強大,最妙的是世間無情可動他,無情可擾他,他便是活脫脫為護族戰神這個神位而生。

  但有一天,這樣完美的小兒子卻同他說,世間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時因事而轉移的真情,有時候,情大於法也沒有什麼。

  天君覺得這太有什麼了。他在凌霄殿中苦苦思索了兩日,第三日有了主意,顧著三殿下的身體,再次親臨了元極宮。

  元極宮的玉座上,天君淡淡道,他會親自去上清境請靈寶天尊補綴紅蓮仙子長依的仙魂,而後令長依以凡人之身在一處凡世重生。

  凡人有壽限,一壽一甲子,正正六十年,他允三殿下去凡世陪紅蓮仙子六十年,不過要封住周身法力,若這六十年裡三殿下能對紅蓮仙子深情不變,證明這世間果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時因事而轉移的真情,那他便認可三殿下他所說的情可大於法,屆時他會讓紅蓮仙子重回天庭,再賜神位,令其重列仙班。

  而倘若三殿下他對長依之情果然如夕霞朝露,連六十年都撐不過,那他今日如此捨棄修為救護長依,便是大大的魯莽,長依會身入輪迴永為凡人,他也需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靜心斂性。而後接任護族戰神之位,此是給他的教訓。

  這便是那個賭約。

  天步記得當時三殿下驚訝了好半天,但他也沒辯解什麼,反就著天君的意思接下了這個賭約。

  天君是誤會了,誤會得還挺深。

  長依,二殿下,三殿下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外人雖不甚明了,但天步打小跟著三殿下服侍,瞧著總比外人要清楚些。

  九重天上都說避世在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是最有神仙味的神仙,因帝君他數萬年如一日地待在三清幻境裡頭,唯有四時之錯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能引得他老人家注意一二。但有時候天步想,帝君他不將那些小世情放在眼中,乃是因帝君他上了壽數,這並沒有什麼;三殿下他年紀輕輕,在此道上與帝君比之卻也不遑多讓,這就十分難得了。

  大概因三殿下他生來便是四海八荒最適合當神仙的神仙罷。

  譬如與和三殿下年紀相仿的大殿下二殿下做比,三位皆是身份尊貴的少年神君,大殿下有欲,他的欲是凡事都要強出兩個弟弟;二殿下亦有欲,他的欲比大殿下高明一些,乃是於四海之內壯天族之威名於八荒之內建不世之奇功;而三殿下呢,瞧著三殿下他身邊美人一茬接一茬,像是個風流無邊的樣子,似乎是最該有欲之人,但於三殿下而言,這世間萬物為空。三殿下內心沒有任何欲望。

  她從前在「空」這個字上頭並無領悟,只是有一回聽三殿下同帝君飲茶對弈論法,提到了空這個字。他們談得高深,她沒有聽懂,因三殿下願意成全她們的向道問佛之心,她琢磨一陣沒有琢磨明白,便在私底下討教了三殿下。

  天步記得,彼時伴在三殿下身旁的美人是義水神君的小女兒和蕙神女。天上那時候盛傳三殿下應是對和蕙神女十分中意,因這位神女已伴了他四月有餘。東海之上千重白雲掩住的雲山之巔有鹿鳴鶴嘯,風姿妍麗的和蕙神女靠坐在一株萬年古松旁,正輕攏慢捻地彈一張七弦琴,偶爾望向三殿下的眼神中儘是繾綣傾慕之意。

  站在一旁提筆描繪和蕙神女的三殿下聽到自己問他何為「空」時,並未停下手中的畫筆,他嗓音微涼:「世間事物,皆有流轉生滅,無恆常之事,無恆常之物,亦無恆常之情;萬事無常,有必成無,無中生他物,又必成有,但這流轉生滅中卻沒有什麼是抓得住,能恆常的,這便是空。」

  她兀自不解,瞧著不遠處的美貌神女,輕聲問道:「那麼此刻對殿下來說,也是空嗎,空,難道不是令人乏味?殿下覺得此刻乏味嗎?」

  三殿下一邊提筆蘸墨一邊漫不經心地答她:「空令人感覺乏味?」他笑了笑,那笑容含著些無聊意味,淡淡掛在嘴角,「不是乏味。」他說,「空是令人感覺荒蕪。」

  天步一直記得那日說「空是令人感覺荒蕪」的三殿下,他的眼中是神族難得的美人,筆尖也是這位難得的美人,那張畫靈性俱現,至少說明三殿下他看著美人時並沒有敷衍,但那時候三殿下他的神色,卻有一種世間萬物都不值一提的百無聊賴。

  是以,因三殿下散修為救長依這事而將三殿下他就此傳成一個情種的種種傳聞,天步聽在耳中是覺得有些可笑的。

  令三殿下動容的,並非是長依,而是長依對桑籍逾七百年不變的那一份痴情。

  大約「無常之空」令三殿下他感覺荒蕪,他未曾見到這世上有「非空」之物,而長依對桑籍那份恆久的痴情,令他覺得那也許會成為一種「非空」,因此令他格外珍視罷了。

  他舍掉一半修為也要令長依保住性命,不過是因為,只有活著的長依才能向他證明這世上也許真的有「非空」之物。

  仙途漫漫,皆是荒蕪,這一切三殿下他都看得透透的,但三殿下他大概並不愛這樣荒蕪的漫漫仙途。所以三殿下他自己有時也會說長依於他而言不同,她確是不同的,只是這不同,同兒女情長全無關係罷了。

  日頭烈起來,街上喧鬧聲益甚,這是人間。

  天步瞧著眼前一臉愁思的少女,她長得頗似長依,此時臉上的表情更是像極了當初長依避在偏處一人為桑籍傷情的時候。

  但如今她已記不得桑籍。

  片刻前她問道三殿下對長依是如何想的,對她又是如何想的。誰能料到長依在凡世重生,卻對三殿下生了情意?

  天步再次嘆了口氣。

  煙瀾她對三殿下生出情意並非好事。

  凡世中的確有那樣充滿旖思的話本,說什麼英偉天神降臨凡世千般苦尋萬般苦尋只為尋回失散的前世真愛之類,戲台子上演一場就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婦兒哭一場。但那終歸是話本故事罷了。那樣為愛如何如何的天神,決然不會是這四海八荒的年輕水神,九重天上的連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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