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4-29 22:22:36 作者: 唐七

  成玉同花非霧這廂,自那日小渡口贈傘後,因連著好幾日下雨,她們就連去了好幾日小渡口,連贈了好幾日的傘。

  但兩人都比較心大,雙雙忘記告知花非霧看上的那些公子書生們該去何處還傘,因此除了連三派來的半大小廝還回來一把外,並沒有等到其他人來琳琅閣同花非霧還傘結緣。

  兩人甚為沮喪,花非霧是花銀子買傘的那個人,因此比起成玉來,她更為沮喪。

  但那之後城中倒是流傳開一個傳聞,說這一陣一下雨便會有個天仙般的小娘子在小渡口一帶贈傘以造福路人。

  城隍廟門口擺攤的老道士有模有樣稱這位娘子是傘娘娘。

  荔枝胡同的小李員外因受了傘娘娘一傘之恩,沒幾日便為娘娘捐了座廟塑了金身,在街頭巷尾傳為美談。

  可惜的是那一陣花非霧沮喪得不怎麼出門,也不怎麼陪客,因此並不曉得自己被封了傘娘娘。

  緩過來之後的某一天,花非霧帶著成玉去月老廟求姻緣,看月老廟旁邊新起了這麼一座傘娘娘廟,還以為是月老新添了一位專司幫助男女青年憑傘結緣的護法。她也沒想過月老有護法這事兒是不是有點不太對,二話沒說拉著成玉就跑進去先跪為敬磕了十個大頭。

  而成玉,她這年十四有餘,正是既自負,又對自我認知特別不清楚的年紀,本以為天下之大,她無所不能,一朝卻敗在幫花非霧求姻緣這破事兒上,如何能夠認輸?閉門謝客苦讀民間話本整整十五日後,她又給花非霧出了諸如學香獐子精花姑子報恩的主意,或是學天上某個仙娥下河洗澡,待牛郎把她的衣服偷走然後兩人喜結情緣的主意,等等等等。

  然花非霧姻緣艱難,這些主意她們挨個兒試過去,竟沒有一樁成事。而試著試著,不知不覺地,成玉她就長到十五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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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著當朝國師粟及當年的批語,紅玉郡主成玉她一旦過了十五歲,便無須再困囿於十花樓中,倘她有那個本事,任她是想上九天攬月還是想下五洋捉鱉,都可隨她的意。

  長了一歲,成玉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不得不承認以她目前的才華,還難以幫助花非霧在她的姻緣路上有所建樹。因此在她剛過完十五歲生日終於能夠離開平安城的第二天,她給花非霧留了二十來冊有關神仙精怪談戀愛的話本子,就無愧於心地跟著朱槿和梨響南下麗川出去見世面去了。

  麗川一待,就是一年加半載,離開時她還是個小小少女,重回平安城,卻已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

  回到平安城,成玉第一樁事便是攢錢去逛琳琅閣看花非霧。不出她所料,花非霧不愧是那個堅忍不拔的花非霧,一年余不見,她仍舊在尋覓真愛的道路上不屈地跋涉。

  當是時正是未時末刻,天光並不見好,日頭僅顯出個影兒來,姚黃與夜落金錢一花一位,霸住多半張四方桌。成玉被擠在角落裡喝茶。

  闊別一年余的花非霧聽到外間成玉的聲響,激動得趿著鞋就迎了出來。

  成玉覺得這種激動,證明了她和小花的友情。

  花非霧撲上她的膝頭,一雙妙目隱隱含淚:「摯友!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看,小花多麼想念她。

  成玉像個慈祥的老母親一樣伸手撫了撫花非霧的髮鬢。

  花非霧淚盈於睫:「你可知你回來得正正好,有個事兒只有你能幫我,你一定要幫我啊!」

  ……好吧她看錯了小花,小花根本不是單純地想念她。成玉像個冷酷的老父親一樣沉默了一下,從條凳上站起身來:「我想起來朱槿讓我去菜市場幫他買兩隻蘆花雞,我先……」

  花非霧利落地抱住了成玉的雙腿:「花主,這個時候談蘆花雞多麼傷感情,你我二人的情誼豈是兩隻蘆花雞及得上的!」

  成玉默默地掰花非霧的手指,掰了半天發現掰不開,只得從了她,認命道:「什麼忙,說罷。」

  花非霧立刻爬起來同她排排坐:「近日我看上一位公子,長得那可真是……那才學那又可真是……」花非霧沒讀過幾篇書,一到要用個成語或者用個典故時說話就要卡殼,成玉自動幫她續上:「玉樹臨風,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殫見洽聞。」

  花非霧讚賞地一點頭:「是了,玉樹臨風、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殫那個什麼來著。待會兒這位公子會過來聽曲,花主你假意要獨占我,激起他的不服之心,讓他著緊我,這個忙你就算幫成了!」

  成玉驚訝地回頭看她:「我我我我我是個女的。」

  花非霧雲淡風輕:「又不是叫您真的霸占我,就是裝裝樣子,您看,你在琳琅閣行走這麼多年,就沒人認出來您是個女的,說明您演這個是有基礎的。」

  關於成玉主張自己是個女的這事就算解決完了,花非霧長嘆一聲:「原本我是不打算在這些混跡青樓的紈絝子弟當中尋找可以同我結緣之人的,但連將軍此種絕品,著實不容錯過啊!」又語生哀惜,「可奈何連公子他十天半月的才來我這兒聽一兩次曲,快綠園的香憐、夢仙樓的歡晴、戲春院的剪夢,他時不時地還要去捧一捧她們的場,真是很令人煩惱啊……」

  成玉左耳進右耳出,只覺得連將軍這三個字好像有點耳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但一時又忘了究竟是在何處聽過。不過聽花非霧的意思,這個連將軍似乎在京城各大青樓都有紅顏知己,她就誠心誠意地提醒了花非霧一句:「朱槿說一忽兒這個女子一忽兒那個女子的,這種叫花花公子,這種男人最要不得,我看小花你還是……」

  小花贊同地點頭:「書上說這種是叫做花花公子,但書上也教了如何馴服一個花花公子。說要將花花公子一顆放蕩不羈愛自由的心獨獨拽在手中,首先就是要令他心生嫉妒,嫉妒了,不安了,他就牽掛了,記得了,然後就牢記了,就愛上了,就情根深種了……」

  這些情情愛愛的成玉不大懂,她琢磨著花非霧應該就是讓她演個紈絝,這個忙簡單,倒是幫得。演個喜歡逛青樓的紈絝,成玉覺得她是拿手的,畢竟她自十二歲就開始在琳琅閣混臉熟。但免不了她還是有些許顧慮:「你說那個連公子他是個將軍是麼?那他要是生氣了他會不會打我?」

  顯見得花非霧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猶豫道:「不會罷……」

  成玉就有點躊躇:「那末我還是……」

  花非霧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個花妖:「天,我想起來我是個花妖啊,我會妖法的麼,他若是打你我會保護你的。」

  成玉提醒她:「你為了我要和他打架麼?那他說不準就不喜歡你了。」

  花非霧思考了一陣:「那倒也是啊!」

  兩人一時探討得愁眉深鎖。

  四方桌上的夜落金錢虛著聲兒問坐對面的姚黃:「姚帝您到底看上芍藥她哪一點?每年您都這麼特地過來瞧一瞧她為了別的男人神經兮兮,您這不是自虐麼?在下也是不太懂您了。」

  姚黃晃了晃蔫巴的葉子有氣無力道:「我為什麼看上她,這是個謎,而正是為了解開這個謎,我才每年定時來看她幾次。」

  夜落金錢好奇:「那您解開這個謎了嗎?謎底是什麼?」

  姚黃一派愁雲慘霧:「是我有病。」

  花非霧的一個小婢子小跑著來稟報,說她奉命在樓上觀望時,似乎瞧見了連公子府上的馬車。花非霧立時進入狀態,須臾間已去折屏前的一張琴幾跟前歪著了。成玉和花非霧搭檔多年,默契使然,也趕緊去琴幾跟前歪著了。

  兩個小婢子亦很有眼色,一個倒酒一個抱著琵琶彈小曲兒。

  然而成玉的問題在於,因她的敗家子之名廣揚京城,任勾欄中哪位名將,見著她無不是曲意逢迎,因此她並沒有逢迎討好他人的經驗。

  花非霧在一旁看著她干著急:「花主你別只顧著自己吃吃喝喝,那酒你要先餵給我喝,葡萄你也要先餵給我吃啊,你別忘了你是喜歡我你想要討好我啊!」

  成玉剝著葡萄有點蒙:「跟平時不一樣的啊?」

  花非霧重重點頭,原想著要教她一教,但一雙耳朵突然聽到已有腳步聲近在門外,臉上神色驀地一僵。

  成玉顯見得也聽到了腳步聲,花非霧說跟平時不一樣,她應該餵她。她該怎麼餵花非霧?花非霧她這麼大個人了吃東西還要靠餵的?成玉她雖常混跡勾欄,但基本上也就是混跡花非霧的閨房,男女之間如何親密親熱她其實從未真正見識過,腦子裡一時茫然,不禁有點緊張。

  小婢子適時地遞過來一杯酒,琵琶聲中,傳來兩聲敲門聲,接著門被輕輕一推。花非霧靈機一動撲進成玉懷裡,又立刻推開她一臉寧死不從的貞烈:「玉小公子您、您別這樣!」

  成玉是蒙圈的,但她也是聰明的,腦子裡雖糊塗卻下意識曉得要配合花非霧,沉著嗓子道:「姐姐你太美了,阿玉只是、只是情不自禁。」台詞行雲流水,就是表情有點木。

  花非霧以一方絲帕掩面:「玉小公子一腔真情非霧銘感五內,可非霧……」話到此處假裝才發現洞開的房門,和站在門口的白衣公子,花容失色地嬌聲道:「連公子!」

  成玉覺得到這裡自己可能還需要再發揮一下,因此木著表情又去拉了花非霧一把:「姐姐,阿玉並非孟浪,阿玉是真的……」

  花非霧已躲閃到了琴幾另一側,眼看就要起身向門口出現的白衣公子躲去,成玉心想躲那麼遠幹嘛,我又不是真的要如何你。心裡這麼想著,目光也隨著閃躲的小花瞥去了門口,結果一下子就被門口那白衣公子右手中握著的摺扇給吸引住了。

  逛青樓的紈絝們拿把扇子不是什麼稀奇事,成玉她自個兒有時候也拿把扇子裝風流。但青年手中那把扇子卻很不同。時人愛扇,扇骨多是木製或竹製,那等極富貴人家的王孫少爺們有時候用玉做扇骨,已算很稀奇。但這位白衣公子手中摺扇的扇骨卻非竹非木亦非玉,通體漆黑,泛著冷光,倒像是某種金屬。扇子合成一柄,不知扇面以何製成,垂在扇柄下的黑絲絛間結了粒極小的淚狀紅玉,是整把黑扇唯一的別樣色彩。

  成玉的目光先是定在摺扇上移不開,接著又定在了那隻握扇的手上挪不開。

  那隻手瑩白如玉,比女子的手還要修長好看,卻一眼便知那是男子的手,閒握扇子的姿勢雖有些懶散,但骨節分明,蘊含著力量。

  似乎必須得是這樣一隻手,才合適拿這樣一把奇異的黑扇。

  待成玉終於看夠了準備進入正題抬頭瞧瞧把花非霧迷得神魂顛倒的白衣公子長個什麼模樣時,卻已經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小花一個扭身閃到了青年面前,把青年擋住了一大半,而青年則往後退了兩步,徹底退出了成玉的目視範圍。

  成玉只聽到青年的語聲從門外傳來:「原來非霧姑娘此處已有客了。」那嗓音微涼。

  成玉覺得這聲音她在哪裡聽過。

  成玉雖然不大在狀態,但花非霧照著劇本倒是演得很走心。非霧姑娘眼含清淚:「非霧也不知玉小公子他突然就……」

  青年打斷了她:「有空閒,」那聲音有些玩味,「我再來聽姑娘唱一闋驚別鶴。」

  成玉的好奇心完全爆棚了,她悄悄朝門口移了一步,又一步,還稍稍踮了踮腳,想要看清青年究竟長什麼樣。

  其時青年正抬手幫她們掩上門扉,驚鴻一瞥之間,成玉只見得被門扉掩了多半的一張臉,注意到那半張臉上的狹長鳳目。僅是一隻眼,眼尾微微上挑,極漂亮,藏著威嚴,神光內斂。

  那一瞬她覺得青年也在看她,然後青年的眼角彎了彎,弧度極小,卻看得出來,那是個笑。

  成玉不由自主又往前跨了一步,與此同時那扇門扉已全然合上,青年的臉消失在了門扉之後,不待成玉回神,門外已響起腳步聲。

  房中靜了一陣。

  成玉沉默了一會兒,不大確定地問站在琴幾前的花非霧:「我演得好嗎?」

  花非霧也不大確定,躊躇著蹲到她身邊:「我覺著演得挺好的。」又補充,「我覺著我們都演得挺好的。」又問她的兩個小婢子,「我方才演花容失色那一段,是不是演得很傳神哪?」

  小婢子點頭如小雞啄米,花非霧心中大定,跟成玉斬釘截鐵說:「照書上說,他就該嫉妒難安了,雖看不大出來罷,我覺得他回家就該嫉妒難安了……」

  成玉鬆了口氣。

  屋子裡唯一的男人,身為牡丹帝王的姚黃感覺自己真是聽不下去花非霧的胡扯了,忍不住說了句風涼話:「那人我看他不僅是面上看不出嫉妒難安罷,應是原本就不曾嫉妒難安過,說有空閒再來聽你唱曲,這也不過是此種情形下的一句客套罷了。說不準他下次又有空閒,打算來聽你唱曲,卻想起來你是個忙人,房中說不準又有貴客,就懶得來了,畢竟夢仙樓快綠園和戲春院也不乏能唱曲的美人。」

  對自己一個本應只關心人間國運大事、清淨而又雅正的花中帝王,如今卻張口就能將京城幾大勾欄院的芳名如數家珍信手拈來這件事,姚黃一時倍感絕望,一番話說完,頓時有點了無生趣。

  姚黃的幾句風涼話句句風涼在了點子上,還真令花非霧感到了懷疑和緊張,說話都口吃起來:「真真真真真的?那那那那怎麼辦?」

  姚黃一邊了無生趣一邊還是於心不忍,語重心長地給她出主意:「你要真想還能時不時見到他,讓他來你這裡聽歌賞曲,就讓花主她追上那人同他解釋清楚罷,為時還不晚,現在追上去也還來得及。」

  花非霧立刻將兩道灼灼視線投向成玉。

  本以為已經沒自己什麼事兒的成玉正往嘴裡塞葡萄,看看花非霧又看看姚黃,指著自己:「又是我?」

  一人一花齊齊嚴肅地點頭、以及點葉子。

  成玉被花非霧推出琳琅閣大門時,夜落金錢不可思議地看向如老僧入定般遠目著天邊出神的姚黃:「姚帝,我以為您喜歡芍藥來著,可您卻又慷慨無私地撮合她同別家公子……或者您覺得只要她幸福您便也就幸福了,」話到此處夜落金錢幾欲落淚,「您對芍藥這情分真是,真是感天動地!」

  姚黃沉默了半晌:「她要是嫁不出去,我有病成這樣,最後說不定真會娶她,趁著我現在還沒有病入膏肓,先救一下自己。」

  成玉在琳琅閣外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蹲了會兒,才慢吞吞地晃蕩著出去追方才僅有半面之緣的連公子。

  朱槿說過,女子要找郎君,該找個忠義又老實的,紅粉知己遍地的花花公子絕非良配……成玉一路踢著個破石頭一路嘆氣,要是她這麼溜達著追也能追到那位連將軍,那她就再幫花非霧一個忙。但若是追不到麼,成玉打了個哈欠,望著她特地選出的這條荒無人煙的偏僻小胡同,沒忍住嘴角露出個笑來,小花,那便是老天爺看不得你在姻緣路上受苦,借我之手救你一救了。

  她邊溜達著邊追人,溜達了一會兒,人沒追到,卻在小胡同里溜達出個頗有意趣的手藝小店來。

  於是她想都沒想就先跑去逛店了。

  這手藝小店瞧著古舊,賣的玩意兒倒是件件新奇。譬如擺在柜子上的一張黑檀木做的小巧戲台就很精妙:戲台子上小小一方簾幕一拉開,台上便出來個指頭長的木雕花旦靈活輕巧地耍手帕功。還有個在尺把長尺把寬的碧綠荷塘上吹笛子的牙雕小仙也很有趣:輕輕按一按荷塘中一個荷花花骨朵,小仙子十指纖動,便真有旖旎笛音飄然入人耳中。

  成玉趴在櫃檯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吹笛小仙,戀戀不捨瞧了許久,摸了摸自己沒裝幾個錢的荷包,心酸地嘆了一口氣。

  忽聞一旁有人聲響起:「此物做得精巧,對麼?」

  成玉喃喃點頭:「是啊,」轉頭,「你是在和我……」她卡住了。

  青年離她極近,她一偏頭便撞進一雙狹長鳳目中。相學中說鳳目威嚴,內銳外闊,眼尾略挑,似這樣的鳳目最標準也最好看。眼前這雙眼睛她片刻前才剛剛凝神注意過,再見自然立刻認了出來。

  成玉大驚,撐住一旁的柜子「啊」了一聲:「是你!」她此時終於能看清青年的面容。乍一看去,那是張極英俊的臉,怪不得花非霧惦記。但不及她細看,青年已漫不經意地側身擺弄起櫃檯上另一件小玩意兒來,只留給她一個側面。成玉恍然覺得青年的好看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曾在哪兒遇到過。

  青年俯身端詳著面前的一個小物件,那是只銅製佛塔,搖一搖塔角上的佛鈴,便會有小和尚敲著木魚從閣樓中走出來。

  青年撥了兩遍佛鈴,才想起來同成玉說話似的:「我記得你在花非霧那裡……」他停了一停,找了個詞彙,「找樂子。」用完這個詞彙他似乎感覺有些好笑,即便只是側面,成玉也捕捉到了他上挑的嘴角處那一點淺淡的笑意,「怎麼又出來了?」

  「我、我出來是……」成玉有些猶豫。她完全沒想到自己已經追得如此不走心了,就這樣居然還能碰上這白衣青年。難道這是上天註定了要讓小花入火坑嗎?

  罷了。既然方才自己立了誓,那也只好如小花之願了。她糾結地囁嚅了兩三下,硬著頭皮答:「我是出來追你的。」

  青年挑了挑眉:「哦?」

  「嗯。」成玉鄭重地點了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在心底念了句阿彌陀佛,請四方神仙原諒她又要開始胡說八道了。

  「花姐姐……」她道,「愛重的是將軍你,我,」她狠了狠心:「就、就是我一廂情願愛慕花姐姐罷了,是我一向地糾纏她,但花姐姐她對我的糾纏其實是抗拒的,她更喜歡同將軍你一處……」起先她還有一些磕巴,但編到後來逐漸入戲,不禁就滔滔不絕起來,「將軍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懂得一段無望之愛的心酸的,你愛的人,愛的卻是別人,對你不假辭色,這種苦你是不會理解的,我也不求將軍你憐憫我,我只求將軍你憐憫花姐姐,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花姐姐將來不會遭受我如今經受的這些痛苦……」

  青年一直挺有耐心,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你是說,你喜歡花非霧?」

  成玉因已向神仙們告罪,此時睜著眼睛說瞎話當然毫無負擔,她不僅毫無負擔,她還一邊胡說八道一邊驚嘆自己的蓋世奇才,怎麼能隨意一編就是這樣一篇傷感動人的風月故事!因過分沉迷於自己的才華,導致一時竟沒聽清青年問了她什麼。「你說什麼來著?」她呆呆問青年。

  青年極富耐心,又重複了一遍:「你是說你喜歡花非霧,是麼?」

  聽清這個問題,成玉抹了把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水:「是啊!」她很是入戲,「但,我雖然愛她甚深,可我今日一見將軍,也明白了將軍你同花姐姐才更加般配,你們這樣般配讓我覺得我應該立刻退出。我願成全你們,這樣也是為了花姐姐好。從此後我便再也不糾纏花姐姐,唯願將軍你能好好待姐姐,希冀你們二人能……」

  青年玩味地看著她:「可我記得你是個姑娘,不是麼?」

  「我是……哈?……啊?」

  佛塔上的小和尚敲完一輪木魚退回了閣樓中,青年伸出食指來撥了撥第三層的小鈴鐺:「你是個姑娘。」他說,嗓音平淡,並沒有什麼特別,成玉卻突然覺得,這五個字,她似乎在哪兒聽過。青年回過頭來:「怎麼不說話了?」

  篤篤篤的木魚聲中,成玉看一會兒天又看一會兒地:「我,呃,嗯,那個……」她著實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編下去了,感到了才華的枯竭,半晌,小聲道,「我扮成玉小公子的時候,就沒有人認出過我是個女的呀。」

  青年手撥著佛鈴,停了一會兒才回她:「不是吧。」

  成玉在女扮男裝這事兒上還是很有自信,聞言振作了一下自己,將自己的豐功偉績一條一條清楚地列給青年聽。「真的,不是我自誇,」她這麼開頭,「我八歲去開源坊蹴鞠,踢到現在做了開源坊蹴鞠隊的頭兒,他們也沒看出我是個女的;我十二歲幫朋友去琳琅閣贖花非霧,贖到現在做了琳琅閣的一等貴客,他們仍沒看出我是個女的;我十三歲開始在萬言齋幫人代寫課業,仿那些不學無術的少爺們的筆跡仿得好啊,他們依然沒看出我是個女的。我覺得在女扮男裝這個事情上頭,大家真的都要服我,可以說由內到外我都扮得很出色了,此前真的就沒有人看出過我是個……」

  青年打斷了她的高談闊論,「你是不是忘了,」他淡淡道,「一年前你就沒有瞞過我的眼睛。」

  「哈?」成玉道。

  青年終於轉頭看向她,臉色冷了下來,是肯定的語氣:「你的確忘了。」

  青年走近一步,他身量高,微垂首目光才能落在她臉上。

  成玉終於有足夠長的時間端詳青年的樣貌,見他鬢若刀裁,劍眉斜飛,那雙神光內斂恰到好處的鳳眼,無論看多少次依然令人讚嘆。而因此時站得近,能清晰地看到那雙鳳目中的瞳仁,似某種暗含光暈的褐色珍寶。

  是了,琥珀。青年的瞳仁竟是少見的琥珀色。

  成玉心頭一跳,突然靈光乍現:「小渡口……傘……小花……呃,是你!」話剛脫口,面前的白衣公子立刻便同已埋藏在記憶極深處那位衣衫半濕的英俊青年重合。她終於明白了為何今日見著這白衣公子總覺眼熟,連同他那些話也時而令她生出熟悉之感來,因一年前那個小渡口的木亭中,便是他站在她的面前,也是他挑眉向她:「你是個姑娘。」

  成玉一拍腦袋:「小花說的連將軍竟是你!」

  青年看著她:「是我。」臉色依然是冷的,似是不滿她此時才想起他來。

  成玉根本沒有在意青年冷淡的臉色,她憶起來這竟是位故人,臉上立刻生出了重逢故人的欣喜:「所以你還是去見了小花,」話到此處,幾乎是很自然地她就想起了那把傘,又想起了還傘之事,她就有些疑惑,「不對啊,那之後我沒聽說你上琳琅閣呀,我還跟小花打聽過呢,有沒有一位極好看的公子來找她還傘,她都說沒有。」她狐疑地看向他,篤定道,「你沒有還我傘。」

  「你打聽過我?」青年問她。

  她點了點頭:「打聽了好多次啊,小花都煩了。」她再次篤定,「你真的沒有還我傘!」

  青年的臉色緩和了下來,眼中甚至浮出了一點笑意:「陳年舊事,便暫且不提了罷。」頗覺有趣地看著她,「你還記得不記得,剛才你追著我跑出來,其實不是為了讓我還傘的?」

  「哦,對!」她終於想起來自己的初心,「剛才我說到哪兒了來著?」

  青年以扇端點了點她的肩:「我們方才說到了你是個姑娘。所以你和花非霧,」他笑了一下,「是怎麼回事?」

  「那、那就是……」她囁嚅了會兒,覺得自己可太難了,青年已看出她是個女子了,她著實編不下去了,「我、我就是幫小花一把,她、她讓我假裝喜歡她,好讓你生氣嫉妒……」

  青年點頭:「繼續。」

  成玉腦門上冒出汗來,替小花申辯:「但小花這樣做,也不過是因為喜歡你罷了,她因為喜歡你她才會這樣的。」她努力地幫花非霧說好話,「你看,我們小花她長得那樣美,她又那樣喜歡你,你按理也該對她好的啊,你說是不是?」

  吹笛子的牙雕小仙笛音突然停了,青年抬手撥了撥人偶旁邊的一個小花蕾,小仙娥又立時吹奏出另一支曲子來,青年輕聲:「她不及你。」

  成玉一雙眼睛牢牢扎在重新吹起笛子來的牙雕小仙身上,注意力全被吸引了過去,根本沒聽清青年說什麼,回過神來才想起問青年:「對了你方才說了什麼?」

  青年卻沒有再答她,只笑了笑:「你說照理我該對花非霧好,所以我問你我該如何對她好。」

  「哦,」成玉不疑有他,想了想,指著她一直注意著的那座牙雕小仙,有模有樣地向青年:「我最了解小花了,我知道小花她就是喜歡這種小仙娥吹笛子這樣的小玩意兒,你要對她好的話,你把這個買下來送給她,她就好開心了!」說著心虛地偷偷瞧了瞧青年。不料目光正同青年相對。成玉立刻站正眼觀鼻鼻觀心。

  青年在她頭頂上問她:「你確定是她就好開心了,而不是你就好開心了?」

  成玉大驚,但還是強撐著小聲囁嚅:「是她就好開心了呀。」

  青年道:「是麼?」他隨意地撥弄牙雕小仙的玉笛,「我以為你是花非霧的好友,我買下來送給她,回頭她就送給你了。」

  成玉完全沒搞懂青年怎麼就看透了她的如意算盤,一時頗感羞愧,又頗感沮喪,她低頭翻弄自己沒幾個錢的荷包,悶了一會兒,小聲回答:「那,那是我騙你的,是我想要那個牙雕小仙,不過我、我也不是有意騙你的,」她抬頭偷偷看青年一眼,又低頭繼續翻弄荷包,「我就是現在沒什麼錢,我其實賺錢很快的,但我賺到錢了這個小仙娥她說不準被誰買走了,所以我才想你可以買給小花,然後她可以借我玩一陣。」

  青年看了她一陣,回頭叫醒老掌柜,三兩句話間,老掌柜已經包好了牙雕仙子裝進一個木盒中遞給了他。

  青年將盒子轉遞給成玉。

  成玉大喜過望:「我我我我馬上去送給小花,等她玩賞夠了我再討來玩幾日。」

  青年止住了她:「送給你的。」

  成玉震驚得盒子差點摔地上,青年眼明手快伸手幫她兜住,成玉驚魂甫定地抱住盒子:「送我?為什麼送我?這很貴的啊。」

  青年抬眼:「你不是說我還欠你一把傘沒還給你?」

  成玉抱著木盒子愛不釋手,可過了把手癮後,還是將盒子退了回去:「傘沒這個貴,再說傘其實也不是我花錢買的,是小花買的。我……」她想了一個詞,「我無功不能受祿的。」

  「無功不受祿,」青年緩緩重複,有些好奇地問她,「那為何我買給花非霧就可以了?」

  她立刻道:「因為小花有功啊,小花給你唱小曲。」

  青年抬眼,好笑地道:「你也可以給我唱小曲。」

  她將木盒子退到青年跟前,滿面遺憾:「可我不會唱小曲。」

  青年抬起摺扇將木盒推了回去,又推到了她懷中:「那何人給的禮你是能收的?」

  「長輩們給的吧,」她比起手指盤算,「還有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什麼的給的,我應該都能收。」

  青年思考了一瞬:「你年紀小,我做你的哥哥應該綽綽有餘。既然是你哥哥,這便是兄長贈禮,長者賜不可辭。就這樣吧。」

  成玉將青年的話仔細想了一遍,眼巴巴道:「可你不是我哥哥啊。」

  青年微眯了眯眼睛:「那從今日開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可……」

  青年笑了笑,那笑竟含著一絲涼意:「我說是你哥哥就是你哥哥,平白得我這麼一個哥哥,你還不高興了?」

  成玉就被他帶偏了,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根本並不是她高興不高興有個哥哥的問題,問題的根本是依照這人間禮法,斷沒有誰當誰是哥哥,誰就真的是誰哥哥了這個問題。在這俗世凡塵,便是最不講禮數的草莽之輩,認個義兄也還要宰個豬頭焚香禱祝對著老天爺拜它幾拜。但青年在這事上似乎根本不準備和她講什麼道理,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看得她很有壓力。

  她只好屈服了:「好吧,那就當你是我哥哥。」轉念一想,雖然成家的列祖列宗可能不高興她隨便認親吧,可青年長這麼好看,就算是列祖列宗們又能有什麼怨言呢?替列祖列宗們想通了這事,她立刻就接受了這一段奇遇,轉而問青年,「那哥哥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都叫我連三。」

  「哦,連三哥哥。」她想了想,「那我叫你連三哥哥,你叫我阿玉,以後你就是我哥哥了。」她老成地拍板道,「那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青年點了點頭,很認同她的總結似地,又問她:「哪家的阿玉?」

  哪家的阿玉,成家的阿玉,但天底下只有一家姓成,那是天子成家。朱槿也早囑咐過她,她在外頭再胡天胡地也好,頂著玉小公子的名頭胡鬧便罷了,萬不可讓人曉得她姓成,要讓太皇太后和皇帝曉得她在外頭這樣胡鬧,她從此便可禁足十花樓直到出嫁那日了。

  想到此處她打了個哆嗦,為難了老半天,嘟噥道:「沒有哪家的阿玉,就是阿玉。」

  青年也不再問,似乎也不是真的那麼在意她到底是哪家的阿玉。或者到底她姓甚名誰,他其實都不在意。

  但成玉此時並沒有什麼空閒去思索這些,她猶豫地看向青年:「既然你是我哥哥了,那有個事兒,我覺得可能還是需要提前告訴你。」她像是很努力才下定決心,沉重地看向青年,幽幽嘆了口氣,「其實認我當妹妹,是很吃虧的一件事。」

  青年饒有興致:「願聞其詳。」

  她不忍地看了青年一眼:「我特別能惹事的,你當我的哥哥,以後我惹出的事就會變成你的事,以前我惹出的事都是朱槿的事,不過以後……唉。」

  青年依然挺有興致似地:「你能惹什麼禍?」

  她就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你以後就曉得了。」她一邊抱著木盒子往外走一邊搖頭,「不過是你自己想做我的哥哥的,那就沒有辦法了。」

  連宋站在這古舊小店的陰影中目送成玉遠去的背影。

  青色的錦袍籠住的,的確像是個少年的背影,但卻纖細窈窕,是女子的情態和風姿。不知為何世人竟認不出那衣袍裹覆之下是個姑娘。但三殿下也並不在意這些。

  他這漫漫仙生,自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子不知幾何,或是此種美態或是彼種美態,有如火的美人也有如冰的美人,但這些在他身邊來去的美人,其實於他而言全沒有什麼分別,一人是一萬人,一萬人是一人。

  女子,不過就是那樣罷了。

  然而他還從未有過一個妹妹。

  三殿下自己也有些奇異自己今日的反應,為何會為了讓那小姑娘收下那座牙雕小仙,就提議要做她哥哥。他其實從前並不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一直在一旁佯裝打瞌睡的老掌柜終於睜開了眼睛,臉上堆笑向他道:「那位小小姐可真有眼光,一眼便挑中了三公子最得意的作品。老朽記得那牙雕小仙當初可費了三公子不少功夫。」

  他的右手停在那牙雕小仙方才擺放過的位置,手中摺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了敲桌面,心中不置可否地想著,哦,或許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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