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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那畔

2024-04-29 22:06:00 作者: 尤四姐

  松花綠的綢緞,一角繡上柳葉與燕子,底色是時節,繡工是景兒,景兒應上了時節,那就是最般配的。

  繡了大半夜,到五更時分可算是完工了。布暖把汗巾子拿在手裡,襯著燭台上的燈火仔細地看。因著用了大心思,細緻到一根羽毛,一隻爪尖,連胡椒粒小眼睛都是精光閃閃的,仿佛吹口氣就會飛起來。她馨馨然笑,想像著舅舅把它掛在腰上的樣子,就覺得自己能夠時時刻刻同他在一起似的。

  她揉揉脖子,在長案邊上的圈椅里坐下來。轉頭看看,天要亮了,晨曦映照在窗戶紙上,漸漸泛起了白。湖邊蛙鳴隱匿下去,間或的一兩聲,也是細得無以為繼。太陽才升起來一尺高,日光打不到枝頭,知了便是噤口的,這樣黑夜與白天交接的轉瞬,世界倒是難得的清淨。

  昨天乳娘同她談了好久,似乎是嗅到了什麼不尋常的味道,從《女則》說到《女誡》,洋洋灑灑大半個時辰,再三再四地勸勉,布暖才發現乳娘的口才原來那樣好。

  

  不過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金玉良言過其耳門而不入,布暖鬧不明白她到底要表達什麼,如果只是做約束,這些話早年就聽出了繭子來,絕不想再溫習一遍。所以口頭上答應,卻依舊堅持著自己的堅持,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麼。

  坊間的開市鼓響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三十二街連綿成片,像個大罩子,把清晨的長安團團合圍。

  她忙去推窗,叉竿一撐就看見舅舅寬袍大袖,冠帶齊整,正在桅杆下熄風燈。

  她心裡雀躍,回身到鏡前抿頭。打開妝奩盒子挑頭面,手指撥來撥去,把一盒首飾倒騰得嘩啦作響。終於在底層小抽屜里找到了端午那天買的銀笄,往嘴裡一叼,三下兩下就挽了個髻。

  前後左右照了照,不甚華美,有點像道觀里添燈油的道童。她自嘲地笑笑,就這樣吧,她打扮自己的手段就只有這些,要緊的是用上了那笄,她心滿意足。

  披上半臂去拉臥房的門,門框在軌道里划過,那響聲在樓里尤其明顯。探身出去看,廳堂里的婢女們開始走動了,隔壁秀的房門也洞開著,窗戶里的光亮照著牆上木雕畫,深刻的地方浮起黑厚的陰影。

  她顧不得其他,把汗巾緊緊壓在胸前,趿上重花履便跑出去。

  悶頭地跑,聽見趕出來的乳娘在身後高呼「噯噯,你往哪裡去」。她也不回答,飛快奔出大門,邊跑邊快樂著,好像一下子掙脫了禁錮,她干成了生平最囂張的事。

  水廊那頭的人看見她,停在平台上筆直地站著。她跑到彌濟橋頭上,在水榭前裹足猶豫。他討厭不請自來,他不發話,她不敢自說自話地再往前半步。

  她揮了揮手:「舅舅,我過去好不好?」

  他似乎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頭。

  她提起襴裙奔向他,他負手而立,見她一點點近了,唇角便不可抑制地上揚。

  「怎麼這樣早?」他邁前迎她,「慢些,仔細摔著!」

  她縱得急,一下收勢不住直撲進他懷裡。他微一頓,扶住了她,復退後兩步,笑道:「毛毛躁躁的,你奶媽子看見又要說你。」

  「叫她去說,我只當沒聽見。」她笑吟吟仰頭看他,「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的臉沐浴在晨光里,太陽在她兩頰覆上一層油潤的膜,看上去像飛了金的菩薩。他低頭凝視她:「是什麼?」

  她取出汗巾遞過去,稚氣一笑:「我答應賠個新的給你,你瞧瞧,可還中意?」

  那面汗巾上還帶著她的體溫,他用力握了握方展開來看,嘖嘖調侃道:「好手藝,果然帶孩子還是有用的,如今知道孝敬舅舅了。」

  她嗔道:「人家繡了一夜,可不是為了聽你倚老賣老。」

  果然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無奈道:「誰要你賠來著?我箱子裡還有好多,又不急著用。」心底里卻暗自高興,上回藍笙得她一根繁纓,這回他算是找補回來了。

  她說:「那不同,這是我做的呀!」

  他嗯了聲,托著細看看,在邊角上找見一排小字——蕙風布暖。他的拇指在後面兩個字上掠過,背轉身去便別在了褻衣胸襟下。

  她的溫暖散了,綢緞印著皮肉涼嘶嘶的。他突然有些懵,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貼身珍藏。想重新掛,計較了下還是作罷了。就這樣吧,不過是條汗巾!

  布暖很興奮,有種孩子似的成就感。她急切地問:「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他抿嘴笑:「我自然很喜歡。」

  她拿腳尖挫地,反倒沉靜下來,隔了一會兒問:「你今日要上軍中去嗎?」

  他北望碧洗台,嗓音略有些沉悶:「過會子要陪知閒回葉府,上次端午怠慢了,總要補償回去,宗族裡的人都等著看呢!」

  她不說話,眼裡黯淡下去。他是個習慣深思熟慮的人,即便勉強,也能辦得圓滑練達。知閒是他即將過門的妻,他要顧全她,合情合理。

  「我聽說知閒姐姐要在娘家小住,什麼時候動身?我回頭去送你們。」她笑了笑,「這一走有半個月瞧不見呢!」

  半個月,對他來說已經是意外的收穫了。他把桅杆上升降燈籠的繩子綁縛好,撲了撲手道:「去給外祖母請過安就走,趕著沒熱起來,路上要好受些。」又道,「你別送了,一夜沒睡,回去歇著吧!」

  她搖了搖頭,笑道:「等送了你們再睡不遲。真奇怪,你說和她一道回葉家,聽著怎麼像是三朝回門似的!」她掩口打了個哈欠,懨懨道,「我先回去收拾收拾,過會子往外祖母那裡等著你們。」

  他應了,看著她轉身朝岸上去,走了十來步又問:「你幾時回來?」

  「葉府離長安不算遠,一天打個來回足夠了。」他說,「如果趕得及,今夜就會回來。」

  今夜就回來,就和在衙門辦差是一樣的。她慢慢往回走,心道本來就該這樣,沒有成親,怎麼好住在人家府上!不過他們是表親,就算沒有結親,過夜大概也無妨。

  她扁了扁嘴,他說「如果趕得及」,那究竟是趕得及還是趕不及?她咬著嘴唇快步走,真討厭模稜兩可!她甚至覺得知閒可以自己回去,為什麼一定要舅舅送!女人嬌氣過了頭,她是很瞧不起的。

  越想越氣,越想越鄙夷。用力晃了晃腦袋,那銀笄從髮髻里脫出去,噗突一聲打在橋面上。

  她傻了眼,頭髮簌簌鬆散,披掛得滿肩都是。她忙用手攏,也沒敢再回頭,狼狽地拾回簪子就往煙波樓里跑。

  乳娘眼裡含著憐憫,什麼都沒問,只道:「吃些東西去吧!老夫人那裡請了裁縫,今兒要給你挑緞子裁衣裳的。」

  香儂和玉爐來伺候她更衣,玉爐道:「一大早就有話同舅爺說嗎?這麼巴巴兒地跑出去,臉都沒洗,舅爺可嫌你像個蓬頭鬼?」

  她不搭話,只顧嘟著嘴在翹頭案前坐著。香儂嘆道:「也是舅爺好性兒,換了郎主瞧見你這樣,不罰著站牆根去才怪!」

  「昨兒你屋裡燈亮一夜,做什麼呢?」玉爐蘸了桂花油一把接一把地給她篦頭,邊篦邊從鏡子裡覷她,「誰招惹咱們霸王了?瞧這一臉不痛快,想是挨舅爺訓了!」

  「沒有。」她不耐煩,「趕緊的,我要上渥丹園請安去呢!」

  於是飛快挽了髻子,飛快換了衣裳,飛快吃了早點,又匆匆出了煙波樓。

  知閒早已經在老夫人這裡了,邊上隨侍著四五個婢女僕婦。老夫人打發人從後身屋裡取包袱出來,一一交給知閒身邊的人,當真弄得媳婦回娘家模樣。

  「路上千萬小心,我叫人備了冰饢子在窖里擱著,等要上車了差人去取。」藺氏拍拍知閒的手,「給你父親母親帶好,我到了蔚兮的好日子就過去。端午六郎沒過府拜禮,我怕你阿耶阿娘嘴上不說,心裡要不自在。你好歹在他們面前周全,緊著給六郎說好話,顧全他的臉面。」

  知閒笑道:「姨母放心吧,我省得。」

  「也是,算我白操心,六郎的臉面不就是你的臉面,哪裡有人打自己臉的!」藺氏招布暖過去,半攬在懷裡對知閒道,「你只管去吧,橫豎我有暖兒做伴,冷清不了的。」

  知閒對布暖嫣然一笑:「是這話,暖兒在,我是放心的。」

  布暖只是覺得她的笑容很假,並不像之前那樣溫情了。但是牴觸也只在私底下,面上是不好流露出來的。她也不知哪裡來的虛偽勁頭,親熱地去挽她的胳膊:「有陣子見不著姐姐呢,我也不會說話,就像外祖母適才講的,一路順風吧!」

  知閒道:「承你吉言了。我不在府里,外祖母就托你多照應,我這裡先謝過你了。等你來了高陵,我領著你上外頭吃花肚去。高陵花肚可是一絕,許多文人墨客慕名前往的。」

  布暖甜甜道好,暗中卻嗤,照應外祖母要她來拜託,她儼然自詡為沈府的女主人了!

  正說著,容與從廊廡上過來,換了一身削薄的天青色襴袍,腰上束著雲頭腰封,鏤空挖出福壽的紋樣。沒有掛繁複的七事,單配了兩隻香囊,零零丁丁,卻極老成持重。布暖頭一回見他戴折上巾,烏紗的硬裹透出恣意的鋒棱。朗朗在檐下立著,不是儒士的遷就容忍,也不是武將的氣吞山河,介乎兩者之間,有種世事洞明的清醒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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