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欹枕
2024-04-29 22:05:58
作者: 尤四姐
「發痧了嗎?」他問,自己背著胳膊解明光甲上的束帶。
布暖自發上前接手,鎧甲前後擋是分開的,用紅綢帶十字交叉著絡起來。她撫上那冷硬的鏡面,心裡一味地既緊張又甜蜜。靠得近了,聞得見舅舅身上溫通的獨活香。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獨活——這樣自私又寂寞的名字!
來長安有一段時日了,卻怎麼都看不清舅舅。或者他的人和他用的薰香一樣,沒有欲望,遺世獨立。又或者是欲望淹沒了一切,反倒不清晰起來。
她垂眼嗯了聲:「早上起來頭疼犯噁心,乳娘給我肩上拔了兩把,不濟事,還是要叫他泛出來才好。」
他問:「可颳了?」微低下頭看她,她的臉就在他胸前,貼近了看依舊是完美無缺的。那點揪痧浮在雪白的額上,倒顯出些俏皮來。
她嘟囔了一下:「我怕疼呢!乳娘要刮,我怕得厲害,最後就作罷了。」
「那這會子呢?」他說,「別回頭悶得久了,臨了吃大苦頭不上算。你乖一些,忍著不是辦法。」
他說完,堪堪被自己語氣里的溫柔嚇了一跳。心上弼弼跳起來,腦子裡霎時稀亂一團,慌忙別過臉去,竟覺得肺葉里堵了團棉花,幾乎要把他憋死。
布暖大約是沒留意,替他卸下犀兕,挪開香爐擱到曲足案一頭,方應道:「眼下好多了,頭也不怎麼疼了。不上戰場也要穿甲嗎?好重呢!」
甲冑有三屬,兜鍪、上身、髀禪。髀禪是腿上護甲,前後擋撤完了,單留腿上兩截。她回身看,想蹲下去解,又大大地不好意思。到底男女有別,下半身的怎麼料理才合適,她站在那裡無所適從。
容與生性有精細到骨子裡的伶俐,立時察覺了,旋身在榻上坐下了自己動手,她只在邊上接應著,和鏡甲放到一處。
「沒法子,這是規矩,武將要有武將的樣子,總要和文官區分開的。我適才的話聽見了?過會子還是叫你奶媽子替你刮痧。」他小心放平了聲調,自己品品也還說得過去。轉頭開始琢磨之前的失態,想來想去也沒有頭緒。
她噘了噘嘴:「她下手可狠呢,上次玉爐叫她颳得哭爹喊娘。痧退了,背上一道道的痂,就跟拿犁耕過似的。」她覷了覷他,「要不舅舅給我刮?」
容與猛一愣,抬眼望過去,她仰著臉笑,沒心沒肺道:「你臉紅什麼!我唬著你了?」
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果真是有些燙的。風吹過來,他驀然清明,開始後悔自己剛剛的動作。他居然像個傻瓜一樣被她愚弄,這丫頭反了!
他看著她:「布暖,你可是皮癢了?」
她吐了吐舌頭:「舅舅這點子雅量也沒有,還上將軍呢,小肚雞腸!」
他氣結:「我若是沒有雅量,會縱得你這麼放肆?」
小肚雞腸?他打從落地到現在,還沒人敢把這個詞套用在他身上。她膽子愈發大了,簡直無法無天!不過他卻並不當真生氣,只是作勢拉著臉。她探過身來,滿臉無賴相,不倫不類的恭維道:「舅舅,你皺著眉頭的樣子也很好看!」他終於繃不住,轉過臉笑起來。
樓里的香儂送小點心來,布暖吩咐她搬個杌子,邊道:「我再不敢在屋子外頭席地坐了,上回叫蟲子咬了一口,到現在還痛。」
容與卷著袖子問:「沒有擦藥嗎?咬著哪裡了?」
她扭捏了一下,咬在哪裡不太好說,便含糊道:「已經擦過藥了,再過兩天定然都能好。」
香儂指派玉爐把杌子送來,是放在胡榻對面的,離容與有些遠。這原是遵了禮教的擺法,布暖的手卻先於腦子一步,自然而然把杌子拖到他邊上,依著胡榻矮矮的圍子坐了下來。
她的手肘搭著透雕的攔水線,下顎枕著手背,被部線條微緊。隔一會兒把腦袋側過去,瓮聲道:「你讀過《孔雀東南飛》嗎?」
容與點了點頭,他那時未擢升,在幽州軍營里下了值無事可做,也看過許多雜書。《孔雀東南飛》自然是讀過的,也為其中人物唏噓過。
「蘭芝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她嘆息,「原本好好的姻緣,到最後落得這樣下場,多可憐!」
他不語,活著有太多無可奈何,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能不能幸福自己無法控制,但生死可以。
「他們算是千古相隨了,這樣也好……」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我知道女人是痴情的,蘭芝多幸運,遇上了有情有義的焦仲卿。」
容與背靠著圍子看遠處的醉襟湖,半晌才道:「你不覺得是焦仲卿的無能害了蘭芝嗎?如果他有擔當,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
布暖搖頭:「他是孝子,便是有錯,他遵循了約定,連死都是面朝東南方的,還不夠嗎?」
姑娘家一旦感性,便能原諒很多低等的錯誤,同她們談理性行不通。他一頭悵然,一頭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其實現在的自己和焦仲卿沒有區別,他唾棄著焦仲卿的愚孝,走的卻是和他極其類似的路。只不過一個是奉命休妻,一個是奉命娶妻罷了。
他突然有些後怕,貪圖目下的輕鬆,會不會在以後的日子裡害得知閒和劉蘭芝一樣下場?若真到了那步,可能他除了以死謝罪,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焦仲卿是個懦夫。」他謂然長嘆,帶了些對自己的氣惱。
布暖正沉浸在悲情里無法自拔,把臉轉向另一邊,眼尾的淚順著流回眼角,再漫延出來。她吞氣道:「你不懂。」
男人何嘗懂得什麼是生死與共,這故事也許就是個臆想,滿足女人對愛情的一點憧憬吧!
他失笑,她說「你不懂」時像個負氣的孩子被打碎了美夢,哪裡還忌諱著他是舅舅,倒像他們調了個個兒,她才是見多識廣的長輩。
她的小女兒情緒發作了,抽抽搭搭哭得很傷心。他愁眉苦臉在邊上瞧著,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是抽了汗巾給她擦眼淚。她把鼻子擤得通紅,睫毛上掛著零星水珠,叫他想起她小時候抱著他的腿號啕大哭的樣子。
她把滿腔酸楚發泄了出來,深深吸上一口氣,才想起他還在,又老大不好意思起來。茫然卷著他的汗巾,藕荷色的底子上繡著纏枝並蒂蓮,勾勾復繞繞,從中段向一頭衍生。她的指尖撫著花紋,然後用力攥在了手心裡。
「對不住,都叫我弄髒了,等明兒還個新的給你。」她把汗巾塞進袖籠里,瞅他一眼,靦腆道,「我這傻模樣,你別笑話我。」
他寬容地點頭,語氣真誠:「你不哭我就謝天謝地了,哪裡還敢笑話你。」
她溫馴地半仰著臉,他微偏過頭,視線接上視線,竟像生了根,像絞在一起的兩股繩,再分不開了似的。
她那麼漂亮!最了不起的畫工也畫不出她的五官。他沒來由地生出股衝動,想觸碰她,想抱她在懷裡。還有那雙近在咫尺的手,想握在掌心,想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撫摩。
布暖不知道大人看孩子和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有什麼區別,她只知道舅舅現在眼裡只有她,專注地,溫暖蝕骨。她羞澀得想躲閃,惶惑中聽見自己的耳膜被心震得砰砰發顫。一瞬間有什麼東西擠進胸腔里,轉眼把她的心緊緊扣住,填充得幾乎要爆炸。
「娘子,該歇覺了!」
驀然一個聲音從後方傳來,登時把兩人震醒了,慌忙各自調開視線。布暖回頭看,是秀站在廊沿下喊。大概是中了暑,臉色有些發青。
她不大高興:「不是還早嘛,怎麼才這會兒就要安置!」
容與離了榻道,「你快些進去吧,我也回竹枝館去了。」
布暖起身相送,他走了兩步頓住,神色和剛才不同,變得有些冷漠,只道:「我今兒尋藍笙辦公,他托我傳話給你,這幾日忙,等過些時候要來府里瞧你。」
布暖怔怔地應了,看著他撩袍下台階,疾步朝著彌濟橋上走去。
對於藍笙,她還真是無可無不可的。反正不算討厭,也算不上喜歡。單覺得他人很好,若是做朋友,應該是個可以深交的。
她垂手去理她的書。扉頁上畫了一大一小兩隻孔雀,但是畫得並不好。雄鳥尾羽上的孔雀翎萬分呆滯,那隻母的更可憐,簡直成了只禿毛的雞。
「還不快些嗎,我的娘子!」
秀終於過來拉她,手上用了大勁兒,虎口把她的腕子勒得生疼生疼。
她哀哀地叫:「這是怎麼了,誰得罪你了嗎?」
秀不答話,把她拖進臥房裡,高聲打發走了侍立的婢女,方踅身拉上直欞門,臉色越加難看了。
布暖沒見過她那樣,不由得瑟縮著有些發怵。她是秀餵養大的,名分上是主僕,私底下秀卻抵得上她大半個娘。
她挨過去,扯了扯秀的衣袖:「是我哪裡不好,惹你發火了嗎?」
秀氣血上涌,只祈求菩薩,她看見的那些是她眼花了。
難道是她疑心病重嗎?為什麼她有不祥的預感!他們兩兩相望,時候那樣久,哪裡還有半點甥舅該當保持的距離!
不管怎麼樣,布暖以後不能和舅爺走得那麼近了。布暖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容易對身邊的人生出好感。小舅爺偏齊全得世間難尋,人品貴重,品貌又好,全長安有幾個閨中娘子不愛慕他?布暖和他處久了只怕要生出不該有的感情來,真到那時一切就晚了!
她不好明說,唯恐布暖原沒有這個心,叫她一捅破,反倒給她提了醒。她斟酌了一番才道:「你還記得舅爺十月里和知閒娘子成親嗎?那時候郎主和夫人要過長安來的,我琢磨著屆時你該拿出些東西來,一則贈給舅爺做賀禮,二則給你母親瞧,好教她知道,你這半年工夫沒有荒廢。我已經給你備了刺繡的工具,都在樓上東屋裡擺著,明日開始就動手吧!繡什麼由得你,不說旁的,陶冶一下情操也是極好的。」
秀有她的打算,布暖一旦忙起來就會無暇他顧,趁著芽還沒發就掐了,對大家都好。
布暖這裡的想法卻和秀大相逕庭,她只掛念著舅舅的汗巾子。她要選個好料子連夜趕出來,明日一早好交給他,讓他帶著上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