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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心事涌如潮 難揮慧劍

2024-04-25 18:51:46 作者: 梁羽生

  情懷濃似酒 忍拆鴛鴦

  

  龍劍虹心裡想道:「若果虎哥的性命挽救不來,我非但對不起他,更對不起七陰教主母女!」要知她取得解藥之後,為了感謝七陰教主捨身相救之恩,已決意要完成七陰教主的心愿,寧願自己忍痛斬斷情絲,撮合陰秀蘭與張玉虎的姻緣,如今難得周山民已答應了接陰秀蘭上山,可是若累張玉虎保不了性命,她的一番心意豈非盡付東流。

  良夜迢迢,月寒如水,靜寂之極的林子裡忽然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似是有夜行人來到,龍劍虹心頭一凜:「山寨里防範得這樣嚴密,哪來的夜行人?」她躲在一棵梅樹後面,凝神靜聽,辨別那聲音的方向,過了片刻,只見東邊山坳,現出了兩條人影,她定睛一瞧,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當真是又驚又喜,原來走在前面的那個正是陰秀蘭,後面的那人則是萬天鵬。

  龍劍虹正待出去迎接,忽聽得一片吆喝的聲音,響箭的聲音,天空里還現出報警的蛇焰箭,曳著一溜溜藍色的火焰,想是放哨的頭目們已發現了有人上山。陰秀蘭止住腳步,就在此時,只見有兩個人已追了到來,大聲喝道:「你這兩個娃兒來這裡做什麼?」

  龍劍虹這一驚非同小可,追陰秀蘭的這兩個人竟然不是山寨里的頭目,卻是陽宗海與厲抗天!

  陽宗海一個飛身,搶到前面,攔著了他們的去路,厲抗天將銅人一擺,將他們夾在當中,陽宗海看清楚了,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秀蘭侄女!你媽呢?這個小子是誰?你們到這裡來是何用意?」陰秀蘭板起面孔道:「你管不著!」陽宗海奸笑道:「我做叔叔的怎麼管不著!你背了母親私逃,撞見了我,我當然得替你的爹娘管教你!」陰秀蘭怒極,一揚手打出了一把餵毒的三棱透骨釘,斥道:「誰有你這個叔叔,你、你、你,都是你引來的壞人,害死了我的媽媽!」

  陽宗海長劍一展,用了一招「平地風雷」,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那一把透骨釘都給他盪開,可是,陽宗海也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什麼?你媽死了!」萬天鵬喝道:「你害死了我媽,還要明知故問?」他早已取出了一對判官筆,雙筆一分,立即分點陽宗海的左右「肩井穴」,陽宗海與他交過一次手,知道他功力不高,但點穴的手法卻甚是奇妙,倒也不敢輕敵,當下劍交左手,一招「乘龍引鳳」,將他雙筆點穴的招數化開,右掌一切一封,卻施展大擒拿手法來扣陰秀蘭的手腕!

  陰秀蘭的柳葉刀揚空一閃,刃口藍艷艷的透出一層炫目的光采,落在行家眼裡,當然知道這是餵過劇毒的兵刃,陽宗海心頭一凜,慌不迭地縮手,陰秀蘭一刀劈去,斬了個空,陡覺腦後風生,陽宗海使出了移步換形的功夫,早已繞到了她的背後,長劍點她的後心大穴。萬天鵬喝道:「休得傷我姐姐!」奮勇上前,雙筆架住了他的劍鋒。陽宗海力透劍尖,振臂一揮,「當」的一聲,將他雙筆彈開,說道:「咦,我師姐哪來的這個兒子?你沒人認養,不如認我做老子吧!」萬天鵬大怒,雙筆橫拖過去,瞬息之間,連襲陽宗海上身的九處麻穴。休看他年紀輕輕,手法的奇詭,足可比得上第一流的點穴名家,原來他的父親萬家樹,精研「金鵬十八變」的判官筆點穴家數,畢生心得都傳授給了兒子。只可惜萬天鵬功力尚淺,臨陣的經驗也不多,手法雖然精妙絕倫,卻還未足克制強敵。

  陽宗海使出真力,長劍一划,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萬天鵬的雙筆在這瞬息之間,已與他的長劍接觸了九下,被他的內力反擊,登時立足不穩,蹌蹌踉踉地接連退出了幾步。這時山寨里巡夜的頭目,已從四面八方趕來,陽宗海長劍一指,喝道:「秀蘭,你來這裡,是不是想投降敵人?你母親死了,我就是你的親人,你可不要心生外向!你母親的那本百毒真經,是不是在你身上,快說,快說!」

  厲抗天忽地將銅人一擺,跳了上來,替陰秀蘭架開了陽宗海的一劍,說道:「老陽不要迫她。她是我的小主婦,她母親死了,當然得歸夫家,陰姑娘,山寨里的人來了,你不要害怕,我護送你到主人家去。」陰秀蘭大怒,刷、刷、刷,一連劈他幾刀,卻都斫中了他的銅人,震得虎口都酸麻了。

  陽宗海怒道:「這個時候,你還猜忌我嗎?先把他們擒了,若有百毒真經,當然歸你!」厲抗天道:「好,這話可是你說的!」銅人一掄,「當」的一聲,把陰秀蘭的柳葉刀磕飛,立即伸手便抓,萬天鵬旁刺躍來,判官筆點他的手腕。厲抗天「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子也來找死!」可是萬天鵬的點穴手法十分奇妙,厲抗天也迫得放鬆了陰秀蘭,退後一步,掄起獨腳銅人,正待砸他腦蓋,龍劍虹忽然一躍而出,叫道:「厲抗天,你不要上陽宗海的當,百毒真經在他手上,你不問他要,卻問誰要?」

  陽宗海暴怒如雷,長劍一挺,對準龍劍虹分心便刺,喝道:「都是你這個小狐狸專門挑撥是非,我非把你斃了不可!」可是龍劍虹的劍術尚在他之上,他雖然功力深厚,在急切之間,要想傷龍劍虹,那卻也是力所不能。

  陰秀蘭趁此時機,拾起了她那一把餵有劇毒、見血封喉的柳葉刀,和萬天鵬聯手合斗厲抗天。這時,但見樹林裡黑影幢幢,巡夜的頭目已從四面八方趕到,厲抗天陡起殺機,心道:「且先把這小子斃了,然後再把這丫頭活擒,衝下山去!」

  萬天鵬的本領雖然不弱,卻怎當得厲抗天的神勇,激戰中厲抗天忽地一聲大喝,銅人直起直落,以泰山壓頂之勢,向萬天鵬砸下,萬天鵬暗叫一聲「不妙!」使盡氣力,急忙用了一招「橫架金梁」,雙筆力撐出去,筆尖還未碰到銅人身上,便自感到一股極強勁的力道壓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霎時,忽聽得陰秀蘭一聲尖叫,飛鳥一般地疾掠而來,眼看就要撞著銅人,厲抗天卻似乎是怕了她,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倏然間又把銅人收了回去。要知陰秀蘭是他少主人所定下的未婚妻子,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她打死。

  陰秀蘭來得快,他的銅人也收得快,兩邊勢子都猛,但聽得「蓬」的一聲巨震,他的銅人一下子收勢不及,往側後方面橫掃過去,竟把一棵大樹折斷,隨即聽得幾聲慘厲的號叫,原來是兩個趕來援救的頭目,被大樹壓在下面,斷了肋骨。

  趕到斗場來的七八個巡夜頭目,見厲抗天這等威勢,都不禁給他嚇著。萬天鵬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心想:「幸而蘭姐阻擋他一下,要不然我的雙筆如何能夠撐持得住?只怕不死也得重傷!」

  那一幹頭目,武功與敵人相去太遠,插不進手,但其中有卻幾個擅打暗器的,一聲胡哨,甩手箭、飛蝗石、鐵蓮子、透骨釘之類的暗器,紛紛發出,向厲抗天的身上招呼。厲抗天的銅人舞得風雨不透,這些暗器當然傷不了他,可是多少也牽制了他的攻勢,令他多了一點顧忌。更加以陰秀蘭使的是一把毒刀,他又不敢傷害她,只能伺機活捉,如此一來,萬天鵬與陰秀蘭聯手合斗,居然能夠勉強支持下去。

  但另一邊,龍劍虹卻有點支持不住了,她和陽宗海鬥了十餘二十招,陽宗海恨極了她,力透劍尖,一劍緊似一劍,迫得她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正在緊張之際,忽聽得洪鐘般的一聲大喝:「哪裡來的這兩個賊子,竟敢藐視我山寨無人?」龍劍虹一看,正是金刀寨主周山民提了他那把家傳的厚背金刀,親自趕了出來,背後跟著了劉完達、盧道隱、谷竹均等一眾頭領,和邀來的各路英雄。原來周山民調養了兩天,體力已經恢復,聽得有人夜闖山寨,不顧勸阻,便帶了群雄趕來。

  陽宗海認得是周山民,吃了一驚,道:「咦,你這老匹夫還未死呀!」接著便對厲抗天發話道:「如何?你如今該相信我的話了吧?這老匹夫便是金刀寨主,你瞧,他哪裡像個病人?當然是早已得到了解藥了!」厲抗天這時也完全明白是受了龍劍虹的騙,給陽宗海埋怨一頓,又羞又憤,舍了陰秀蘭,猛地縱來,銅人一擺,立即便向龍劍虹砸下。

  周山民大怒喝道:「好呀,你們要毒死我,我偏偏不死,留下來收拾你們!」金刀一起,一招「力劈華山」,和厲抗天的銅人碰個正著,一個是天生神力,一個則積了幾十年的深厚功力,但聽得「當」的一聲巨響,火花飛濺,周山民給震得虎口流血,厲抗天也蹌蹌踉踉地倒退三步,比較之下,雖是厲抗天稍勝一籌,但他也吃驚不小,心想:「金刀寨主果然是名不虛傳,新病之後,居然還能夠和我硬碰硬接!看來今晚是難以討得便宜了!」

  周山民大刀一翻,刀背向下,又是一招「驚濤拍岸」,朝陽宗海的背心直拍下去,這一招是他家傳的獨有刀法,剛猛無倫,陽宗海沒有厲抗天的神力,哪敢硬接,一聽得金刀劈風之聲,慌不迭的快快側身閃避。龍劍虹見周山民親自趕來,精神大振,立即轉守為攻,施展天山劍法中的「追風劍式」,又快又狠,一連幾記殺手絕招,把陽宗海殺得手忙腳亂。要知若是各憑真實本領,單打獨鬥,龍劍虹固然不是他的對手,周山民也未必贏得他。但如今是周山民的金刀加上了龍劍虹的寶劍,周山民刀重力沉,龍劍虹劍招奇妙,陽宗海可就要吃虧了。不過數招,陽宗海用了一招凌厲的劍法反攻,被周山民橫刀盪開,龍劍虹乘隙便進,但聽得「嗤」的一聲,饒是陽宗海閃避得快,肩上的軟甲亦已被刺穿,劍尖在他的肩上划過,劃破了一道長約三寸的傷口。

  谷竹均、盧道隱、劉完達三人這時也已加入戰團,谷竹均使太極劍法,盧道隱以青竹竿點穴,這兩人都是擅於以柔克剛的高手,劉完達的外家功夫也差不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在山塞里坐第二把交椅,氣力不在周山民之下,這三人一上來圍攻厲抗天,厲抗天雖是神勇驚人,卻也給他們迫得連連後退。

  陽宗海見形勢不妙,急忙叫道:「厲老兄,真相已明,回去告訴你家的主人吧,還戀戰做什麼?」厲抗天叫道:「不錯!併肩子走呀!」銅人一衝,用了十成氣力,「當」的一聲,登時將劉完達的大刀磕得飛上半空!

  劉完達有倒曳蠻牛、力阻奔馬的能耐,素來以氣力自豪,想不到被厲抗天一下子磕飛他的大刀,而且震得虎口流血,雙臂酸麻,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閃開,厲抗天縱聲長笑,與陽宗海一道,立即從缺口處衝出去了。周山民大怒,便要去追,龍劍虹怕他病後過勞,忙道:「周伯伯,陰姑娘來了,咱們理該先招呼客人才是啊!」周山民收回大刀,掀須笑道:「我氣這兩個惡賊不過,一時糊塗,倒怠慢了貴客了,陰姑娘,請啊,咱們到山寨里敘話。」

  石翠鳳早已得到了訊息,硬拉了周志俠出來迎接,一見陰秀蘭,立即將她摟入懷中,說道:「這次山寨的大難,全靠令堂解救,可惜我們已不能向她道謝了。陰姑娘,我們正要派人去接你呢,難得你來了,你不嫌棄的話,就將這裡當作你的家吧!」陰秀蘭淚下如雨,拜下去道:「多謝寨主夫妻的照料!」龍劍虹道:「不提那些傷心事了,蘭姐,你來了就好了,我們都在盼望你呢!」石翠鳳將她拉起,說道:「孩子,你千萬不要見外,就當我們是你的親人吧。」陰秀蘭拭淚叫了一聲「伯母」。石翠鳳道:「志俠,你也過來見過妹子,多謝她救了你的父親。」周志俠有點靦腆,聽母親的話,只好上來叫了一聲「妹子」,陰秀蘭還了一禮,也自有點尷尬,說道:「少寨主,以前多多冒犯你了。」周山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又對萬天鵬說道:「我已聽得龍姑娘說過你的事了,你安心在這裡住下,報仇的事情我們大夥替你想法。」

  陰秀蘭拭乾眼淚,望了龍劍虹一眼,忽地低聲問道:「那解藥都有效嗎?」龍劍虹心中一動,故意說道:「我正想請教姐姐,周寨主和凌姐姐都好了,就是張玉虎還未見好,不知什麼原故?」陰秀蘭道:「請姐姐帶我去看一看他。」她說得若不經意,龍劍虹卻已聽出了她的焦急之情。

  龍劍虹道:「得姐姐去看,那是最好不過。」石翠鳳道:「好,你們忙著救人,等下咱們再敘。」當下龍劍虹帶了陰秀蘭,走進張玉虎養病的靜室,張玉虎仍在昏迷之中,但見他臉上的黑氣已退了一些,但眉心上的黑氣仍然很濃,手腳也燙得怕人,陰秀蘭凝眸片刻,低聲說道:「也許還未絕望,待我來試一試。」龍劍虹這一喜非同小可,道:「要用什麼藥麼?」陰秀蘭道:「不必。」忽然臉上一紅,說道:「就是要這間靜室就行了。」龍劍虹道:「好,那麼我不打擾姐姐施術了。」退出病房,隨手關上了房門,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酸。

  陰秀蘭獨立病榻之前,思如潮湧,想起了張玉虎以前的拒婚,想起了母親臨死之前的那一番心意,想起了龍劍虹對她說過的話,說是張玉虎在知道她的為人之後,已深自後悔,渴望見她,又說她自己決心陪凌雲鳳一輩子,願以有生之年,與凌雲鳳同隱天山,精研劍法,陰秀蘭是個聰明人,她並不全信龍劍虹的話,但卻隱隱猜到了龍劍虹是想撮合她與張玉虎的心意。此際,她獨自在這靜室里陪著受了重傷的張玉虎,愛恨交迸,又怨又憐,終於咬了咬牙,恨聲說道:「冤家,不管你對我如何,我總得救你一次。」她坐到床上,輕輕的把張玉虎翻轉過身,替他解開了身上的衣裳。

  本來陰秀蘭是不願來的,但她在埋葬了母親之後,神智稍微清醒,忽然想起了母親在臨死之前將解藥交付給她時所說的那幾句話:「你給他們每人一顆,第三個人,只、只好聽天由命了!」她當時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後來一想,才想起那玉匣中只有兩顆半解藥,那半顆解藥就是母親咬剩的啊!她完全明白了,也更懂得母親的心事了。嗯,解藥她已交給龍劍虹拿回山寨去了,龍劍虹該不會讓張玉虎冒險只吃半顆解藥吧?她想是這樣想,終是放心不下;還有萬天鵬武功雖高,閱歷極淺,兼有大仇要報,她母親為了此事,死不瞑目,她自己又照顧不了萬大鵬。陰秀蘭想來想去,一來是為張玉虎,二來是為了讓萬天鵬得個安身立命之所,終於甘受委屈,投奔山寨,卻想不到厲抗天與陽宗海到山寨偷襲,恰恰碰見了他們,好在龍劍虹、周山民及時趕到,得以無事。

  陰秀蘭身經大變,父母雙亡,心上的創痛未消,如今又被愛情所煩惱了。她不知道救醒了張玉虎之後,張玉虎將會對她怎麼樣?是感激她?或者仍然因為她是邪教出身的女子而鄙視她?但當她的手一接觸到張玉虎熱得發燙的肌膚,這些個人的思慮全都拋諸腦後了,她心中只有憐惜,只有一個念頭:不管張玉虎怎樣待她,總得救活他的性命。於是她把雙掌貼著張玉虎的胸膛,給他慢慢按摩。

  原來陰秀蘭也曾跟隨她母親學過七陰毒掌的功夫,不過只有三成火候。九陽毒掌與七陰毒掌,一陽一陰互相克制,當日七陰教主若是只受九陽毒掌之傷,她可以運用本身的陰寒之氣,消解熱毒;不過當日百毒神君除了用九陽毒掌傷她之外,更加上了「消魂蝕骨散」的毒傷,所以她才不能自己運功治療。可是九陽毒掌與七陰毒掌可以互相克制,那卻是陰秀蘭在學這門本領的時候,早就聽母親說過了的。

  陰秀蘭功力尚淺,按摩片刻,但覺掌心好像按在熾熱的火炭上一般,熱得難受,原來張玉虎身上的熱毒已是漸漸給她吸了出來,幸好張玉虎曾服了一顆用天山雪蓮所制煉的碧靈丹,又服了半顆解藥,體中的熱毒已減輕了一半有多,要不然陰秀蘭也禁受不起。

  張玉虎在昏迷中感覺到一片清涼,一伸手握著了陰秀蘭的玉腕,低聲叫道:「虹妹,虹妹!」陰秀蘭滿面通紅,心裡卻是一陣辛酸,急忙掙脫,張玉虎張開眼睛,吃了一驚,叫道:「咦,秀蘭,是你呀!」隨即發現自己赤著上身,陰秀蘭的一隻手還按在自己的心口,好生迷惑,正待發問,陰秀蘭已把衣裳給他蓋上,柔聲說道:「你覺得舒服一點麼?」

  張玉虎神智清醒之後,定睛一瞧,但見陰秀蘭滿頭大汗,臂彎以下的一截玉腕紅得發紫,掌心好像在滾水裡泡過一般,起了好幾顆水泡,而且透出一層黑氣,張玉虎恍然大悟,原來她是給自己治傷。

  張玉虎曾聽龍劍虹說過七陰教主母女的事情,對陰秀蘭的惡感早已消除,他胸懷坦蕩,雖然有過一段尷尬的情事,卻也並不怎樣放在心上,當下說道:「陰小姐,多謝你啦,我好得多了,你歇歇吧。」

  陰秀蘭既是歡喜,又覺辛酸,默默無言地望了張玉虎一眼,隨即摸出一根金針,在掌心刺了幾下,將毒血擠了出來,張玉虎驚道:「咦,你怎麼啦?莫要因為救我反而害你中了毒了。」陰秀蘭道:「不妨事,你放心!」其實她雖然不會中毒,但也並非完全安然無事,因為她的七陰毒掌只有三成功夫,醫好張玉虎之後,她這三成功夫也要沒有了。她是甘心犧牲七陰毒掌的功夫來救張玉虎的。

  張玉虎披上上衣,半臥半倚,又說了一句:「當真是好得多啦。」陰秀蘭笑了一笑,道:「那就好啦,我給你把龍姐姐喚來吧,你在夢中還叫著她呢!」張玉虎似覺她笑得甚為勉強,心中一凜,陰秀蘭早已跑出去了。

  可是陰秀蘭卻找不到龍劍虹,原來龍劍虹早已故意避開她了。這時她正在後山的梅花林里獨自徘徊,心中泛起了張玉虎的影子,泛起了陰秀蘭的影子,最後泛起了七陰教主的影子,將張玉虎的影子也遮過了。她嘆了口氣,猛地想道:「陰秀蘭要比我可憐得多!我應該成全她!」早已下了的決心更堅決了,她折了一枝梅花,痴痴地想,忽聽得有人笑道:「虹妹,你不去看小虎子去,卻在這裡想什麼呀?」龍劍虹被她嚇了一跳,定眼一看,卻原來是凌雲鳳。

  龍劍虹道:「鳳姐姐,怎的這樣晚還出來,全好了麼?」凌雲鳳道:「全好了,多謝你這次取來解藥。」龍劍虹道:「應該多謝七陰教主,是她舍了性命給我們的。」凌雲鳳嘆口氣道:「她們兩母女的身世真是可憐。嗯,我剛才去看小虎子,正碰見了七陰教主的女兒呢。看她眉宇之間,仍然是十分憂鬱。」龍劍虹暗裡吁嗟,默然無語,過了半晌問道:「玉虎有了起色嗎?」凌雲鳳道:「好得多了。喂,你知道嗎,那位陰小姐正在找你呢!我猜想你定是在梅林散步,果然一找便著。和我回去看看小虎子吧。」龍劍虹道:「不,我不想回去。」

  凌雲鳳握著她的手柔聲問道:「虹妹,你有什麼心事?」龍劍虹道:「沒什麼。鳳姐姐,你什麼時候回去?」凌雲鳳道:「我已向周寨主夫妻說了,我明天就想回去。」龍劍虹道:「我和你一同回去。」凌雲鳳詫道:「為什麼?」龍劍虹笑道:「我捨不得你呀。咱們一同來,一同去。」凌雲鳳也笑道:「你捨不得我,難道就捨得小虎子嗎?你現在年紀大了,我可不敢要你了。」龍劍虹眼圈一紅,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不回去,難道還能在這裡一世不成?」凌雲鳳「咦」了一聲,道:「不對,你一定是有什麼心事,你要瞞別人也還罷了,怎麼連我也瞞起來呢?」

  龍劍虹道:「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凌雲鳳道:「什麼?」龍劍虹道:「我是你培養成人的,今後我也願陪著你,你要獨創一家的劍法,我雖然沒有用,也可以給你抄寫劍譜的。我就是這件心事,你答應我嗎?」凌雲鳳笑道:「我的劍法將來當然也要傳給你的,嗯,你不只是這件心事。」龍劍虹滿腹辛酸,低低喚了一聲:「姐姐!」卻仍然欲說還休,禁不住潸然淚下。

  凌雲鳳抬起了頭,想了片刻,忽地問道:「七陰教主這次給你解藥,全是為了小虎子的原故吧?」龍劍虹道:「不錯,也可以說是為了女兒的原故。」凌雲鳳道:「啊,我明白了。」一時之間,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龍劍虹道:「陰小姐比我可憐得多,她是一個好女子,虎哥哥會喜歡她的。」凌雲鳳剛才去探病之時,在窗口外面聽得裡面女子的聲音不像是龍劍虹的,一時好奇,曾張望一下,她不知道是要那樣治病的,看見陰秀蘭和張玉虎「親熱」的情形,趕快避開,直到陰秀蘭走出來找龍劍虹,她才敢和她見面。當時已自有點疑心,如今聽龍劍虹一說,心裡不由得想道:「張玉虎得她的活命大恩,因感激而生愛意,這也在情理之中。」再想到陰秀蘭的可憐身世,更不忍責備陰秀蘭不對,但覺男女之間的事情,真是難說得很。

  月瀉清輝,夜涼如水,凌雲鳳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心中想道:「我本以為他們是一對美滿姻緣,哪知也會發生變故。」她望著龍劍虹那對憂鬱的眼睛,不覺喟然嘆道:「你願意伴我一生,我自是求之不得,但我卻也有點為你可惜!」龍劍虹截斷她的話,強笑說道:「可惜什麼?我但求心之所安,若是不安,縱然得到了一個自己所喜歡的人,也未必就是福氣。再說,世上又能有幾對像承珠姐姐和成林大哥那樣的美滿夫妻?」她本來無意挑起凌雲鳳的傷感的,說出之後,方覺不妥,但見凌雲鳳面色蒼白,身軀微顫,嘆口氣道:「你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好姻緣本來就少,終身不嫁,倒是可以少了許多煩惱。」她想起了自己與霍天都乃是一同長大的表兄妹,彼此之間相愛甚深,比起龍劍虹與張玉虎的萍水相逢,關係是要密切多了,但結婚之後,卻又如何?兩個人合在一起,婚前察覺不到的缺點顯露出來,合在一起,距離卻反而大了!

  龍劍虹連忙說道:「霍大哥他就是盼望你回去,你回去了,以前縱然有些裂痕,也都彌補了。凌姐姐,你不用太多愁慮了。」凌雲鳳道:「嗯,你不懂的,除非是我的性格變了,或者是他的性格變了,否則裂痕縱能彌補,仍會再露出來的。」歇了一歇,又道:「我這次回去,也並不是打算像他一樣,獨善其身,終老天山的。你在山寨里住了這些天,大約也會感覺到吧,這許多弟兄們吃不飽,穿不暖,受到官兵和韃子的夾攻,還要保護百姓,咱們難道就能躲到深山裡不聞不問?」龍劍虹道:「霍大哥他太痴於劍術,用心本來不壞,也許,也許你們的想法將來終會相同。」凌雲鳳道:「我也但願這樣。好啦,時候不早,咱們明日還要動身,回去早些安歇吧。」

  這一晚龍劍虹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未曾合過眼睛。凌雲鳳的話引起她許多感慨,她的情形和凌雲鳳不同,她是深深知道張玉虎的,張玉虎的本領遠比不上霍天都,但他做什麼事情,從來不會先想到自己,這是與霍天都大大不同的。她為張玉虎而感到驕傲,因此也就格外感到傷心了。但她衷心盼望比她更可憐的陰秀蘭能得到幸福,她心中默禱,但願張玉虎忘記了她。

  第二日一早,凌雲鳳與龍劍虹去向周山民夫妻辭行,石翠鳳見龍劍虹也說要走,甚為詫異,正待挽留,龍劍虹已先自說道:「我有點事情,必須與凌姐姐同走一趟,將來還會回來的。我已和玉虎說過了。他病體未愈,我不向他告辭了。這裡有一封信,請你轉交給他吧,我未說的話,都在這信上說了。」說罷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交給石翠鳳。

  龍劍虹之走,石翠鳳雖然覺得有點突兀,卻也想不到她是有意撇開張玉虎的,只道她當真有什麼事情,必須下山去辦,江湖人物的禁忌之一就是不刺探別人的私事,龍劍虹既不願言明,石翠鳳也就不便動問,當下接了她那封信,笑道:「龍姑娘,一言為定,你可還要回來啊!」

  石翠鳳送她們二人走後,正要拿那封信去見張玉虎,卻巧陰秀蘭也出來找龍劍虹,石翠鳳說道:「龍姑娘剛走,你還未知道麼?」陰秀蘭吃了一驚,失聲叫道:「龍姑娘走了?」石翠鳳道:「怎麼?你有什麼緊要的事情找她嗎?」陰秀蘭定了定神,說道:「玉虎想見她呢!」石翠鳳道:「她說已和小虎子說過了,還有一封信交給他呢。你今早已經見過了小虎子嗎?」陰秀蘭道:「我等下再去看他的病。他昨晚一醒來就嚷著要見劍虹,怎麼她就走了?」石翠鳳也有點莫名其妙,揚了一揚手中的信,笑道:「該不至於是兩口子吵翻了吧?你既然還要去給小虎子治病,這封信就請你帶去吧。」石翠鳳深知張、龍二人彼此相愛,斷無吵翻之理,所以她才那麼輕鬆說笑,不過她對於陰秀蘭的神態失常,卻是有點奇怪,心想:「她們兩人經過這場患難,倒是顯得比姐妹更親熱了。」

  她只道陰秀蘭乃是為了惜別,哪知陰秀蘭另有心事重重,她手上拿著那封信,心則似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她是知道龍劍虹為什麼走的,不由得暗自想道:「她為了我的原故,甘願離開她所喜歡的人,那麼即算我得到了幸福,這幸福也是用她的痛苦換來的啊!」

  張玉虎經過了昨晚的調治,睡得很好,陰秀蘭進入他的房間,他剛剛醒來,眼光一瞥,見陰秀蘭形容憔悴,若有所思,不禁歉然說道:「陰小姐,你為了替我治病,累了你了。我今天好得多了,你歇息兩天再給我治吧。」他雖然不懂醫術,但卻是武學行家,知道陰秀蘭運用七陰毒掌的功夫給他抵消體中的熱毒,對陰秀蘭本身定然有所耗損,所以他寧遲兩天痊癒,勸陰秀蘭不必急。

  陰秀蘭聽了他關心自己的說話,心中又是甜暢,又是辛酸,勉強笑了一笑,說道:「我沒有什麼,你的病已經好了十之六七,打鐵趁熱,再治一次就好了。」張玉虎不便推辭,說道:「陰小姐,我不知怎樣報答你的大恩!」又問道:「劍虹呢,怎麼不見她來看我?」陰秀蘭不得不說道:「龍姑娘,她、她已經走了!嗯,這是她給你的信。」張玉虎失聲叫道:「什麼,她已經走了?」接過了信,馬上拆開來看,陰秀蘭心中忐忑,但見張玉虎一面讀一面顫抖,忽地神色大變,叫道:「不對,不對!這不會是真的,不會是真的!」

  陰秀蘭驚道:「張舵主,你,你,你——你要什麼?」張玉虎一躍而起,叫道:「我要去見虹妹,我要當面問她!」陰秀蘭急忙攔著房門,說道:「不行,你還未痊癒呢,再說,龍姑娘也已走得遠了!」張玉虎雙眼通紅,頭筋暴漲,竟似完全迷失了理智一般,忽地雙掌一推,大聲喝道:「不要攔我!」陰秀蘭見狀不妙,迫得出手點他的穴道,張玉虎的武功雖然遠勝於她,但一來神智迷糊,二來大病初癒,一閃沒有閃開,剛剛被她戳中了腦後的昏睡穴。

  陰秀蘭吁了口氣,將他輕輕搬回臥榻,用金針挑破他的中指,給他放血。陰秀蘭點他的昏睡穴,實在是迫不得已,要知他體內的毒質尚未去盡,突然大受刺激,過分傷神,毒郁於心,那就更難治了。

  朝陽從窗口射了進來,射在張玉虎的面上,他臉上的黑氣已褪了十之七八,在朝陽渲染之下略顯暈紅,雖是病容憔悴,仍未掩英俊丰姿,陰秀蘭悄立床前,凝望了好一會子,這是她曾經極度傾心的人啊,但是他的心卻並沒向著自己,這時陰秀蘭所感到的傷心,實不在剛才的張玉虎之下。她本來還存有一線希望的,希望在龍劍虹走後,張玉虎會漸漸減輕對她的懷念,但看了張玉虎剛才那番舉止,那副神情,這僅存的一線希望亦幻滅了。

  陰秀蘭眼光一瞥,見那一紙信箋被張玉虎壓著,露出一角。陰秀蘭將那信箋輕輕抽了出來,她本來無意偷看別人的私信的,但一念好奇,龍劍虹的字跡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終于禁不住看了。只見那信上寫的是:

  虎哥青覽:知兄病體,痊癒有期,喜慰何極。今早匆匆就道,未及告

  別,兄在病中,妹遽遠離,不情之處,甘怨無辭,蓋妹實有苦衷在也!憶昔萬里同行,幾番離合,承吾兄推心置腹,患難扶持,人生得一知己,尚有何憾?但有一事未為兄所知者,今日不得不為兄告。妹在襁褓之時,母氏曾許婚於鄰家之子,其後屢經離亂,音訊斷絕,生死未知,妹亦不以為念矣。詎料日前鳳姐見告,雲彼人流落江南,吾母已訪得確息矣。夫指腹之約,貧賤不移,況彼在患難中乎?妹今擬先返天山,聽命家母,隨後即將同往江南矣。望吾兄不復以妹為念,珍重,珍重。

  陰秀蘭嘆口氣道:「怪不得張玉虎急成這個樣子!嗯,這是真的嗎?」她心竅玲瓏,將這封信加以琢磨,猜到了龍劍虹的用意,心道:「這一定是她為了要斷絕張玉虎的痴念,故意騙他說已訂了婚的。呀,龍姐姐,你為了我也未免用心太苦了!」一顆淚珠滴了下來,濕了信箋一角!正是:

  為感良朋心事苦,可憐情淚濕青衫。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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