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不做妾
2024-04-29 21:52:52
作者: 公子穎兒
我懵了片刻,後知後覺惱羞成怒,連連搖頭,一面嘴裡說著:「我不願意!」
他看著我,和悅的神色變得冷峭,雙目炯炯打量了我一番,道:「難道你竟願意做一輩子的奴才?」
像被人戳到已經麻木的傷疤,我心中一陣刺痛,又是一陣搖頭。
做奴才苦,難道做人侍妾就好麼?
我不願意,什麼都不願意,我只想不受人踐踏地活著。
何況,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不要做被男人閒時賞玩的一個女人。
像我爹的兩個妾,一個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做了通房,生了一個兒子,還成日裡跟在我娘身邊伺候。另一個薛姨娘雖是我爹自己喜歡的,又如何?上至我祖父,下至我們林家的奴才,沒人承認她的地位,只把她當作我爹在外頭養的女人。
我也不想像我娘一樣,守著一個林夫人的名頭過日子。
我想要的,是:我如星,君如月,君心似我心。
他看著我痛苦地搖著頭,猛然開口:「別搖了。」
我眼中含淚,昂首看著他。
他默默看了我一會,深吸了口氣,垂目凝視著地面,嘆出聲:「隨你吧。」說完,轉身走開了。
那晚,曹英珊換了衣裳回到宴會上,揮筆寫就一首賦月的詩,贏得了滿堂彩。
她喜不自禁,一改往日對我的輕賤,支開旁人,只留我一人在身邊,笑道:「看不出你還真有些能耐,難怪當初洪大想把你放在曹君磊書房裡,你教我的那首詩,旁人覺得好也就罷了,就連范哥哥都夸風流別致呢,你說說看,你都讀過什麼書,字寫得好不好?」
我知道這次絕不能藏著掖著,非得一下子唬住她不行,於是說了四書五經,話鋒一轉,又將過去看過的一些雜書,挑名字厲害的說了個遍。
《太平寰宇記》《東京夢華錄》《會真記》……
也多虧曹英珊不喜讀書,連四書五經都未仔細看過,聽我說了一連串的書名,人早就愣住了,待反應過來,又連忙展開宣紙命我隨意寫個字來看。
蘸飽了筆墨,略一思索,我用行楷寫道:「英姿佳人,珊珊佩聲,巴東有巫山,窈窕神女顏。」
曹英珊捧起宣紙,臉上難得浮現羞澀之意,默默看了會兒,目光讚許地望著我,輕「嗯」聲:「字兒寫得還不錯,你一個奴婢,這些都是從哪兒學的?」
「奴婢是寶應縣人氏,生於良家,長於淑室,家中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然亂世無常,流匪強盜橫行,奴婢一家只好舉家去杭州祖宅避難,途中又遇到黃巾起義兵,至此與家人失散,流浪到揚州城,又進了曹府。」我淡淡道。
寥寥數語,卻是天翻地覆,我竟能像說旁人的事,描述過去的時光。
曹英珊輕嘆一聲,假模假樣地替我惋惜:「原來如此,也是一個可憐人。看得出你很有些風雅,跟曹文傾像是一路子的人。雖然大家都說女人無才便是德,作為一個賢德的女子不宜於舞文弄墨的,但大家偏又佩服那些有些學問的,以為會做幾首詩就了不起,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她並不是真的要問出什麼答案,就像是情知此題無解,便不過多糾結一樣,接著道:「往後,你就在我身邊伺候吧。」
自成了曹英珊的貼身丫鬟,日子好過多了。
我再不必做繁重的粗活,每日跟著曹英珊四處應酬。
她這樣驕縱的女孩,來揚州城才半年,就結交了一眾小姐貴婦。
只因她性情活潑,極愛熱鬧,待與自己相同身份的人永遠都笑吟吟的,又嘴甜善奉迎,比起姿態矜持恬淡的曹文傾還要受人歡迎。
至於真正喜歡、交心與否,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人生在世,知己難求,哪有那麼多真心可交付?
所以曹英珊能在揚州城混得如魚得水,也是一種本領。
而有了我在身旁,她更是如虎添翼,作詩、猜燈謎、行酒令,甚至是說到品茶賞景,都能應付自如。
每月,她還要給曹老爺寫上一封家書,由她來敘大意,我潤筆,然後她再謄寫一遍。
上月,曹老爺寄來家書,稱讚英珊文思敏捷,一氣呵成,大有長進。
曹英珊一高興,令我與她同席用飯,問我可會飲酒?
我點頭,她大樂,朝站在一旁的翠朵道:「去拿那瓶桃花姬來,今日我要跟多兒喝一杯!」
翠朵起身去拿酒,曹英珊又道:「讓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翠朵冷聲應了聲走了出去。
曹英珊正在興頭上,哪裡理會一個丫鬟不開心?
就像我之前一樣,家裡最不缺的就是奴才奴婢,哪裡有看一個奴婢臉色的道理?
但我自個兒也做了奴婢,方覺得他們也有血有肉,有喜有悲,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也努力活著。
因此曹英珊命翠朵在一旁伺候倒酒的時候,我每回不等酒杯空著,就主動添酒。
沒想到曹英珊因此以為我酒量好,興致大增,一瓶桃花姬喝了個乾淨。
我以前並未真正喝過酒,只淺抿過兩三回,跟她喝了兩杯,我就頭重腳輕了,飄飄如在雲端,什麼前塵往事,什麼辛酸不甘,皆拋諸腦後,竟是難得的輕鬆,話也多了起來。
曹英珊這個女子,混熟了也不令人討厭了,她的潑辣直接反倒很對我的胃口。
我一時忘了主僕身份,忘了我早不是那個恣意瀟灑的林家大小姐,舉著敲碗作樂。
笑著唱《西廂記》:「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飛南翔。問曉來誰染得霜林絳?總是離人淚千行……驅香車快與我把馬兒趕上,那疏林也與我掛住了斜陽。好叫我與張郎把知心話講,遠望那十里亭痛斷人腸。」
她眼睛也直了,傻笑一聲,還要翠朵拿酒來,翠朵道:「小姐,很晚了,叫外面人聽到又飲又唱的,不知又要說什麼了。」
曹英珊「啪」地拍了桌子,怒道:「我管他們說什麼,我要你拿就去拿,囉嗦什麼?」
翠朵去了。
曹英珊忽然攬住我的肩,低聲說:「其實我一直想給范公子寫信,又不知寫什麼好,好多兒,你幫我。」
耐不住曹英珊扭股兒糖似的軟磨硬泡,我只得攬下這個差事。
以為憑我看過許多描寫書生佳人故事的閒書,不是什麼難事,可當下筆時,一想到范公子雙目炯炯、錚錚鐵骨的樣子,就不知寫什麼好。
坐著想了半日,忽見案邊的白毫銀針,頓時有了靈感,便提筆用蠅頭小楷寫道:
「今日飲白茶,念起范兄,深覺君有茶之品性,特抄錄詩一首,贈范兄。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獨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夸。」
寫好拿給曹英珊看,她道:「就這些?這有何意義,他哪裡能明白……明白……哎呀,多兒,你可明白我的心啊?」
我打趣道:「你要我明白你的心做什麼?你要范公子明白你的心才是,放心,什麼都不說,品茶賞析,這才好呢!」
「哪裡好了?」
我笑道:「你想,飲茶時,念起范兄,那吃飯時呢,也會念起范兄,走也想,睡也想,可不是思念如潮水,一浪似一浪,滔滔不絕耳?」
曹英珊難得羞紅了臉,笑著伸手要來撕我的嘴:「不要臉的浪蹄子,哪學得這些淫語?」
信用火漆封好,由我親自去找二公子曾君磊,請他轉遞給范公子。
因為,自上次中秋夜宴後,范公子再未來過。
一次,去二公子院裡找他。
福茗出來,道:「二公子在書房寫大字,讓多兒姐姐自己過去呢。」
由福茗領著,到了二公子的書房,福茗輕叩了下門,裡面傳來聲音:「進來。」
福茗打開門,等我進去後,就悄聲退下了。
書房門雖沒關,但只有我和二公子兩人,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他從紙上抬起頭,笑道:「怎麼?還要我三邀五請啊,進來啊,有事兒!」
我垂著目,看著腳尖走過去,將信放在桌邊,道:「又要勞煩二公子了,我家小姐說等您生辰時,她給您備一份大禮。」
半晌沒有聲音,我愕然抬頭,發現二公子正用右手托著左臂,左手拇指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臉一熱,道:「二公子還有什麼事吩咐?奴婢還要回去復命。」
「嘖嘖。」他搖著頭,「在三妹身邊做事是不是很受苦?記得頭幾次見你,你雖自稱奴婢,但神態自矜,眼睛看人時大膽自然,三妹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讓你學會了一整套奴才相……?」
我冷聲打斷他:「二公子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原本就是一個奴才!二公子要沒別的事,奴才告退。」
我轉身要走,聽見他在身後說:「這又對了!莫要生氣,我只是想讓你和我像以前那樣說話兒、相處罷了。」
他攔住我的去路,看我冷著臉,作揖笑道:「我給你賠不是啦,還真生氣啦?」
我抬眼瞪他:「誰又是『我和你』?奴婢也不知道以前說話兒、相處,又是什麼?」
他怔了下,朗聲笑道:「古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還真是,我不過是說你一句,你就翻臉不認人了。」
我氣得咬牙,一轉念,卻又笑道:「可不是,這下句就是近則不遜,遠則怨。有些人就是如此,別人待他親近時,他不懂謙遜有禮,別人疏遠他了,他又有怨懟,果乃真小人也。」
他臉色變了又變,我說完就後悔了,生怕他會真惱了,雖然這位曹家二公子為人豪爽隨和,但再不會有人當面罵他「小人」了。
就在我忐忑時,他無奈嘆口氣,輕笑道:「真服了你,好吧,往後我再不敢得罪你了,過來,給我研磨,說件要緊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