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桃枝
2024-04-29 21:15:20
作者: 再讓我睡一會
日子轉眼便至清明時節。
子夜窗外雷聲滾滾,暴雨如注,鳥獸皆被狂風驟雨驚散。裴筠庭獨自披上外衣,本想推窗遠眺,卻意外在海棠樹下瞥見一個模糊的玄色身影。
等她定睛想要看清時,樹下僅剩樹影在風中孤獨的搖搖欲墜。
翌日天氣終於放晴,院外胭脂色的海棠花被狂風暴雨打落在地,零零碎碎,遠遠瞧去,教人暗嘆可惜。
弄妝梳洗,眉妝漫染,裴筠庭本想去同裴瑤笙一塊用膳,臨走前忽然瞥見桌上擺著的東西,立即頓住腳步。
那是截被人完好砍下的桃枝。
院落處,軼兒的聲音傳入耳中:「小姐,府里來了位客人,說是三殿——」
話音未落,裴筠庭便提起裙擺,快步流星地飛奔出門。
遠遠瞧見溫璟煦對面坐著的背影,她心臟倏然惴惴不安地跳動著,卻說不清是出於內心的忐忑焦急,還是因方才的疾步奔走。
她走得太快,銀兒與軼兒跟得艱難:「小姐,奴婢話還沒說完呢……」
屋內二人一同聞聲回首,裴筠庭呼吸一窒,這才發現那人臉上戴著塊銀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
視線於半空兩兩相撞的瞬間,她便得出結論。
不是他。
面具未遮住的半面完全對不上,聲音亦非他本人。
待她走近,男子便起身行,主僕之禮:「屬下見過二小姐。不知小姐可有收到桃枝,主子曾在信中特意囑咐過,歸途中必定要折一支送到您手上。」
「嗯。」出於禮節,她試圖抬眼與之對視,不出半刻又因無法掩蓋內心鋪天蓋地的失落而垂下眼睫,「他和我提起過你。」
「屬下之幸。」
「你是回來送消息的?」
「非也,屬下以往都在幽州替主子辦事,最近收到消息才趕回來。府上的凌軒便是從屬我手下一員。」
「是麼。」
自她進門起便一直袖手旁觀的溫璟煦突然插話:「你那書院辦得如何?」
裴筠庭怔愣:「已招到第一批學生,正陸續走上正軌。」
「缺錢麼?」
「還行。」她想了想,「思年把大半的私房錢都拿出來支持我了。」
溫璟煦若有所思道:「噢,那我也給你一筆錢吧,入股會給分紅嗎?我要占大頭。」
「……」裴筠庭萬分無語。
她匆匆瞥一眼面具男子,抿緊嘴唇,本想再問些什麼,耳畔驀然傳來裴瑤笙的呼喚:「綰綰,莫要打擾他們議事了,過來陪我放風箏吧。」
哪怕再如何心存僥倖,再如何不甘,也無法改變眼前人並非心上人的事實。裴筠庭盯了他半晌,最終應道:「來了。」
轉身,卻在無人瞧見的角落偷偷紅了眼眶。
子規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不歸。
……
看裴筠庭挽著自己的手,滿臉失魂落魄的模樣,裴瑤笙不由嗟嘆:「綰綰,你近來憔悴許多。」
她自嘲地苦笑:「我若還能滿不在乎地吃好睡好,阿姐才該感到害怕。」
「你呀,嘴上相信他,其實自己也十分擔憂。」
「是。」裴筠庭聲音出現細微的哽咽,「阿姐,我心中亦是存了幾分氣的。哪怕事出有因,以致他假死脫身,我也氣極。燕懷瑾每次都這樣,拿自己的安危作籌碼和賭注,無論何事都自己承擔,他也不想想,如果哪日失算,如果哪日賭輸了,誰又來為他的生死負責?」
「我之所願,無非是他不用次次以身涉險,也不想次次都替他提心弔膽。阿姐,我也是人,我也會有私心……」
裴瑤笙頗為心疼地握住妹妹的手,明白眼下說什麼皆是徒勞,只無聲安慰著。
長長的風箏線牽扯紙鳶,愈飛愈高,直至站在地面望去,勉強能瞧見一個黑影。
清風和煦,拂過面頰,掠過髮絲,誰料走神片刻,風突然靜止,導致紙鳶降下,正巧纏繞在隔壁院子的樹枝上。
裴筠庭回神,後知後覺感到有些愧疚,忙放下線轆:「阿姐莫急,我去去就回。」
「當心別摔著了。」
「沒事,我有分寸。」說著越走越遠。
然而趕到那棵鬱鬱蔥蔥的高樹下時,已有人先她一步,長身鶴立,手裡攥著那蝴蝶模樣的紙鳶,銀色的面具折射寒光,眼望著她步步朝自己走來,將東西遞給她。
手指隔著一寸的距離,禮貌地靠近,又疏離地分開。
「多謝你。」
「無妨,舉手之勞罷了。屬下先行告辭。」
……
清明前夕,裴筠庭親自上街買好祭品,打算前去祭奠傅伯珩。
馬車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街南綠樹濃蔭,春日柳絮如雪花般飄滿遊春的道路。樹頂雜映著艷花交織的嬌雲,樹蔭下則是人家居住的朱紅門戶。
被春雨澆灌過的泥地軟趴趴的,踏在上面須得步步謹慎仔細。
待行至墓前,才發現有人和她趕到一塊去了。
「筠庭見過傅夫人。」
兩人有過幾面之緣,傅夫人認出她的同時,慈愛地笑笑,但卻不難看出其面容枯槁。她一邊將祭品擺在碑前,一邊道:「那孩子性格頑劣,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罷。」
裴筠庭含笑搖頭,蹲下身去幫她:「從未。小侯爺仗義又可愛,我與三殿下都極為喜歡。」
傅夫人手上動作微滯,眸光渙散,話語間難掩悔恨:「我……我勸過他的,可伯珩鐵了心要去,還拿劍抵在脖子上威脅我和他爹,若非得攔著他,便血濺當場。怪我,怪我過分緊張他,想著先滿口答應下來再從長計議,誰知侯爺真的准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哭,「我就這麼一個孩子,十月懷胎,原望著他歡歡喜喜地長大成人,不求功名利祿,來日娶妻生子,幸福美滿,做娘的便心滿意足了。說到底,打一開始就不該有這個孩子……讓他生於將門,年紀輕輕便丟了性命!」
「不是的……夫人,小侯爺他志在高山,極有主見,雖年歲不大,但一腔熱血足見其俠肝義膽,他未曾怪罪您,您亦不要過分自責。」視線逐漸變得模糊,裴筠庭抹了把眼淚,繼續安慰道。
身旁永昌候府的丫鬟亦淚流滿面,俯身試圖扶起捶胸頓足的傅夫人:「夫人——」
濛濛細雨中,海棠花遺世獨立,少年終於落葉歸根,得以安息。
裴筠庭魂不守舍,在銀兒攙扶走下山坡,半路被豆大的雨點劈頭一淋才想起打傘,狼狽至極。
朦朧的雨霧中,有人自遠處氣定神閒地撐傘走來,一席青衣,與周遭喧囂的雨聲顯得格格不入:「裴二小姐,別來無恙。」
她腳步一頓,遲疑地問道:「韓文清?」
「正是在下。」他微微欠身,遙指一旁,「那兒有處歇腳的涼亭,借一步說話?」
「不必了,我趕著回去。」裴筠庭眼神戒備,摻雜幾分淡淡的厭惡,語氣譏誚,「希望韓公子早日學會誠實待人。」
銀兒默默上前,半邊身子護住她;軼兒一手打傘提籃,另一手則悄悄握住腰後的刀柄,預備隨時出鞘。
韓文清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依舊鎮定從容:「他都死了,我不明白你究竟還在執拗什麼。」
裴筠庭蹙起峨眉:「與你何干?你又如何篤定此事,難不成韓公子在現場?」
他啞然失笑:「即便沒死又怎樣,你就如同他的玩物,現在他興趣尚存,願意寵著你慣著你,萬事都依你。可你是否設想過,有朝一日他遇見更有趣的人,不樂意再慣著你了,你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無稽之談。」
「你知道他行事多殘忍,多心狠手辣嗎?待在幽州的那幾月,多少官員和異邦眼線死於他手。你親眼見過他是怎樣折磨人的嗎?嘖嘖,剔骨割肉,凌遲,為挖出情報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三皇子不過是在你面前裝得乖順罷了,就像深山老虎扮作貓獸,總有一日會原形畢露。等到那天,你的只下場會比他們悽慘千倍百倍。所以——何不跟我走呢?」韓文清企圖曉之以理,誘之以利,目光透出幾分與烏戈爾如出一轍的瘋狂,「失去他的倚仗,你猜自己是否會受盡白眼?」
「……」
相顧無言間,紛亂的雨水打濕衣擺,橫壑於他們之中的,不僅僅是雨幕,還有彼此的立場。
「玩夠了嗎?」裴筠庭微揚下巴,略帶不屑,嗤笑著反駁他的話,「你想我跟你走,實際只是將我看成了一個可隨意處置的物件,一個戰利品,執著於我身上有關於你昔日的某些記憶罷了。當年出手相助的那些感激或許並不足以成為你帶走我的理由,你更看重的,是燕懷瑾對我的感情,你想讓他痛苦,也想讓他嘗嘗失去摯愛的滋味。相比之下,我真替陸時逸感到噁心,他不遠千里尋兄,兄長卻毫不在乎,滿眼裝著仇恨。」
「韓文清,或者我該改口叫你陸文清?」
瘦削青年的心底忽然湧上一陣殺意:「哎呀,我真是開始後悔留你一命了。不愧是我欣賞的人,就查到那麼點東西,也能拼湊這麼多事,險些讓你觸及核心。可惜,都是徒勞。」
此人言行相詭,講話亦驢唇不對馬嘴,在裴筠庭一行人看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她私下早已請溫璟煦派人深挖韓文清生平,堪稱事無巨細,一覽無餘。
局勢斡旋,她不再被動。
「韓公子想做什麼,皆和我裴筠庭無關。是敵是友,對我來說都一樣,只要你與燕懷瑾為敵,便是與我為敵。還望韓公子休要再像看玩物般看待我,承蒙欣賞,送你句詩。」外表柔弱的漂亮姑娘被觸及逆鱗,展現的帶毒獠牙亦震懾人心,「蟲來齧桃根,李樹代桃僵。」
「就此別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