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黃粱夢
2024-04-29 21:14:34
作者: 再讓我睡一會
天氣由秋燥漸漸轉涼,邊關戰事卻仍未傳來任何捷報,裴筠庭心有不安,左等右等,最後只等來了燕懷澤的一紙邀約。
軼兒將信遞到她手上時,裴筠庭正在國公府陪裴瑤笙說話,瞥見信封那熟悉的字跡,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信上稱,有事想請教裴筠庭,尋求幫助;另外也想對她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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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字句誠懇,瞧著不像有假。
燕懷澤定下親事,出宮立府,按理說,兩人能見面的機會應是少之又少了,偏偏再次收到他遞來的信。
不論他懷著怎樣的心思,裴筠庭如今已沒有再見他的打算,倒是裴瑤笙一反常態勸她去見一見。無論出於何種目的,哪怕信上說的是幌子,也只有赴約,方能知曉。
畢竟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擺在那,她到底說不出諸如此類的狠話,以及她確實想從燕懷澤口中套取一些有關烏戈爾和二皇子的消息,躊躇片刻後點頭答應下來。
這應當也是他們兩人最後一次私下見面。
燕懷瑾上輩子興許是醋精轉生的,嘴上雖不說,心中卻萬般介意她與燕懷澤走得近。
是以,此刻裴筠庭便坐在房中,淺啜一小口茶,緩聲道:「阿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真脆弱至極。」
裴瑤笙有幾分憂心,便提出要隨她一塊去。裴筠庭倒是想,又恐過後溫璟煦提著她的耳朵罵人,稍打了個寒戰:「算了吧……回頭溫璟煦又得念叨我,說我不掛心你的安危。阿姐,你且在家好好養胎,我沒關係的。」
她笑容可掬,拉過裴筠庭的手,捏捏自己臉上的軟肉:「你瞧瞧,倘若繼續聽他的話,你阿姐我就快胖得連娘都認不出了。」
裴筠庭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阿姐說笑得本事見長啊。」
「少廢話,待我換件衣裳,同你一道赴約。」
「曉得了曉得了,天大地大,阿姐最大——」
「慣會貧嘴。」
……
齊王府已修繕完畢,他沒道理繼續待在宮中,但云妙瑛尚且暫住鍾粹宮內。
於是見面的地點定在煙雨閣。
踏上馬車時,裴筠庭還嘟囔了一句,稱自己許久未喝上那兒的雲霧茶了。雖說貴是貴了些,不過此等並非凡品,偶爾奢侈一回也無傷大雅。
燕懷澤仍舊身穿那一席銀白色的素淨衣袍,打眼望去,如沐春風。
瞧見端坐在她身旁的裴瑤笙,燕懷澤明顯頓了頓,表情似有一瞬間的僵硬,但良好的教養造就了他觀人觀心的本事,同她頷首:「聽聞夫人懷有身孕,今日天氣算不得好,怎勞駕跑這一趟?」
見他如此客套,裴瑤笙亦客客氣氣:「家中煩悶,恰巧小妹有約,我便厚著臉皮沾一沾她的光,出府來四處逛逛,叨擾齊王殿下了。」
「夫人言重了。」
二人一來一回,便沒再多添歉謝,屏退僕從後,燕懷澤親手替她們各斟一盞茶:「阿裴,近日過得如何?」
「尚可。」裴筠庭低聲對他道了句謝,率先問出目的,「阿澤……齊王殿下傳信與我,是有何事想要請教?」
聽她改口更換稱呼,燕懷澤表情透出幾分狼狽和黯淡,扯了下嘴角,其間盛滿苦澀:「阿裴,你何須刻意同我分得這般清楚,我們已經生疏到這種地步了嗎?」
她垂下眼睫,無可奈何,無從辯駁。
如果可以,她又怎會希望三人之間出現隔閡,可如今同道殊途,無法挽回,唯有眼睜睜看著它因各種事而變成陌生的味道。
「殿下,你我皆知,回不去了。」
燕懷澤鼻尖微酸,不敢對上裴筠庭的眼睛。
曾經難以名狀,無處訴說的心意,現如今再無理由能夠傾吐。他將那些話埋藏在深處,帶進棺材,帶入輪迴。
那些好奇、甜蜜、歡喜、苦楚、酸澀,將繼續藏於他冷靜溫潤的皮囊下,永遠見不得光。
從前是,往後亦然。
不肯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燕懷澤強撐道:「今日尋你來,一是為請你幫忙,我與四姑娘的婚期就在幾月後,雲氏那邊未出閣的姊妹不多,恐怕沒法照顧周到,詢問過她的意見後,我便想著來問問你——可否願意做我二人的儐相?」
「我?」裴筠庭十分吃驚,同裴瑤笙對視一眼後婉拒道,「這,我何德何能?」
他卻固執道:「阿裴,我只信你,交給旁人,我放不下心來。」
「……且容我再考慮考慮。」
「這是自然,你若想好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那其二呢?」她疑惑道,「道歉是為何事?」
燕懷澤頓時攥緊掌心下覆著的衣袖:「我有愧於你。」
他抬眼,神色複雜地同時,眼神飽含痛苦,但他沒辦法說服自己得過且過:「想來三弟已與你提過,當日你身受重傷,其中有韓丞相的參與,亦有我母妃的手筆。」
自開始打過招呼後,一直安安靜靜的裴瑤笙難得出言打斷:「殿下,慎言。」表情嚴肅,似乎是在提醒神智紊亂的他,什麼話該說,什麼不該說。
燕懷澤苦笑一聲:「反正再過不久,你我便是徹底的敵人了,這些事,即便現在不告訴你,將來你依舊會從三弟口中得知。我說與不說,又有何區別?阿裴,我不敢奢求你的諒解,唯願你能對我有哪怕片刻短暫的心軟。」
此話一出,在場兩位姑娘皆是一愣。
裴瑤笙暗自搖頭,齊王這些話算得上越界了。
可他神色太過悲戚頹廢,言語間情真意切,姿態盡顯卑微,就連她都說不出刺耳的話來。
人生在世,誰沒有幾個執念呢?
恩恩怨怨,何時能了?
人終究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況且以如今的情形來看,現在不說,過後便再無機會了。
臨走前,裴瑤笙讓裴筠庭先行一步,自己則轉身對燕懷澤道:「殿下今日不該說那些話,給彼此徒增困擾,克己守禮,才是最好的結果。」
隨後未管他作何反應,轉身離去。
頭頂傳來酒樓中老翁噫吁嚱的放聲長歌:「放他三千裘馬去,不寄俗生,唯貪我三枕黃粱夢——黃粱夢呀麼喲——」
身後小廝戰戰兢兢地詢問他是否要回府;街上行人來來往往,交談聲沸沸揚揚;心上人的車馬行至遠處,蹄聲清脆悠揚,她亦未曾回頭。
燕懷澤在這片嘈雜中濕了眼眶,垂頭走上馬車。
「我也不想的,我克制過了。」
這句話太輕太輕,除了他自己,除了透過帘子吹拂臉側的微風外,無人知曉。
如果可以,他想為自己造一場美夢,夢裡他們兄弟友恭,而他得償所願,迎娶自小喜愛的姑娘為妻。
少年人買桂花,舟載酒,一醉方罷休。
只可惜,往事留不住。夜寒禪榻淒涼甚,一枕黃粱夢不成。③
……
一望無際的草原緩緩甦醒,晨時的第一抹陽光正掃過沾染露水的草尖。寒風吹來,在水草豐盛處,大批成群的牛羊踱步在薄霧瀰漫里。
熙熙攘攘的霧氣像是用羊奶蒸成,悄無聲息地襲來,帶著一股濃郁的奶茶味。
遠處傳來的馬蹄聲,似是有數百人縱馬踏草浪而來,抑或是如戰鼓般敲打心靈的踏蹄聲。
陸時逸猛地睜開雙眼,掀開被子跳下床,竄出帳房,躍上帳邊的一匹駿馬,奔至附近的一座山丘,眺目南望。
「哥哥!哥哥!」他揮舞著雙手,興奮地朝領頭的少年高呼。
草原邊際,劍眉星目的少年郎打馬而來,爽朗大笑,揉亂他的頭髮:「臭小子,怎地跑出來了,娘呢?」
「娘早已經醒啦!我早晨剛餵她喝了藥,現下正在帳里休息呢。然後我得了空,就想知道哥哥什麼時候回來,聽到馬蹄聲以後我就跑到這裡來迎接你啦!」他拉著哥哥的手往前走,稚聲稚氣,望向兄長的目光中充滿崇拜與敬仰,「哥哥,今天你們獵到了什麼?」
「收穫不算多,尚且過得去。」少年輕鬆將他抱在臂彎間,話鋒一轉,「但我們抓到了幾個企圖越界的南疆人,一會兒父王應該會著重審問一番。」
「那我也能去看嗎?」
陸時逸眨巴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裡面純淨清澈得像草原穹頂的藍天。
少年黑瞳微沉,仍未捨得加重語氣,於是循循善誘道:「你年紀還太小,小孩子是不能參與這些事情的,待以後你長大了,哥哥再教你,可好?」
陸時逸嘟嘟嘴,將頭埋在兄長寬厚的肩膀上,悶聲道:「那今夜阿兄要陪我一起睡,還要給我講故事!」
他寵溺又無奈地笑了笑,答應道:「好好好,小小年紀,竟會與我討價還價了?」
「嘿嘿。」
記憶中兄長的面容,寬大可靠的肩膀逐漸模糊,撕碎,隨即緩緩拼湊成另一副模樣——瘦弱,佝僂,風吹盡散。
月色清冷孤寒,屋檐之上,恍然間回憶起童年的陸時逸仰頭喝光壇中最後一口酒,心上隱隱作痛,不覺已淚流滿面。
「哥哥,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