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小陛下的堅定
2024-04-29 21:01:06
作者: 涼子姑娘
梁駱彎腰,把其中一沓案卷雙手遞給齊雲,「母后可看看這個,這個是父皇一直放在卿查院密封上鎖的箱盒,這裡頭全是齊家案卷,包括一張小紙條,都保存完好。」
齊雲本都不想去看這些的,在她眼中,她的父親身披戰甲,每次出征前,都會將她高高舉起放在肩頭去看別家姑娘看不到的遠方。
父親頂天立地,母親守著院門內宅,把內宅打點得很好。
那時候的齊家,是她心中最無法割捨的地方了。
從屠壁搬來梁京時,她看著搬空的院子,這裡的一磚一瓦,全是念想。
此刻,梁駱竟說這是罪案輕判。
這四個字,讓她震震地看著梁駱,到底不是自個親生的,不是齊家血脈啊。
這個孩子,終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齊家百口人被滅,如此殘暴之下,這個孩子竟說是輕判。也不知在他眼裡,何為重判。
齊雲一把將梁駱雙手接來的案卷打翻,幾步挪到上方位子前,撩起衣裙,穩穩地坐下,「哀家要的,是如何為齊家翻案。此事當年瞞天過海,先帝太過殘忍,冤害忠良。他又怎會留下對齊家好的案卷,那些真正的案卷又在何處。如今這些,只會髒了哀家的眼睛,哀家只問駱兒一句,何時翻案,如何翻案……」
齊雲還沒說完,梁駱霸氣搶來這後半句,「沒有冤,如何翻!」
原本,他心裡還是有一絲隱忍的,這些被塵封起來的舊事他最不想的,便是由他親口告訴他的母妃。他對這事最大的容忍,就是由齊雲親自翻閱,探究這些被挖出的真相。
那畢竟是他的母妃啊,他又怎會看著他受傷呢。
可此刻,他看著她執迷不悟,對案卷、卷宗視若無睹,只一心惦記翻案。她不管有冤無冤,就是要翻。
如此執念,讓梁駱心疼她。
也讓他無法再姑息他的母后繼續執迷不悟下去。
齊雲再一把摔碎茶盞,「齊家百口人全被殺了,駱兒,你怎能如此殘忍說沒有冤。你在宮中錦衣玉食長大,可若是沒有你外公生了哀家,你又是從何處來的!」
梁駱站在那,眼睛沒有絲毫膽怯,「既是母后不敢看這些,那兒臣就把這些案卷,一字不漏地全念給您聽。」
他再彎腰,把這些案卷小心撿起,攤開,「與先梁國末年至,齊蕭、齊宙等齊家四人,前與三國通文牒,後與周三國通敵走寇。邊關常年戰亂,齊家戰功赫赫,無上榮耀。赫赫之後,走狗通賊,無惡不作。先梁國已至末年,朝中官員與其通氣,朕無心委任,更無人敢委任。齊家勢力大過天,如此惡政,寥寥數語,道盡辛酸。吾兒立為太子,登基第一要務,徹查齊家,永除後患。朕憐惜吾兒,卻不能為兒開闢新路。齊家冤孽,縱橫多年。唯願吾兒不惜艱難萬險,以寬天下之心,還梁國一處太平盛世。」
梁駱念完,把這案卷塞在齊雲手中,「這是案卷首頁,母后若不信,可自行翻閱查看。父皇從來都不怕後繼之人徹查此案。因為父皇問心無愧,他沒有錯殺一個,也沒有放過一個。他更沒有愧對梁國和百姓。」
齊雲顫著手,不敢動案卷。
梁駱轉身,坐在簾外的矮凳處飲茶。
齊雲失神坐了許久,殿內暖爐旁放的香盞滅了,也無宮女進來添置新香,莊嬤嬤也不在她跟前。
這偌大的殿,竟還不如那小小的雲殿讓她舒心了。
她思慮許久,顫著手,一頁頁翻看這塵封多年的案卷。
每一個字從眼前划過,都是鑽心徹骨的痛。
越往後,她翻的速度越快。
直到看到「通敵叛國」四個字時,她猛然坐起,湊著案卷更近了些。她的汗濕了後背,濕了掌心。
額頭處的虛汗滲透到頭髮中,每一個翻頁的動作,都讓齊雲坐不穩。
齊雲閱完這一本,又幾步躥出,趴在箱盒處翻著第二本,第三本。
一本一本地過。
一次一次地傷。
這是她所有的執念啊。
齊雲趴在絨毯上,哭一陣,笑一陣,她的淚濕了衣角,卻還趴在那翻著箱盒內的卷宗。
梁駱本坐著,見她爬過來時,他從矮凳滑下,挺直了腰板跪在那一直看著她。
眼裡有辛酸、難過,和對齊雲這一生的不解。
他想上前抱抱她,可年幼時的記憶襲來時,他卻發現他連這個最簡單的動作都不會。
可笑的是,他不會抱母后,他不知道是該伸左手還是右手,是該抱頭還是該撫著肩。這許多年,他從未抱過她。
她也從未抱過他。
他跪在她身後,看著她顫抖看著她難過,伸出的手挨著肩,最後無奈落空。
是啊。
他不會。
齊雲趴在絨毯上,她把臉埋在臂彎下,哭濕了衣袖。
院內起了風,一陣冷風從圓窗灌進來,她打了一個冷顫速速爬起,再抬頭。
那一刻,母子二人眼神相撞。
梁駱既是心疼,又有異常冷靜的堅定。
而齊雲眼中,全是憤恨。
她像是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搖晃著身子想站起來。
梁駱趕忙上前攙扶她。
齊雲冷冷道,「拿開你的手。」
梁駱紅著眼眶,伸出的手慢慢收回,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垂頭,眼睛發紅。
齊雲站起身子,拉好衣襟,轉頭那刻,她擦乾眼角的最後一滴淚,「這百口人的性命,憑這些卷宗哀家不信。」
梁駱:「母后,這些可不只有卷宗,這箱盒內有齊老將軍……!」
齊雲厲聲道,「那是你外公!」
梁駱瞧了她一眼,繼續道,「有齊老將軍和齊家在沙場時通敵密函,更有在屠壁和剛搬來梁京的來往密函。這些書信,皆是當時梁京紙張,皆有各類通關印章。更準確的是齊老將軍的字跡。父皇登基後,齊家百口人認罪供書都在此處。如果這是陷害,兒臣實在不知,父皇親政仁孝的治國之下,為何要這樣陷害齊家,到底是有何緣由。」
齊雲絲毫不膽怯,「你才出生多久,你外公庇佑梁國,為梁國立下汗馬功勞時你又在何處。你尚且不知梁國開國如何,你父皇登基如何,又怎能斷定這些不是冤枉的。你外公是梁國功臣,齊家人曾是母后的驕傲。他們是跋扈了一段日子,可後來他們都安分在梁京待著了。齊家當年所有男丁奉為梁京一等貴公君,女眷皆為一等護國夫人。如此榮光,先先帝是眼瞎了還是被困住了要這般抬舉齊家!」
「那是無奈之舉,卷宗中早就說了,朝中官員與其通氣,無心委任,更無人敢委任。齊家勢力大過天,如此惡政,只得道這些心酸,」梁駱很認真地解釋,「母后,齊家案子既是兒臣做主要翻的,如今是什麼結果就以什麼結果再昭告天下便是。如今兒臣已經登基了,要為父皇的委託負責,要為母后您負責啊。您既已坐穩了太后位子,齊家這事,就當是翻篇了。」
「翻篇?」
齊雲不可思議地看著梁駱,「齊家如此功績不敢被後人敬仰不敢被後人供奉焚香叩拜,哀家的父親只配哀家祭奠?父親一生都為了梁元國,為何你們把他榨乾了,反過來又嫌棄他了?」
齊雲一步步緊逼梁駱,「他的牌位不該也不能藏在陰冷的角落中,他是英雄,哥哥也是英雄,母親也是英雄。他們每一個人都要讓後世的人供奉,讓他們為他們的無知付出代價!」
梁駱心疼地看著她,「母后……」
「還有你,梁駱!」
齊雲手掌處的青筋都暴起了,「你能坐穩這個位子,母后把這個天下一步步給你弄到手中,母后歷練你,讓你幾歲起就讀這些典籍,讓你識得萬字,懂萬物。你以為母后圖了什麼,母后圖的不過是有一日你能為齊家翻案。否則,就憑你的出身,你的身份,還能坐穩這梁元國新帝?」
齊雲一時啞語了,覺得自個氣糊塗說得太多了。
不過這最後幾句也模稜兩可,晾他也猜不出什麼來。
你的出身?
你的身份?
梁駱一時愣住了,這些話,是何意呢。
他抬頭看向齊雲,「母后的意思是,兒臣是齊家血脈,就這一點,父皇便不會把這天下交給兒臣?」
梁駱此話,是試探齊雲。
齊雲顯然聽了這話,比方才的神色緩和多了,言語間也沒了方才的攻擊性,「駱兒,正是如此,你父皇忌憚母后更忌憚你啊。你是有齊家血脈的,齊家又是你父皇和戚家聯手滅了的。如果不是母后從你一出生就打點好這一切,你的身份,怎會坐穩這天下。」
梁駱看齊雲的反應,覺得她和前面的態度對比起來,此刻柔和下來的她,絕對在撒謊。
他的母后,一直都在隱藏著什麼。這麼多年,他一直猜不透的便是這點。
梁駱:「母后,此事不管戚家什麼事,君傳旨意,為人臣子不得不為。齊家的事,戚家也無奈。父皇為制衡齊家,又不想讓戚家也成長為第二個齊家,這才雙雙制衡互相制約的。如果沒有戚家,勢必也會有張家、李家、王家來出手做這些的……」
「可以是張家、李家、王家任何人家,但絕不能是戚家,」齊雲一把抓住梁駱的衣領,「駱兒,絕不能是他戚家啊!」
梁駱被齊雲嚇到了。
齊雲惡狠狠地盯著梁駱,「戚家那個女人,生來就父母疼愛,哥哥疼愛,她什麼都好,哪裡都好。她待我好,什麼話都與我說,可她難道不知,我與她有血海深仇。憑什麼都是效忠梁國的臣子,我這心裡這一刀子,非得她來捅進去。憑什麼她哪裡都要好,她嫁了自己心愛的夫君,還生孩子。這世間,憑什麼我要在噩夢和痛苦中度過,那個捅我一刀的女人卻要在蜜罐里過,這不公平。」
梁駱詫異地看著齊雲,她說的這些話,他從未聽母后說起過。
且他留意到,他的母后,竟把自稱都改了。
他越來越看不懂她了,這個背負了無數秘密和痛苦的母后,她到底在盤算著什麼!
戚家那個女人,又是誰。
齊雲回神,鬆開梁駱,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梁駱還想再勸幾句,「母后,戚家不過是遵旨,何罪之有。」
齊雲咬著牙,「戚家是那把殺齊家百口的刀,這把刀扎進母后心裡多年,至今還在滴血呢。」
「母后既是知道是刀,又何必把心裡的仇恨全都壓在這把刀上呢,」梁駱眼神堅定,「齊家無罪,兒臣才會翻案。」
說畢,他抬腳欲走,被身後的齊雲喊住,「梁駱!你以為母后稀罕你,母后養你多年,不為別的,就等著有一日你為齊家翻案。你在母后心裡,只有這點用處,僅剩這點用處了。」
這話,當真是誅心啊。
梁駱收回腳,背對著齊雲,他盯著那扇紅門,久久不發一言。
僅剩這點用處。
原來,他的母后,當真是沒有半點疼愛。從幼時的疏遠,長大後的利用,她看似對他的百般呵護,卻是隔著一層疏遠的別離。
如今,都被這句話給詮釋了。
他慢慢轉身,跨步上前,他挨著她,離她很近。
良久,他疲憊又溫柔的一笑,「母后,原來兒臣在母后心裡,僅剩這一點用處了。母后,這些年兒臣一直都想問您一句,您生兒臣時疼不疼。都說孩子的生辰,是母親的受難日。您生兒臣時一定也是疼的吧。兒臣一點點大的時候,您把兒臣抱在懷裡可會唱童謠?可會在兒臣哭鬧的時候哄兒臣?可會在兒臣學走路時,站在另一頭,雙手張開等著兒臣跌撞著走過來?」
梁駱忍著哭腔,「母后,兒臣不過也是從孩童長大的,您十月懷胎生下兒臣,即便您心中已滿是仇恨了,即便您已經痛不欲生了。可您……您難道不會覺得您並非一人嗎,您還有兒臣啊。」
齊雲有些撐不住了。
梁駱退後幾步,再堅定抬頭,「今日兒臣才知,兒臣對您的用處也就這一處了。」
齊雲:「你少在哀家這扯這些,哀家只要你為齊家翻案。」
梁駱再問,「無冤,如何翻!」
「那就昭告天下,此案有冤!」
梁駱一臉詫異,「母后是要兒臣,欺辱百姓?」
齊雲:「沒錯,總之,母后千辛萬苦扶持你坐穩這位子,這些年處心積慮等的就是這一日,你若不動,休怪母后無情。」
「無冤,兒臣絕不會翻!」
齊雲不依不饒,「哀家撫養你長大,你竟這般對哀家?」
梁駱抬頭,再看向齊雲,「就因為母后撫養兒臣一場,兒臣這才動了私心,把太后之位給了母后。」
「給了哀家?」
梁駱點頭,「一朝兩太后的事歷朝很多,多一位為太后,朝綱和國本便會多一處險境。母后是兒臣生母,太后之位,兒臣心中早有歸屬。」
「然後呢?」
梁駱:「然後先皇后薨逝,乃是兒臣所為。」
齊雲一愣,一臉的不解,「為何?」
「因您是兒臣母后,這梁元國太后之位,兒臣為怕君臣離心,只得親自尋到先皇后,以四哥的後路做籌碼,母后才坐穩這位子的。兒臣許諾她,若放棄與您爭太后之位,必會給四哥一個安穩後路,許他一塊封地,遠離梁京,做一個封地親王。」
這些話,齊雲已絲毫不放在心上了,對她而言,只有翻案一事能撼動她的冷漠。
梁駱又何嘗不知呢。
他之所以坦誠說出這些,是不想再帶著愧疚面對齊雲,「兒臣對母后,無任何虧欠。兒臣能為母后做的都做了。」
齊雲喊住他,「好,既是你不想這樣,那母后只能另找他人了。」
她走到梁駱跟前,「哀家要見褚浮沉。」
梁駱不解,「此事和浮沉嫂嫂有什麼關係,兒臣一直不懂,您為何要牽扯上她呢。浮沉嫂嫂有孕在身,不便在宮中走動啊。」
「那駱兒可以安排,讓哀家去達國府見她。」
「母后,」梁駱有些不耐煩,「您是太后,您見過哪個太后去官員府門內院的。」
「總之,哀家一定要見她,你想辦法也好,想藉口也好,哀家在三日內,都要見她。說不定等哀家見了她,駱兒你的想法,稍稍就有所改觀了。」
梁駱沒有著急回答,他推開門,從慈寧院拐出去。
齊雲和梁駱說的這些話,他反覆思考,夜不能寐。
字字句句,梁駱都覺得蹊蹺太多。
為何要牽扯上戚家,還有齊雲說的那個戚家女人是誰。齊雲看似咬住翻案不鬆口,可卻處處都恨著戚家。
按理說,她又何嘗不知戚家只是一把刀子呢。
這一切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梁駱吩咐飛羨:「再去給朕查戚家,要查戚家所有人,包括三位將軍,戚老太太,還有戚家的女眷以及老宅子。」
「是。」
飛羨退下,他靠在椅背上,覺得頭疼難忍。
已有數日未曾合眼了,這些事堆積如山,壓得他喘不過氣。齊家剛查完,如今又進來一個戚家,梁駱覺得,這些事何時都看不到頭了。
他身心疲憊地趴在桌上,盯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奏摺,累癱都得起來仔細批。
可心思還是靜不下來,每想起齊雲的那些話,他總在擔憂。
記得以前有過一次無意間聽來的話,那時候齊雲就說過一次,他的身份怎能坐這位子。
梁駱今日又試探一次齊雲,總覺得這事沒那麼簡單。如果當真是因為齊家血脈不能當皇帝,那齊雲的態度應該是惋惜的啊。
戚家查起來很順手,因沒什麼隱藏的,飛羨只用三個時辰就查完抄錄好了。
再拿到太和殿時,天色已晚,「戚家都在此處了陛下。」
梁駱攤開,細細翻閱。
他的手,停留在戚家兒女一頁,「戚柒?」
「戚老太太的獨女,對了,就是達大人娘子的母親。」
「是,浮沉嫂嫂的母親是戚家獨女所生,」梁駱想起以前齊雲說起過戚柒,「幼時聽母后說起過,這個戚娘子是難產而死,也是個可憐人。褚大人府中,好像算上妾室正娘子的,也有好多了吧。」
梁駱一愣,「難不成這個戚娘子,就是母后所說的那個戚家女人?」
飛羨再遞給梁駱:「這是以前戚娘子進出梁京的記檔,陛下是知道的,整個梁京的官眷們進出梁京,各路口都有記檔。這裡還有這位戚娘子來往各地所走的地方、州府以及各地施粥這些。」
梁駱看著上面的小字,細細念著,「擅收奇石,常走在三州境內,去過燕州奇石山……在燕州和勤偣等地都繡過雲錦花換銀兩布粥放施過……雲錦花……」
梁駱皺緊眉,瞪大了眼睛繼續念,「藍絲線獨繡是為一絕活,女眷效仿……」
「怎會,怎會如此……」
他有些急迫,又有些緊張地指指這張捲紙,一把將飛羨拽到跟前,「這,這些不是母后最擅長的事……這些是母后親口說的啊,怎會,怎會……怎會如此,怎會記在這位戚娘子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