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達識解困
2024-04-29 20:51:52
作者: 涼子姑娘
達識站立在浮沉對面,看出了端倪和浮沉的慌張。
再瞧尤秋柔一臉善意,他已然是懂了這褚公府宅院深深的算計。和面前這位尤姨娘的背後之手。
浮沉詭異地盯著尤秋柔。
她原本要落筆的筆尖在紙上抖落幾下後,坦然放在鎮紙上。
浮沉的慌張之色面消,她坐在軟凳上,看著背對自己的尤秋柔,那雙眼神,像是看穿了尤秋柔的一切。
下方之人,都在議論浮沉。
最先開口的,是郭國府郭王氏,「怎得,公府嫡女,竟是這等做派。褚老爺日後,在京中還如何應付,自家嫡女大字不識,說出去不免讓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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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槐坐在簾下,此刻,他撕碎浮沉的心都有了。
尤秋柔欲再開口,達識搶了尤秋柔的話,「尤娘子,今日是博詩會,既是五姑娘不願用字來對詩,那作畫也是可以的。」
他往前走幾步,尤秋柔知趣後退,站在浮沉身後。
他稍彎腰,對浮沉溫柔一笑,「五姑娘可用作畫,來對這兩句詩。」
浮沉抬起眸,她知道達識是來救她的。
本是為著生氣不再應付,看到眼前達識的溫柔,浮沉還是起身。
她再拿起筆,落下,在紙上一筆筆畫著。
之後,畫作攤開。
一山畫萊蕪,二水畫萊蕪湖。三紅為牡丹,四白為層中雲。
別山清水花紅雲白的落日時分,一女子提籃打水,再別落日。
這樣一幅畫,被達識攤開。
他得意一笑,舉起,「五姑娘的才情,全在畫中。」
細筆勾勒,側鋒而轉,再凸出勾線,整幅畫意境飽滿,落日西下。
尤秋柔附和,「是啊,我們浮沉跟著學識,學了一手好畫。」
下方的郭國府夫人站起身,笑道,「可她,還是個大字不識的嫡女罷了。」
此話一出引得眾人皆笑。
浮沁站出,「可還有斗詩的姑娘嗎?」
她本不想站出,方才浮沉出糗她都不想管。但此刻,她看著褚公府的名聲,又有白家人在,怎麼都得站出來說幾句。
可誰知,浮沁一開口,就惹來郭國府那位不饒人的嘴,「大姑娘今日好優雅,不知上次落水露肚兜一事,可曾讓你染過風寒?」
此話一出,眾人又看向浮沁。
浮沁落水,事隔多年她還是會被時不時翻出議論。
現下雖有陛下賜婚,可還是免不了閨閣女眷人人摻合一嘴的下場。
浮沁低頭不言語。
白穆上前護住她下去,禮貌行了禮,「郭夫人慎言,褚府與白府再有七日便成了姻事。此事乃陛下親口賜婚,皇恩之婚。哪怕是貴在國府,都不可私下議論陛下御口。」
白穆雖是次府嫡子,但他好歹是林師門下弟子。
郭國府一聽白穆話,也只能認慫閉嘴。
褚槐的幾位官友站出,「既是聽說褚公府還有四位庶女,各個樣貌出眾,不如讓幾位姑娘也來博個詩情?」
這幾位解了褚槐的尷尬。
浮沉低頭,從石台下來,徑直進了內院。
達識跟在身後,到了內院門前,見有僕子攔住,他才停了腳步。他站在那,一直看著浮沉的身影消失。
他想去問她,想去安慰。
可內宅深深,他進不去。
他站立在那,溫柔低頭一笑,「她與我一樣不易。」
入夜,府中人散去,褚公府的方元廳內。
浮沉跪在蒲團上,吧嗒吧嗒落淚。
褚槐與尤秋柔坐在方元廳正廳,褚槐黑著臉,把面前一對玉瓶砸在地上。
「你可真有本事,今日是你大姐姻事正請的吉日,府中來了那麼多貴人,還有陛下的幼公主。你可倒好,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擾亂我公府規矩,壞我在梁京名聲!」
浮沉小聲哭泣,一言不敢發。
褚槐:「昨晚睡前我就告知你,莫要你再去前院鬧騰。為你一人私請的學識都說你一字不識,難道你自個不知?說,為何去文齋湖島!」
浮沉鼻子通紅,「父親,女兒其實……」
話未說完,尤秋柔開口,「老爺,浮沉也是為我們公府著想啊,她與我說,自個是嫡女,若是不去詩會,怕幾位姐姐被人指點呢。」
浮沉一愣。
褚槐再怒,「我看她是,怕姐姐們搶了她的風頭吧!」
浮沉傻眼了,她不可思議地盯著尤秋柔,「母親,明明是你……」
這話又被尤秋柔的下跪打斷,「老爺,浮沉她作畫好,這就夠了。今日之事不能怪她,要怪也只能怪我這個母親沒有教會她識字。」
褚槐扶起尤秋柔,「這怎能怪你,是她自己頑劣不學識字,現下出了丑,只有她自己來背。」
尤秋柔落淚,一臉歉意。
浮沉看著尤秋柔,「母親,學識可是您請來的,我大可以跟著姐姐們去學堂,是您說疼我。您說我與別的姐姐不同,才私下請了學識來。」
尤秋柔:「可母親也不知,你為了頑劣,不學識字啊。」
浮沉愕然。
她眼神發憷,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她速速回憶著所有與尤秋柔的回憶,細細一想,果然,這女人從她六歲時,就有備而來了!
只是,這一切太快了。快到她根本無法靜心去想。
褚槐還要開口,浮沉一聲低吼:「父親!女兒如今一字不識,並非女兒之錯。」
褚槐上前,一個巴掌甩在浮沉臉上,「你還狡辯,請老學識來!」
老學識住在郊井雅間。
他來時,浮沉還跪在蒲團上。
老學識坐下,端起一盞茶。
浮沉問他,「先生,我六歲跟了您,這六年來,每次我問起您該不該識字,您都說,筆中有畫,便是心中所想。」
老學識放下盞茶,他說話慢吞吞,「五姑娘,你怎可冤我這個老人呢?」
浮沉一聽,她顯然明了這其中緣由。
「你跟我六年,六歲時你便說了,只作畫不識字。你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你頗有作畫之姿,又性子頑劣,從不拿我當先生。這些年,我每每與你說起識字一事,你總是頑劣一笑而過。我只是請進你們府上的先生,學生鬧騰,只作敷衍。」
她癱坐,忍著淚。攥緊拳頭,指甲掐住掌心。
指甲縫中,掐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拳中。
原來,一切早在她六歲時就算計好了。
她看著尤秋柔坦然的神色,只覺這幾年,自個在她面前是小丑。她為當正娘子,一步步算計了多少事。
浮沉瞬間心中瞭然。
周姨娘的死,戚娘子的死,與面前這位女人有沒有關係。
浮沉恍然,原來她混著混著,就混成了褚公府誰都無法撼動的地位。
她生下褚敖,又生下浮淰。
一子一女,為她保住了褚公府的榮耀和地位。
如今,再醒悟時,她一個十二歲有名無實的嫡女,卻是再也奈何不了這位曾伺候過人的婢子了。
只是,浮沉沒想到,她想除掉的第一個人,竟是她自個。
她對著褚槐,放聲一笑,「父親,這圈,我已經走出來了,您何時才會出來呢?」
「你今日丟我褚公府顏面,讓浮沁也跟著被人各種亂說,今日不打你,我實在難以當你的父親。」
褚槐命仆子上來。
馱著浮沉去了方元廳。
一杖。
兩杖。
三杖。
……
她的手臂都快被小權杖打殘了。
血順著胳膊肘流出。
那幾位仆子下手輕,一看出了血,嚇得退後幾步。
之青爬過來,用帕子包住浮沉受傷的手臂,「五姑娘,這臂杖再打下去還了得。」
浮沉趴在地上,手腕無法動,她想爬起身,奈何稍微用力,就流血。
之後,那回話的仆子進來,「快抬姑娘回立浮軒,老爺說不打了。」
浮沉一聽,倒地昏迷。
臂杖是梁京女子的刑罰。
犯了事的,會用小權杖敲打整條手臂。
浮沉被打了三十下,手臂浮腫、發紅。血塊凝固在胳膊肘上。
她昏迷時,尤秋柔端著藥,假惺惺地哭了好一會。
蔚聽閣的那四位姑娘,只有浮湘在談笑間提起浮沉,「也不知五妹妹挨了臂杖可好些了。」
浮漪狂笑,「我瞧著怕是好不了了,待姐姐嫁去白府,說不定會讓我當嫡女。」
浮瀅搖頭,「還有浮淰,且輪不到二姐姐。」
浮湘也只是順嘴一提。
以前她與浮沉好,不過是看她是嫡女,與她交好罷了。如今浮沉挨了罰,立浮軒就成了牢子,無人再敢去。
浮沉與浮湘而言,也不過是一個素日姐妹相稱的嫡女名分而已。
這些日子,浮沉想清楚了太多事。
周姨娘和母親的死,府中的怪事,老學識的那番話。
還有浮沁落水、鬧鬼、浮沁嫁去白府,這些事牽到尤秋柔身上,倒全都合理了。
浮沉手臂動不了,她躺在床上,血濕了大半個被褥也不言語。
吧嗒著眼睛,忍著紅臉,一言不發地躺著。
褚槐來看過一次,諷刺浮沉傻了,中邪了。諷刺完就急匆匆走了。
之青來餵藥時,她輕輕掀起被褥一瞧,大驚:「姑娘你這是何苦呢,這都流了這麼多血,褥子都染透了!」
之青抱起浮沉,把她輕放在軟榻上,「五姑娘何必這樣糟蹋自個,日子是要給自己過,今日挨了打,日後再走這條路時就小心,莫要再摔了便是。」
她蹲下,用溫水小心擦拭著浮沉的手臂,之後用白布裹著浮腫的地方。
浮沉嘴唇發白,躺在竹榻上一言不發。
落日後,戚老太太拄著拐,進了褚公府的門。
她從未登過公府門,這次是為著浮沉。
之青來說時,浮沉睜開眼。
眼神中多了一絲期盼。
半個時辰後,老太太拄著拐進了立浮軒。
她一見浮沉,臉上無一絲表情。
浮沉想起身,奈何手臂一撐起,就累出了血。
之青扶起她。
她半靠在竹榻軟枕上,「外祖母。」
三個字一出來,沒憋住,小聲哭。
老太太一見,厲聲喝住她,「莫要再哭!我早就告訴過你,這是個虎穴,讓你小心行事。這幾年你不識字也罷了,前幾日博詩會又這般丟人,你讓我這個老臉還往哪放!」
這幾日她強撐著唯一的念想,就是外祖母。
可此刻,她聽到老太太的這話,愣住了神,一時沒反應過來。
戚老太太,「你母親是戚國府嫡女,她什麼都會,她是我的驕傲。她死後,留了你這個骨血,你便是我的驕傲。當年我拼死維護你,也是為了維護戚國府的臉啊。你母親不中用受人陷害,可你再瞧瞧你,你這個嫡女有何用啊。」
原來。
原來。
原來不管是戚娘子還是浮沉,在老太太眼中,都只是撐戚國府面子的嫡女罷了。
浮沉一時恍惚,她突然明白為何外祖母常說,「你就算死,都得守著戚國府的門面,守著嫡女之位。」
原來,這不是愛她。
這是愛戚國府的榮光,她怕這僅剩的一點榮光被浮沉糟蹋光,才拼命維護她嫡女身份。
原來,戚娘子死後,她並非閉門思女,而是怕被此事連累,怕被人在背後議論。怕被戚娘子連累成為梁京的笑柄。
老太太再道:「這些年我努力維繫你的榮光,你卻這般掃我的興。方才我來時已去過方元廳了,眼下你惹下這等禍事,你父親已表明態度,讓你日後就困在立浮軒,哪也別去。」
老太太的這一擊,徹底打了浮沉所有的願景。
外祖母是她活下去的支撐啊。
她嘗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她思女心切,戚國府閉門多年。浮沉以為,這個嘴硬的小老太太只是嘴巴不好,卻也愛慘了她。
她每次去戚國府,老太太都會備好她愛吃的。
走時會給她好多衣料,讓她體體面面的。
現下想來,給好吃的,是怕她餓死吧。給衣料,是不想讓她敗了戚國府的榮光吧。
浮沉越想心裡越難過。她癱倒,對著飄在空中的箜篌鈴鐺傻笑。
戚老太太愣住。
浮沉傻笑許久,停住,聲音無一絲力氣:「外祖母,您可知,並非孫兒不想識字,而是那老學識說孫兒不必學。您可知,並非孫兒身份尊貴,而是尤娘子的背後算計。您可知,並非孫兒過得好,而是孫兒過得連庶女姐姐們都不如……」
她淚如哽咽,再也說不出。
閉眼。
眼淚一滴滴落下。
攥緊拳,用力太多,手臂的傷口處一滴滴地在流血。
戚老太太起身,瞅了浮沉一眼,「你們家那位尤娘子我早就看出了心術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早就囑咐過她,讓她莫要動你的心思。時候不早了,這些話你聽也罷不聽也罷。你母親一脈只留了一個你尚在,我勢必會護著你的。你那個傷口,讓丫鬟包紮吧,免得感染。再者,你若是死了,我連最後的一點榮光都沒了。」
她冷冷說完,出了立浮軒的門。
浮沉看著她的背影,才懂了這些年自個的膽怯。什麼外祖母,什麼為她好。
說白了,她只不過是老太太捆綁在嫡女位子上的一顆棋子罷了。
入夜後,浮沉還躺在竹榻上。
她軟塌塌的身子一直貪睡,身上蓋了一條薄被。
之青添了炭火,端走了湯碗。
浮沉躺久了,她努力撐著身子爬起。又扶著手臂,抓著捲簾挪到了廳內。
之青進了屋子,見浮沉在找什麼,「五姑娘你在找什麼?」
「之青姐姐,書榻內的方盒中塞了一沓紙,你幫我翻翻。」
之青踩著凳子,翻到了方盒,放在浮沉跟前。
浮沉顫著受傷的手,輕輕打開方盒。
小小方盒,塞了滿滿一盒信箋。
這是戚娘子的筆跡,浮沉認得這字。
她拿起,起身念:「吾母心安,女思心切,雖已嫁人,卻從不忘養育之恩。思思念念,願母安好。今有浮沉兩歲,牙牙學語,可愛至極。起名浮沉,只想平安。願母心安,一生順遂。」
她放下,又拿起一張紙念:「戚家親母,一生所愛。我雖已嫁人,卻能日夜惦記,年幼時教導,從不敢忘。」
字字句句,皆是戚娘子對老太太的思念之情。浮沉記得,母親活著時就愛寫信,把對夫君的愛,對母親的愛,對女兒的愛,一張張寫在紙上。
她看著這些,覺得母親一心所愛之人,竟只是利用她來攀附榮光的棋子。她為母親可憐,為母親冤屈。
浮沉苦笑,丟下信紙。
之青看了一圈門外,小聲道:「姑娘且小聲念,姑娘這些年為了試探尤娘子,一直裝著不識字,莫要被人聽到您是識字的。」
浮沉把這些紙,放在炭盆中,隨即點燃炭盆。
火苗跳動。
之青看著,嘆息一聲,幫浮沉一起燒。
突然,門外有人吵鬧,是尤秋柔的聲音,「五姑娘,廳內燒紙是要被祖宗訓誡的啊,五姑娘可有什麼想不開的但說就是啊!」
「遭了,我們被盯上了!」
之青護住浮沉。
門被推開,扇進一陣冷風。
火苗被猛地一擊,躥上了桌布,瞬間被燒毀。
接著就是屏風、木榻、床簾,頃刻間,四周全都是火!
浮沉慌了,她的手臂不敢用力。之青護住她去敲門,才發現推開的門又被人從外面反鎖了。
這一切,都來得像是註定一般。
浮沉和之青被困住了。
之青透過鏤窗看到,尤秋柔正讓人來救火。
火勢越來越大,之青被火苗猛撲,失去意識。
浮沉艱難爬起,手臂像是裂開一般難受,她想爬到門外,卻無濟於事。
她欲爬起,卻被砸下來的木塊碰到了左臉。
頃刻間,左臉被灼傷。
浮沉發出艱難的低吼聲。
就在這時,房頂破了一個洞,從房頂飛進一個黑衣男子。
身穿青蟬布黑衣、佩戴一把青龍劍,眉心一顆痣,戴虎頭面具。
攬腰扶起她,再一把抓穩房梁繩。猛蹬幾步,就扛她衝上了房梁,「姑娘,抱緊了!」
浮沉在大火中,看到這黑衣男子跳下,溫柔抱起她衝出火堆。
他。
像極了姑娘在閨房中幻想過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