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找尋到的小姐
2024-04-29 20:45:03
作者: 月落
孔佑的動作很慢。
他抬起手緩緩掀開車簾,像是掀開了相隔十六年的歲月。
——「江州良家來人了!」
劉禮小小的腦袋從國子監教室外露出來,發現少師不在,樂顛顛地說。
江州良家是前朝皇族,在長江流域勢力很大。
饒是七歲皇子,也知道這是件大事。
「你今日又逃課。」孔佑把毛筆放好,走到窗子邊。
「來就來了,必然會仰我大周國威,跪地臣服萬歲。」
他那時的一舉一動,總學著大人,儘量老成持重。
「嘁,」劉禮卻對他的話不屑一顧,「臣服什麼啊?我可見了,良家族長英武不凡,還帶著懷孕的夫人。大家都說他肯來,是看太子殿下的面子。」
太子殿下南巡時遇到良家族長,二人相交莫逆,這是一件皇族秘聞。
劉禮抓緊窗沿,生怕自己掉下去,又忍不住一直說。
雖然前言不搭後語,但孔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父王,當朝太子,促成了良氏與朝廷的這次和談。
「既然來了,就能談好。」孔佑道。
「是,」劉禮也學著他故作老成,「大不了跟良氏結個親,把他們扣押在這裡,不准走了。」
怎麼會不准走。
不僅能走,還是太子殿下親自送走。
只不過他們都不知道,那火焰滾滾的驛站,最終只有良家族長夫人和他,逃了出來。
馬車的車窗比當年學堂的窗戶小了不少。
孔佑向外看,劉禮往內看。
十六年後,當年循規蹈矩的皇太孫改名換姓,而在窗外踮著腳說話的孩童,已是新帝親封,封號最為尊貴的晉王。
劉禮眼中的震驚多一些。
孔佑只有深不見底的漠然。
雖然分別時他們都是七歲孩童,但孔佑並未掩飾自己說話的語氣和走路的姿態。
那是從來不把劉禮當回事的倨傲。
他們就這麼在人群中,在百姓中,在無數雙想要窺見真相的眼睛中,靜靜看著對方。
許久,劉禮伸出手,遞過來一個瓷瓶。
「不知閣下是否受傷,這是宮中的金瘡藥,還請收著。」
孔佑沒有接那瓶藥。
「小傷而已。」他拒絕道。
馬車向前駛去,把怔立原地的劉禮撇在後面。
追上馬車時,沈連翹沒忘了偷瞄一眼劉禮。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
百姓們也在看,並且交頭接耳地稱讚著。
「殿下寬厚,實乃大周之福啊。」
「殿下仁心,理當受陛下器重。」
沈連翹小步快走,慢慢追上江流,跟他閒話。
「那就是晉王殿下啊。」她道。
「是啊。」江流卻不似她這般激動,語氣平淡。
「是以後的皇帝嗎?」她又問。
江流撇嘴道:「誰知道呢?」
馬車在此時停下,下車的孔佑轉過身,看著沈連翹。
「不是。」他冷冷道。
「什麼不是?」沈連翹一頭霧水。
嚴管家已經跳下馬車,把韁繩拴好,笑著打斷了他們的話。
「小姐家到了,進去吧。」
看大門的制式,這應該是某位官員的府邸。
沈連翹抬頭看看,只覺得門好高,門欄也高。
主家姓林,已經迎候在門外。
男女均四十來歲,相貌和善。
嚴管家捧上禮物,對方並未推讓。
「一切尚未確定,屋內說吧。」林老爺道。
孔佑躬身施禮,隨主家步入前廳。
沈連翹和江流在大廳外等著,隱隱聽見裡面的聲音。
「十年前本官調任京都,帶著一家老小,都遷了過來。」林老爺的聲音很和善。
沈連翹明白東家前幾日為什麼沒找到了。
人家搬家了。
那這樣就可以接到小姐回去了。
可廳內卻又傳來孔佑的聲音。
「煩請林老爺,給小生看看那口箱子。」
還要看箱子啊?
屋裡安靜一刻,林老爺道:「如何?」
「叨擾到林老爺了,」孔佑道,「可惜不是。」
「竟然不是嗎?」林老爺似乎有些不甘。
這時忽然聽到屏風挪動的聲音,「嗵嗵」腳步聲響,一個身穿嫣紅裙裳的女子捂著臉跑出前廳。
看樣子是藏在屏風後看,這會兒忍不住哭了。
「小生魯莽,還請林老爺勿怪。」
孔佑渾然未見一般,在廳內起身施禮。
「是小女頑劣。」林老爺親自送孔佑出來,嘆息道,「陶陶自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想見到家人。叫公子笑話了。」
「豈敢。」
孔佑溫聲道。
回程的路上,一行人都有些沉默。
出門接小姐,小姐沒接到,東家還受了傷。
但孔佑進府下車時,神情仍舊沒什麼變化。
他甚至溫聲對嚴管家道:「不必送金瘡藥了。」
嚴管家應聲,過了一會兒,差沈連翹送午飯。
孔佑在書房安靜地站著。
沈連翹把餐食一樣樣擺好,放上竹筷,小心看了孔佑一眼。
他手裡握著書,卻很久未翻一頁。
受傷的左手未經包紮,隨意垂在身側。
沈連翹想起他為何受傷,不由轉身出去,拿了金瘡藥和紗布過來。
沒有問過對方是否應允,她便半跪下來,為他包紮傷口。
孔佑的手動了動,這才低頭,看向沈連翹。
「你那時為什麼不躲?」他問。
沈連翹把藥粉塗抹在他的手心,低聲道:「躲不開。」
「你是怕傷到別人。」孔佑拆穿了她的謊話。
「多謝東家搭救。」沈連翹道。
鞭痕並未撕開太大的傷口,卻在他手心留下一片瘀青。她心中感動,卻不知該做些什麼。
如果能幫東家找到小姐就好了。
孔佑清俊的臉頰浮現淡淡的戾氣,手指微握,寒聲道:「不要這樣。」
似乎一瞬間,他褪去了和善的面容,看著面前稚嫩的姑娘,勸告道:「不要管別人的死活。那樣子,不值得。」
沈連翹微驚抬頭,正碰到孔佑慍怒的視線。
他常常是和煦的、溫雅的、對下人寬容大度的。
可此時的他像是卸下了什麼偽裝,變成真正的他。
讓人膽寒,滿含怨憤的他。
「那東家你,又為何救了我呢?」
沈連翹站起身,看著他道。
她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閃動,似乎很脆弱,眼中卻是不可撼動的光。
「東家救了我,說不定會惹怒衛士。既為商戶,該知道不管生意做多大,都是官家更厲害。更何況晉王也在那裡。」
被抄家的人還少嗎?
朝廷很喜歡用這種方法填充國庫。
「你不懂,」孔佑忽然恢復笑容,走到几案後坐下,「今日我就是要同晉王見面,嚇一嚇他。」
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換讓沈連翹有些疑惑。
「嚇他?」
「嗯,」孔佑嘗了一口魚燴,咀嚼下咽,笑道,「應該是嚇到了。」
晉王劉禮,住在宮外王府。
作為皇帝最信任、大臣最敬重的皇子,他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王府中沒有樂伶,平日也從不去勾欄閒逛,夜裡早早回來安寢,卯時準時上朝。
可這一晚,他卻在黑暗的寢殿坐至天亮。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他也從不在思考時自言自語。
待窗外清淺的晨曦驅散殿內暗色,他緩緩起身。
淨面、沐浴、束髮、著衣。
雖然穿著常服,他卻比面見皇帝時還要用心。
腰間的墜飾更是挑選許久,才選了一塊白色的玉玦。
晉王出門時,沒忘了給他的寵物——一隻白色的兔子餵乾草。
「本王要出去一趟,」他的手指輕輕撫摸白兔柔軟的皮毛,「兄長回來了,本王要接他跟家人團聚。」
兔子默默吃著草,不發一言。
晉王劉禮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他俊朗的面容迎著朝霞,帶著幾分身為王者的霸氣。
腰間的佩劍閃耀灼目,把他襯出幾分雄姿。
馬車就在王府中候著,他卻翻身上馬。
昨日已經讓人查過,那輛馬車是孔府的。
南街孔府。
晉王揚鞭而去。
隔了十六年,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