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2024-04-29 20:13:14
作者: 小麥
慈寧殿中慢慢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阮玉郎身上。陽光漠然地從刀砍箭傷的窗口穿了進來,雙人方可合抱的圓柱似乎鑲了兩道金邊,他低垂的頭顱一動不動,上頭有半幅日光,細心一些,能看得見灰塵在不安分地浮游著,又好像在安撫這具千瘡百孔的軀體。
趙元永顫抖著,輕輕喚道:「爹爹?爹爹。」他想走上去抱一抱他,才挪了一步,已被孟彥弼一手扣住。
大敵終去,九娘默默看著垂首箕坐再無動靜的阮玉郎,卻並無想像中的雀躍和高興。七年前州西瓦子樓梯轉角口的偶遇,他身穿戲服,眼波瀲灩,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二人。今時今日,他事敗身死,依然是在他二人面前。
若不相信命運之手的推動,又如何解釋這些年來的糾纏爭鬥?殿中幾乎每個人都曾被他費盡心思地織入網中。她的重生,是在這蛛網上撕開了一個極細微的裂口,然則如石投水,波紋越來越廣,被擺布的棋子們終能與他抗衡,如今這最後一條蛛絲終於也被砍斷。她的生死,曾和他息息相關,他的生死,最終也和她密不可分。
趙栩輕輕握了握九娘的手,持劍緩緩靠向阮玉郎。高似一個箭步擋在他身前:「他多次詐死,陛下勿以身涉險。」
高似橫刀在胸前,兩旁的禁軍們又都戒備起來。
探過鼻息和心跳後,高似蹲在阮玉郎身前,沉默了片刻,才站了起來。
趙栩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先去查看陳素和趙梣的傷勢。
張子厚猶豫了一剎,走到九娘面前,九娘輕輕點了點頭,不等他問就柔聲道:「我無事——」她轉頭看著被宗正寺和禮部帶走的趙元永,輕嘆道:「趙元永入獄後還請你關照一下,莫讓他受刑。」
張子厚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好。」那少年哪怕只為她求過一個字,他也會善待他。
善後事宜在張子厚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清查叛黨餘孽,清掃各殿各閣,搬運屍體,傷兵救護,慈寧殿那損毀的半扇大門被移了出去。方才被日光籠著的圓柱上下都是水跡,七八個內侍蹲在地上清洗血跡。刑部和大理寺將一眾官員押入詔獄,又派員鎖拿他們的三族親眷。宗正寺和禮部剛剛接手兆王府的一攤子事,這邊又接下了趙元永。
慈寧殿後殿的寢殿中,向太后眉頭緊鎖,守著趙梣。西偏殿的羅漢榻前,趙栩、趙淺予和九娘默默看著昏迷不醒的陳素。
御醫院的院使收回了手,退開幾步,低聲回稟道:「陳真人內外俱傷,下官實在無能為力,請官家降罪。」
趙淺予一頭撲在陳素手上失聲痛哭起來。
趙栩雙目泛紅,雙唇緊抿,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半晌才沉聲道:「召方紹朴速速回京。」
院使猶豫了片刻,低聲道:「依微臣拙見,陳真人氣若遊絲,對外界不聞不問,似心有死志——」方紹朴擅外科,頗有天賦,又是御醫院裡最受官家器重的醫官,若因診治陳真人無果而獲罪,實在可惜。他點出這個來,幫他一把,也算盡到了世交師伯之心。
趙栩猛然轉過頭,控制不住地喝道:「一派胡言!」
趙淺予抬頭望向院使,再看著哥哥怒不可抑的神情,緊緊握住陳素的手泣不成聲:「娘!你別丟下阿予,求求你,你回來,你好好的回來——」
心有死志……
九娘淚盈於眶,伸出手輕撫趙淺予散亂了的長髮,一下,一下。她前世心灰意冷時,阿昉也是這般喚著她。明明她真的不捨得了,後悔了,想留下來好好照顧阿昉,可即便她萬般掙扎,還是抵不過那沉沉的死氣拖著她往無邊無垠的黑暗中去。
西偏殿廊下兩個男人靜靜立在窗下,裡面的話語和哭聲清清楚楚地傳到他們耳中。
孟在猛地扭過頭,看向高似。眼中熊熊怒火,墜入熔爐,忽地又澆上冰水,淬厲成寒冰利劍。
有些事無需明說,他甚至不願去想,她若真的心存死志,必定是眼前這個男人害死了她。他自會親手為她報仇。打得過,要殺他,打不過,還是要殺他。
可當年那個蒼白著小臉,含著淚輕聲喚著表哥的少女,是他親自送她入宮的。他縱然奮勇殺敵拼搏軍功,縱然費盡心思入宮看護著她和她的一雙兒女,也無力補天。過去了的,永遠回不去了。
表哥,我不想去,我怕。魯鈍如他,是在軍營中才突然明白她一直說不出的那句話。
她如果說出來,他又會如何?最痛苦的莫過於他依然還是會送她入宮。他是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嫡長子,他已有婚約,他背後還有近千族人。她雖天真懵懂,卻絕不會讓他為難。哪怕他只是跑一趟打聽陳青的消息,她也要謝上好多遍,她從來不願意為難任何人。
孟在往外疾步走去,高聲喝道:「傳鄭州隨軍醫官方紹朴速速回京,十萬火急——!」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卻如夏雷一般轟鳴人耳。高似動了動發麻的手指,慢慢地轉過頭,看向那邊的窗戶,她的女兒哭得那般厲害,還有六郎,六郎為何沒了聲音。
那深藏於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極力避免去想的秘密,浮上了心頭。她知道了麼,她明白了,所以她一心求死。
他終究還是害死她了。
高似茫然四顧,幾要發瘋,暴戾狂躁如颶風一般席捲了他的身心。他要殺誰才能泄憤?孟在麼?他甚至不知道那夜的事。
她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伸出援手時沒有記住他,鄰里相處時也沒有。他惦念了她幾十年,卻令她心生死志了。
狂暴褪去,高似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刀,盤膝坐了下來。他害死了她,那就剜他的心,給她報仇。
只是他不能再守護六郎了。
槅扇門輕輕開了。九娘扶著門框,凝視著廊下那一動不動的背影,出鞘的刀尖露出半截,似乎還隱有血光。
又一個心存死志之人。
高似眼觀鼻鼻觀心,對身後的腳步聲充耳不聞,全神貫注都在聆聽殿內的哭聲,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九娘抬起手腕,輕輕碰了碰廊柱,暖暖的。不遠處鴿群又長回了膽子,在琉璃瓦間盤旋著,沒有了箭矢亂飛的天空,是屬於它們的。
「你能救她。」九娘輕聲道:「去試試吧。」
高似雙眼霍地睜開,脖子卻似乎麻木了,扭不過來,只低聲問了一句:「什麼?」
臨近午時的秋日,空氣中似乎暈染著蒼茫的煙氣,有點干,有點枯。院子裡朝著太陽的一株楓樹,葉子已有些染金。九娘有些出神,又想了想才道:「她沒做錯過任何事,是先帝的錯,是你的錯,也是——我大伯的錯。」
孟在驟然停在了那株楓樹下,光影斑駁,將他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
九娘苦笑道:「可是她是個那麼好的女子,逆來順受,萬事都當成是她的錯。被市井無賴糾纏,她怪自己的長相。她哥哥為民除害,她怪自己沒拉住帷帽害了兄長。官家看中了她,她怪自己沒有早日毀掉惹事的美貌。」
刀尖和楓樹下的一地光影似乎都顫了顫。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宮,再也沒有人將她捧在手心裡疼著了,沒有人將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沒有人在意她。在宮裡被欺負,她怪自己沒學會她兄長的一點點本事。六郎被欺負,她怪自己不會討好太后和帝後。阿予被推下水,她怪自己沒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還是會怪自己。就算她心裡有過誰,她也只會怪她自己。」
高似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握刀的手青筋突出,指節發白。
「你做了什麼,你心裡清楚。」九娘淡然道:「你的錯,為何要她付出性命去贖?」
高似慢慢站了起來,和楓樹下的孟在對視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禮。
「多謝妹子指點迷津。」高似的聲音低沉,穩穩的。
九娘凝視著他:「對不住。」
「我心甘情願。」高似忽然笑了開來。
趙栩和趙淺予頻頻回頭。趙栩一聲不吭,趙淺予卻死死攥著九娘的手:「他真的不會害我娘麼?」
九娘摟著她的肩頭往外走,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保證。」
趙栩停在門口,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拉過趙淺予:「去吧,讓女使給你收拾一下。娘要是醒了,可不要被醜八怪嚇到。」
槅扇門輕輕地掩了起來。
高似的眼中,只有榻上的女子。那扇門以外的一切,和他無關了,和他們無關。這裡,只有他和她。只可惜她不知道。和那夜一樣。
但她不會再錯認他為孟在了。
高似無聲地笑了起來,濃眉舒展,雙眸放光。他坐到榻邊,卻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起初是壓抑著不敢想,後來是沒法不想,最後是無需再想,她的聲音笑貌已經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們母子三個弄出來。他會如何待她們才令她們能接受自己。
「素素——」
他終於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樣捏著,肩骨不知道碎了麼,醫官沒有多說,層層紗布包著的地方,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刻縮了回來。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鬢角有了幾根銀絲。
「都是我高似的錯,是我害了你。」低沉的聲音很穩,很厚實,穿過陳素的耳,透過無邊無際的黑,像陣陣的雷。
是的,都是你的錯,是你害了我。往深淵緩緩而行的陳素,陡然停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