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4-04-29 20:01:02 作者: 小麥

  那箱子中整整齊齊,放著十二個黃胖,不同於普通黃胖,這些全都繪製上了顏色,五顏六色,惟妙惟肖,幾乎不能叫黃胖得叫彩胖才是。

  六個小郎君,穿著不同布料裁剪出的合體的衣裳,分別在讀書、射箭、蹴鞠、捶丸、吹笛、舞劍,個個神情生動,動作趣致。九娘碰一碰那鞠球,真是皮做的,戳一下小弓箭的箭頭,還真有點疼。

  六個小娘子,也分別穿了各色裙衫褙子或半臂,讀書、彈琴、繡花、看燈、賞花、品茶,就連那手中的燈籠和花朵,都彩繪得一絲不苟,髮髻上的髮釵也都是精細無比,伸手碰一下那蝴蝶釵,觸角還微微顫動起來。

  九娘看傻了眼。這哪裡是玩兒的,供著都捨不得碰吧。

  

  孟彥弼捧著個小匣子過來,一臉討好地告訴九娘:「九妹,你可千萬千萬記得咱們的約定啊。」他看看慈姑和玉簪:「慈姑,玉簪姐姐,你們先去外邊喝碗茶,我有事和九妹妹說。」

  慈姑和玉簪笑著只看九娘。九娘抿唇笑著點頭,她們這才出去了。

  孟彥弼笑嘻嘻地說:「我告訴你吧,這些好玩意兒,還真多虧了六郎。那天我也在,太初拿了一個黃胖,說就按那個樣子,打算去請文思院下界的楚院司做上幾個討好你。你知道六郎他幹了什麼?」

  九娘搖搖頭。

  孟彥弼擱下匣子,抬起一腿,踩在箱子角上,一手裝作拿起一樣東西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往地上一摔:「砰!他把太初拿去的那個黃胖砸了個粉碎!」

  九娘被他一聲大喝嚇得縮了一下身子,心道這模樣,倒是挺像趙栩的。還有咱這二哥,不知道是不是瓦舍勾欄去多了,說唱俱佳。陳太初拍拍她的背,笑著看孟彥弼繼續演。

  孟彥弼鼻孔朝天冷冷地瞥了陳太初一眼,頭一扭:「這天下間最拔尖的匠人,最頂尖的造作坊,最好的材料,竟然要給你做這種丑東西?不如不做!索性你去街市買幾個,騙騙那——」演到這裡,孟彥弼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接道「小孩子。」

  其實趙栩原話說的是矮胖冬瓜。這可不能給九娘知道。可他看看九娘笑盈盈的雙眼,又覺得這鬼靈精似乎什麼都知道。

  孟彥弼努力學著那天趙栩的口氣,又狂又傲地仰著下巴,斜睨著陳太初:「你要是因為我去討好人,要做這種東西,還是省省吧!求你千萬別拿出手去丟了我的臉!哼!算了,你且等著,明日我陪你去找楚院司,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九娘笑盈盈地打斷了他:「二哥,那個壞蛋,他為什麼也能進皇宮?那個院司為什麼要聽他的話呢?」

  孟彥弼一噎:「哦——我——他——是和我一樣,在宮裡幹活呢。咱們總在一起玩耍。他不是壞蛋,九妹,你可要記住了啊。以後別這麼說他。」

  陳太初笑著也來解圍:「因為六郎從小就才華出眾,他什麼都會,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拳腳弓馬也不錯,蹴鞠捶丸也很厲害。所以宮裡的幾位院司都很喜歡他。」

  九娘心裡暗笑,長得好,光靠臉也討人喜歡,別說他那身份了。臉上卻裝作恍然大悟地繼續逗他們:「哦,原來是個紈絝子弟,那二哥,太初表哥,你們可要遠離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萬一你們被他染黑了,只知道玩耍,婆婆肯定不高興。」

  孟彥弼這說書的興趣被打擊得厲害,草草收了尾:「哦——反正第二天六郎就拿了十二幅畫兒,帶著我們去找楚院司。」他氣呼呼地說:「楚院司那老不修,以前我求他,把他做的竹箭送些次品送我,他都不肯。一看六郎那些畫兒,求翁翁告婆婆地,哭著喊著說從未見過,極其好玩,一定要做了試試。呸!看我以後還替不替他射鳥!」

  九娘笑得不行,原來孟彥弼這神箭手竟然還能派這個用處!

  陳太初也笑道:「不枉六郎畫了一天一夜呢。」他擔心這兩個小祖宗下次遇上又是針尖對麥芒,就想好好替趙栩說幾句好話,誰讓他頭一次對這小人兒又踹又綁又嚇唬的,小孩子都記仇呢。

  「六郎他從小就是那個性子,容不得半點丑的物事。要麼不做,一做,非要做到頂頂好不可。他那性子拗起來,誰也沒辦法。」他指指一個小娘子手上的燈籠:「你看這個,還是六郎自己用極細極細的竹絲編的。原來用泥捏出來的,他嫌棄太死板。現在這個小燈籠還能拿出來玩。這上頭畫兒也是他畫的。」陳太初小心地將那燈籠取了出來,放到她手心裡。

  他可不能露了趙栩的底。那愛折騰的趙六郎,讓綾錦院準備面料,裁造院裁造服飾,就連這些小娘子褙子上的繡花,都是文繡院連夜照著他畫的花樣子繡出來的,前幾天整個外諸司都被他翻了個底朝天,可那幾位院司哪用得著逼或求?一個個兩眼發光走路生風,親自上陣,反倒求著六郎再多畫幾幅,他和孟彥弼反正完全想不明白。

  九娘捧著小燈籠仔細看,竟然只比櫻桃略大些,上頭還畫著一幅蝶戲花,筆觸寫意,怎麼也看不出是個十歲左右的孩童所作。看不出趙六郎竟然這麼有才氣,好像比起阿昉要厲害那麼一點點或者兩點點,不過他這寧可親力親為,也要盡善盡美的脾氣倒像她前世,眼裡容不得一粒沙。

  好吧,既然你們都這麼賣力給他說情,看在這些彩胖的面子上,下次就不記恨他不收拾他了。其實自己本來也不敢再收拾他了。

  宮裡的趙栩忽然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欽佩自己,一覺得鼻子癢,就把筆挪開了,不然臨了一遍的帖子白臨了。

  九娘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看了又看,讚嘆不已,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阿昉從小就喜歡動手做這些黃胖啊傀儡兒啊,甚至還做過一套七巧板。怎樣她才能想辦法送給阿昉幾個呢,起碼送給他這個吹笛子的,多像他啊,他又那麼喜歡吹笛子。

  孟彥弼彎了腰,笑眯眯地說:「九妹——」

  九娘也抬起頭笑眯眯地說:「二哥?」

  孟彥弼看看箱子裡那個射箭小郎君,心裡癢得不行,又實在不好意思,自己都十四歲了,還想要九妹的黃胖,真開不了口。

  九娘大喜,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她笑著問陳太初:「太初哥哥,你給我這許多漂亮黃胖,我高興得很,可是要拿回我屋裡,只我一個人有的話,恐怕我姐姐們會不高興了。」

  陳太初點頭稱讚她:「你真是聰明又懂事。我做十幾個,原也是這個意思。正好上次婆婆送了我家許多禮,要不,你先選你最喜歡的,剩下的,就當是我給各房的回禮。」

  九娘拿起那射箭的小郎君,歪著頭問陳太初:「唉,我喜歡好幾個呢,真是捨不得啊。那要是有人對我特別好,我能送一個給他嗎?」

  陳太初看看孟彥弼,憋著笑點頭:「既然我是送給你的,自然就都是你的了。你的東西,怎麼處置當然你說了算。」

  孟彥弼看著九娘已經拿起那個射箭的小郎君遞給他:「二哥,我想把這個送給你,你要不要呢?」

  孟彥弼喜出望外,趕緊接過來,揉一揉九娘的臉頰:「啊呀!知我者九妹也!我的好九妹!來來,到我裡面去,我好幾箱寶貝隨你挑!」妹妹這麼懂事又貼心,好想親妹妹一口啊!

  陳太初揉揉九娘的包子頭,嘆道:「你二哥對你哪裡特別好了?」

  九娘笑:「二哥明天要帶我去相國寺玩呢。還有我六姐也對我特別好。」還有阿昉呢。她轉頭對孟彥弼說:「二哥,你裡頭的那些我不要,你上次送我的入學禮,有特別好的,我也能像這樣一般,送給對我好的人嗎?」

  孟彥弼大眼一瞪:「已經送給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隨便你怎麼處置。不過我告訴你啊,你六姐其實最不喜歡寫字了。」

  九娘捂住沒門牙的小嘴笑得開心,趕緊把那吹笛的小郎君和看燈的那個小娘子,讓玉簪進來收好。

  孟彥弼喚人進來將剩下的黃胖分別裝了匣子。陳太初寫了自己的帖子,讓人送去翠微堂。

  這時孟彥弼才這才想起自己擱在邊上那個小匣子,趕緊取過來:「這個是六郎送給你的。今日早上我在宮——外面的大街上,呵呵,遇到他,他和我說了那天的事。嚇死哥哥了。你以後可千萬別那麼傻了啊,要遇到壞人怎麼辦?六郎說這個好東西給你壓驚,快,打開來看看是什麼。他都說是好東西,肯定好得不得了。」

  九娘苦忍著笑,要孟彥弼這樣的快嘴守得住秘密,肯定難受死他了。

  打開這個小匣子,裡面卻放了一個扁扁胖胖的文竹冬瓜式盒,打開一看,果然是金漆里的。

  胖冬瓜,壓驚(金)。

  九娘黑著小臉看看孟彥弼,又看看陳太初。

  陳太初覺得自己剛才說了半天好話都白搭了。孟彥弼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默默捧著自己一眼就看中的射箭黃胖,進去裡間擺放寶貝了。裡間傳出他模仿瓦子裡說唱人的「叫聲」:「呀——吼——我家的黃胖——那個好——啊——」。

  陳太初摸了摸鼻子。表弟,不是哥哥們不替你消災解難,你這損人專為坑害自己的本事,比你畫畫做燈籠的本事,大多了。

  在臨帖的趙栩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次沒來得及挪筆,一抖。毀了。趙栩擱了筆,皺皺眉,將紙揉成一團,拿起帖子,細細看起來。

  九娘覺得,是可忍,這胖冬瓜不可忍。

  夜裡,林氏又偷偷摸摸地進了九娘房裡。

  一見九娘,林氏就鬆了口氣:「今天一天可嚇死姨娘了。」

  慈姑瞪她一眼:「這死字好掛在嘴邊嗎?」

  林氏被她一瞪,立刻收了聲。慈姑嘆了口氣叫了玉簪出去,也不知道阿林發什麼毛病,夜夜要來聽香閣嘮叨半天,就算要躲郎君也沒這麼個躲法的,總要等寶相來找才肯回,這像什麼話!哪有這樣做人侍妾的!

  九娘也很緊張:「姨娘,信送到了嗎?」

  林氏皺起眉:「燕嬸子同我說,她家大郎昨日肯定把你那信放在你爹爹的信里一起送進了國子監。」

  九娘鬆了一口氣,阿昉應該能看到。

  林氏也大大地送了一口氣:「你膽子也太大了,嚇得我都吃不下飯。」

  九娘心道也沒見你少吃。自從老夫人知道九娘愛辣,讓翠微堂的廚房給她送了許多辛辣蘸料。林氏夜裡就總要來聽香閣服侍九娘用飯,結果就是她吃得比九娘還多。

  林氏又高興起來:「你爹爹還誇我變聰明了,說多虧我想到提醒他,把族學和過雲閣的那些規矩什麼的,先寫信告訴你表哥,還說以後你蘇家的表哥肯定願意親近他。我看他才是真的不聰明的那個人,你說說看,我像能提醒他的人嗎?」

  九娘哈哈大笑起來。

  這夜,九娘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知道明日相國寺能不能遇見阿昉。

  她想了這麼多天,糾結著要不要告訴阿昉:娘在這裡!娘換了個身子還活著呢。阿昉自然會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娘,也肯定不會害怕這鬼神之說。可是阿昉那孩子,知道了以後會更難過吧,因為娘永遠也回不去他身邊,她的位置已經被別人填上了。依他的性子,拖著無處可去的她,路太難走。他這輩子只能叫自己的娘為表妹,又不能常見到,甚至她長大後會再也見不到。對阿昉來說,這是多麼折磨他的事,會有多苦啊,還不如讓娘永遠就在他心裡。至少她還能用另一種方式關心他。

  慈姑輕輕拍著她,哼唱著《詩經》: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

  式微式微,胡不歸?胡為乎心中。

  夜沉如水,百家巷蘇宅。

  如玉的少年郎修長的手指上展開著一封信,短短几行,字跡工整,旁邊卻畫著一隻大大的烏龜,上頭坐著一個梳包包頭的小娘子,笑顏如花,唯缺門牙。

  蘇昉已經看了好多遍,依然忍不住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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