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24-04-29 20:01:04
作者: 小麥
二月十八,諸事皆宜。
禁中宣祐門以南,是常朝所御的文德殿。
日光沐浴在重檐廡殿的金色琉璃瓦上,一片璀璨。文武官員們早已退散,方才朝堂上的唇槍舌劍暗潮洶湧均已不復存在。
蘇瞻緩步走出大殿,站在台階上,遠遠的能看見外廊橫門北邊宰執下馬的第二橫門。他微微眯起眼,吸了口氣。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今日未能如蘇相公所願,真是對不住了。」
蘇瞻側過身來,凝視著這個故人。大概由於太過熟悉,這幾年他並沒有好好看過張子厚。他身量不高,依然面貌俊美,只是眉間隱隱的川字紋,和兩道法令紋,顯得他有些陰鷙。
張子厚微微揚起下巴,他不喜歡站在蘇瞻身邊,蘇瞻太高。可今日他不在意這個。
蘇瞻點了點頭,他們一直在等張子厚彈劾趙昪,卻不想今日早朝被他劍走偏鋒得了利。他淡淡地道:「哪裡,恭喜侍御史好手段,犧牲一個審官院的小人物,就成全了你。想來你為趙昪鳴不平,為兩浙十四州請命,是奔著門下省的諫議大夫而去了。」
張子厚搖了搖頭:「子厚身為侍御史,盡責而已。至於以後,自然是官家要微臣去哪裡,微臣就去哪裡。」他頓了頓,走近了一步,壓低聲音道:「聽聞師弟蘇矚調職返京,是要去做諫議大夫的,子厚怎好奪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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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瞻若無其事道:「今上求才不拘一格,我兄弟二人若能同在京共事,必當感懷聖恩,鞠躬盡瘁。如子厚所言,官家要臣子去哪裡,臣子自然就去哪裡。」
張子厚輕笑:「蘇兄說的是,只可惜子厚無膽量學蘇兄當年,不惜自污其身,以牢獄之苦搏得中書舍人一職,才白白蹉跎了七年。」
蘇瞻輕笑了兩聲,搖頭道:「子厚向來喜歡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這些年裹足不進,恐怕都怪在蘇某的頭上了。」他轉過身,順著漢白玉台階緩步而下。
張子厚不急不緩地跟在他身後,忽地開口:「蘇兄這幾年算無遺策,若當年也能如此,九娘也不至於含恨而終了。」
蘇瞻倏地停住了腳,轉過身來,目光冷厲:「子厚慎言,你我雖有同門之誼,但瞻亡妻之名,不出外人之口,還請別污了她的清名。」
張子厚胸腔一陣激盪,他垂下眼冷笑道:「是,蘇師兄。只是如今瓦子裡都有言:人生四大喜,乃升官、發財、死糟糠之妻,再娶如花美眷。這一人獨占四喜,東京城皆以蘇師兄為例。子厚一時不免感慨故人,忘形失言,還望恕罪。」
看著蘇瞻遠去的身影,張子厚默默撣了撣朝服上那不存在的灰塵。蘇瞻以為自己還像多年以前魯莽衝動嗎?等著他彈劾趙昪?如果趙昪故意抬升杭州米價,以官銀收購米糧,不是為了治災,那湖廣的米商前幾日就該順著汴河到了開封,為何卻一直悄無聲息?自己手下的人拿到的,竟然有那麼多不利於趙昪的案卷。看來御史台如今也有了蘇瞻的人,這給自己下套的,恐怕對當年蘇瞻入獄之事知之甚少。
今日蘇瞻一派根本沒想到會是考課院的先彈劾了趙昪,更不會料到他會為趙昪請命。
有些人只是自以為算無遺策。只可惜他當時無力挽回。如今,不一樣了。門下省近在咫尺,那個歸來的女使,今日也應該能見到她的兒子。
九娘,我欠你一條命。
蘇瞻蘇師兄,當年你我有過約定,誰娶了九娘,倘若辜負了她,就去十八層地獄走上一走。你既不肯去,我便送你一程。
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人流如織。剛到附近,牛車已經走不進去。孟彥弼帶著九娘下了車,卻不往寺門口去,反而轉進了路邊的丁家索茶鋪子。玉簪雖是疑惑,卻也只能背著包裹跟了上去。
茶鋪里,陳太初獨自占了一張桌,看到他們一行人來了,立時展顏一笑站了起來。整個茶鋪都熠熠生輝起來,一旁的幾位娘子眼珠子都轉不動了。九娘探探頭,見確實只有他一個,不見那趙六郎,心底不由得暗暗高興,朝太初福了一福,脆生生喊了聲陳表哥安好。
孟彥弼入了坐,卻訝然問:「咦,六郎怎麼沒來?不是說好了要陪他去資聖門看書畫古籍的?我特地讓人打聽了,大殿左壁的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前日剛修復好,還讓人一早就來替他把位置都占好了!」
陳太初無奈地道:「我姑母一早才讓人來告訴我,六郎昨日夜裡挨了十板子,恐怕得趴上好幾天。」
孟彥弼嚇了一跳:「是被——他爹爹讓人打的?」九娘默默地想了想,覺得趙栩早該挨板子了。
陳太初搖搖頭:「說來還都怪我惹了這事。不知誰嘴快,把他在文思院替我做那些黃胖的事情,去和程——老夫子說了,程老夫子昨日斥責他玩物喪志連續缺了兩天的課,說話有些難聽。六郎就回了幾句嘴,把老夫子氣壞了。」
孟彥弼一拍大腿:「肯定是老四嚼舌頭,他最是嫉恨六郎不過!哎呀,六郎真糊塗,這老程頭就只會告狀!仗著個老師的名頭,六郎在他手裡都吃過好幾次虧了。官——他爹爹最尊師重道,肯定要讓他吃苦頭。唉!」
陳太初面露慚意,頗有些自責。九娘卻問:「被先生罵幾句又有什麼好回嘴的?還有他說什麼了?能把先生都氣著?」前者毫不稀奇,後者卻著實讓人好奇,陳太初口中的程老夫子應該就是程儀老大人,雖有些古板,卻也算當世名儒,什麼話能氣得他修養全失,去找官家告狀?
陳太初支支吾吾,滿心內疚。他可不好說出口來。宮裡都傳遍了,那程老大人當眾斥責六郎沉迷於奇技淫巧,小小年紀就為了討好女子荒廢學業,為人輕佻不堪等等,說了一大堆極難聽的話,要用戒尺責罰他。結果趙六郎立時翻了臉,將告黑狀的四皇子一拳揍得滿臉開了花不說,又跳了窗,在廊下梗著脖子喊,他趙六就愛討好女子,哪條律法不許了。還大聲問程老大人:你既然道貌岸然一本正經得很,為何家裡頭藏了個還俗的尼姑。把程老大人氣得一口氣差點沒接上,去找官家涕淚交加地哭訴一番,堅持要告老還鄉。這才惹得官家大發雷霆,不只打了六郎十板子,連著文思院及各院的院司們都被罰了三個月俸祿。
陳太初喊茶夥計來結了帳。兩個高挑出色的少年郎,一左一右牽了小九娘,帶著眾人往大三門上去了。
相國寺大三門上都是飛禽走獸貓犬之類,翻跟斗的猴兒,懶洋洋的貓熊,甚至大象犀牛孔雀,無奇不有。路上不時能見到長髯高鼻匹帛纏頭的回紇人,戴著金花氈笠的于闐人,甚至還有那皮膚黝黑的崑崙奴捧著高高的匣子跟在主人家後頭。
陳太初耐心十足,想著九娘恐怕是頭一回有機會出門玩耍,一路同九娘細細駐足講解。孟彥弼卻記掛著寺里誕中設立的露屋義鋪,想去看看有什麼好的鞍轡弓劍。
九娘一會兒被彥弼拖著走,一會兒被太初拉著留,一刻鐘不到,鼻子上全是汗水。好不容易過了飛禽走獸,九娘牢牢盯著前面賣魚的攤販間,獨有一家的青布招牌上畫了一隻烏龜。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來。不知道蘇昉收到她的信沒有,不知道他能不能請假,更不知道他會不會來這裡。
人潮洶湧中,越行越近。九娘的心砰砰跳,忽然人群中看到那烏龜攤前半蹲著一個略清瘦的穿灰青色直裰的背影,她一把用力掙開孟彥弼的手,撒開小腿從人縫裡朝前擠去。孟彥弼和陳太初趕緊喊著撥開人追上來。
九娘擠到他身後,側過小腦袋看一眼,心花怒放,大喊了一聲「阿昉!」
蘇昉正在餵那瓷盆里的一隻個頭很大的金錢龜,被她這一聲喊,愣了一愣。這語氣,那麼熟悉,這聲音,卻又陌生。他側過臉一瞧,就笑了起來:「沒規矩,怎麼不好好叫人?」這小人兒上次在開寶寺聽到自己的名字,還真記住了。
九娘笑眯眯地拉住他胳膊,又清脆地喊了一聲:「阿昉!哥哥!」娘的阿昉!
蘇昉站起身,看著這胖嘟嘟的小人兒鼻尖紅紅,大眼裡又開始霧蒙蒙的,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頭頂心:「你巴巴地讓人送信,要我今天來陪你選只烏龜,結果既不叫人,還要哭鼻子,是個什麼道理?」這一見他就哭是個什麼病?
陳太初和孟彥弼嚇了一跳,面面相覷,莫名其妙。這——算是個什麼事兒?
九娘牽著蘇昉的手指著他們:「這是我家二哥,這是我陳家的表哥。」她喜笑顏開地對著孟彥弼和陳太初介紹:「這是我蘇家的表哥蘇昉,對我最好了。還有,他很聰明,什麼都懂。我請他來幫我挑一隻烏龜帶回家。慈姑說啊,要聰明的人選的好烏龜,才厲害,那烏龜只要長個幾年,就能馱著我在院子裡跑呢。二哥,你可別告訴旁人哦。」
烏龜會跑?憑什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表哥就是什麼都懂的人,就是聰明的人?那你哥哥我算什麼?孟彥弼的臉都黑了,他看看一臉茫然的玉簪,再看看玉樹臨風的蘇昉,只能和陳太初一起抱拳:「呵呵,蘇東閣,久仰久仰。」
蘇昉,他們都沒見過,卻都聽說過小蘇郎的丰姿秀美不遜其父。聞名不如見面,果然名不虛傳。
蘇昉笑著回禮:「孟兄,陳兄」。他心底卻一軟,這個小九娘果然和娘真的有緣。他小的時候,娘帶他來這裡讓他選了一隻小烏龜,也是說聰明人選的好烏龜長得特別大特別快,他這麼聰明,選的烏龜很快就能馱著他在院子裡爬。後來長大了自然知道這是娘騙他的。可當他看到信上那句差不多的期冀之話,還有那空白處畫著的烏龜上馱著的一個小人兒,卻胸口一陣激盪,立刻去告了假。他要告訴這小人兒,大人總是這樣騙小孩子,這樣日後她就不會失望了。
那賣烏龜的魯老漢頭一回見到這麼多好看的郎君,十分高興。他搬出一個缸子,裡面十幾隻小小的金錢龜。
「蘇大郎,來選上一隻給你妹妹罷。養個六七年,也能和你這隻差不多大。」魯老漢指著剛才蘇昉餵的烏龜,哈哈笑:「可要是想馱著小娘子跑,恐怕要養個六七十年才行。」
九娘一愣,伸手戳戳那大烏龜的殼:「這隻這麼大!是我蘇家哥哥的烏龜嗎?」她竟一點也沒注意,仔細一看,那龜殼邊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圓洞,當年沒人要這隻殼上有洞的小烏龜,阿昉卻一眼就喜歡上了。可這隻叫阿團的烏龜,應該在蘇府正屋的院子裡那個她種荷花的大缸里才是啊。
蘇昉淡淡地說:「前些時它不小心咬傷了人的手指。我爹爹要將它放生。我就送到魯老伯這裡寄養著,時不時還能來看看。」他偏過頭笑道:「小九娘,你乳母騙你呢。魯老伯說得沒錯,得養個六七十年才能有半個磨盤那麼大,可那是你也六七十歲了,敢讓它馱你嗎?」他給九娘手上遞了幾顆龜食丸子,不經意地帶了一句:「小時候,我娘也這麼騙過我。」
九娘垂了小腦袋,一顆顆地把龜食丸子朝水裡丟,聲音悶悶的:「真討厭,騙人最討厭了。」
蘇昉輕笑了一聲:「不會的,你還小,還不明白,總有一天你巴不得那人能天天騙你一回。」
阿團慢慢伸長了脖子,張開嘴,正待啊嗚一口要吞下前面浮著的丸子,空中卻忽然落下幾滴水,有一滴正滴在它頭上,還熱熱的,嚇得它又一縮脖子。
孟彥弼拉拉陳太初,揚了揚眉毛。這哥比哥,也氣死哥。九娘見了這個表哥,連帶她來的兩個哥哥都不要了,他們倆簡直是多出來的一般。
陳太初彎腰拍拍九娘:「九妹選好哪一隻,我們買了帶著走罷。到裡面去玩,有好多時果、臘脯、蜜餞呢。」
蘇昉替九娘選了一隻小烏龜,不等孟彥弼發話,就遞給魯老伯一百文錢:「算在一起便是,阿團它多虧老伯照料了。我下個月十五有假,再來看它。」不待魯老伯推辭,蘇昉將銅錢塞入他手中,笑著拍拍那阿團的龜殼,就要和孟彥弼一行人告辭。
九娘牽了他的衣角,殷切地抬頭問孟彥弼:「二哥!我們請蘇家哥哥同我們一起去好不好?我要謝謝他送給我這隻小烏龜,請他吃蜜煎。慈姑說,佛殿邊上的我家道院王道人蜜煎最好吃了。我帶了很多錢的!」
玉簪看著一頭霧水的三位小郎君,乾笑著解釋:「慈姑說的是那最有名的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
孟彥弼陳太初和蘇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來。孟家道院到了孟九娘口中,可不就變成了「我家道院?」
魯老伯看著這群孩子笑著遠去的身影,想起先前蘇家大郎的話,哼唱起兩句蘇州戲裡的曲句:「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
這尾音還沒轉完彎,就擠進來了一個娘子急急地問:「老伯,剛才那位可是蘇相公家的大郎?」聲音都發顫。
魯老伯看看她,再看看她身邊跟著的兩個身穿短衫綁腿的粗漢,搖了搖頭淡然說:「不是。」隨手朝水裡的阿團丟了幾顆丸子。
那娘子低頭盯著阿團看了又看,伸手去摸那龜殼側邊一個小小的圓孔:「這是大郎養的阿團!我認得。老伯,那是大郎是不是?」她看看一臉戒備的魯老伯,兩行淚留下來:「我!我是大郎的故舊,兩年多沒見過他了,他竟然這麼高了,我才沒敢認他。」
一個漢子朝寺里看了看,有些不耐煩:「同你說了那就是他,你偏不信。快點走吧,還追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