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大結局
2024-04-29 20:00:23
作者: 月落
陳南星在北地。
雖然雍國已經征服六國,統一天下,但長城以北的匈奴,仍然是華夏民族的威脅之一。
匈奴控制西域、英勇善戰,為了得到水草豐茂的土地,一次次試圖越過長城,侵略中原。
這一次蒙恬率軍與其死戰,驅趕匈奴至千里之外,立下國威。
不過但凡戰爭,總要有死亡、有傷病。
姜賁在一處簡陋的茅草房裡見到陳南星。
他幾乎不認識眼前的女子。
她穿著粗布衣裳,膝蓋和袖口處打著許多補丁,頭髮簡單挽在腦後,臉色發紅,臉頰皴裂。
因為跪在地上,又低著頭,姜賁只能透過那幾縷落在額前的頭髮,透過她愈發消瘦的肩膀,想像這姑娘從前的樣子。
應該,錯不了吧?
引姜賁過來的軍官已經呼喊起來:「陳大夫,有人找。」
陳南星正在給一名士兵包紮傷口。
傷在大腿窩,她卻神情自然地拔掉箭頭、擠出膿血、割去腐肉,再塗金瘡藥,纏裹紗布。
動作一絲不苟,並無半點拘謹。
可當她聽到呼喚抬起頭,看到姜賁站在草棚外時,陳南星鎮定的神情忽然變得驚訝,繼而錯愕,後來是手足無措的慌亂。
她站起身,下意識撫了一下頭髮,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衣著打扮,都已經被姜賁看在眼裡,頓時偏過頭去,侷促地想要狼狽奔逃。
陳南星終於沒有走成,她在軍官的喊聲中頓住腳,無奈地走出草棚施禮。
「草民陳氏見過國舅爺。」
姜賁爽朗地笑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衣著,反而句句讚賞。
「想不到上次見陳姑娘時,姑娘還在御醫院進學,這才多久,卻能獨當一面,在軍前效力了。姑娘醫者仁心,讓人欽佩。」
他的聲音洪亮又溫和,目光真誠,似乎沒有看到陳南星的窘境,只是為她高興,甚至有些與有榮焉。
他好像是第一次,這麼誇獎自己吧?
陳南星稍稍放鬆下來。
是啊,當初自己隨族人到達齊國,一路擔心被雍國追殺時,不是也很落魄嗎?
可他收留陳氏族人,親自問候多次關照。
他不是世俗的人,他的格局,遠比自己以為的高。
好可惜,他不是為自己來的。
陳南星再次施禮道:「國舅爺來此,是為了王后殿下的病嗎?」
陛下先前已經差人問過她了,來問的是蒙恬。
可姜賁到底還不死心吧?他是姜禾的弟弟,雖無血緣,卻勝似親人。
姜賁遞上醫案道:「正是如此。」
這回的醫案比上次還要厚些。
診脈的人很多,幾乎每隔一個時辰便診一次。
能看出病人得到了很好的照顧,能看出盼著她好的人,有很多。
陳南星多希望自己有辦法。
她最大的夢想,不就是在姜賁面前展示自己的能耐,讓他喜歡自己嗎?
想到那個卑微的自己,她有些酸澀地搖了搖頭。
「怎麼樣?」見她搖頭,姜賁頓時緊張起來。
陳南星連忙收神道:「從脈案看,王后只是昏睡過去了。這種病症,多發於溺水窒息或者衝撞到額頭。」
「的確是昏睡著,」姜賁上前一步道,「有辦法嗎?」
陳南星把醫案還回去,想要說出口的話在心中想了好幾遍,努力修正好措辭,才點頭道:「雖然奴家這裡沒有辦法,但在奴家心裡,王后是很剛強的人。她那樣的人,不會讓自己一直睡下去的。」
她那樣的人。
那樣不肯荒廢任何一點時間,為國土、為萬民、夙興夜寐踔厲風發的人。
姜賁不由得喉頭酸澀。
他勉強笑了笑,對陳南星點頭。
「是,如今藥石罔及,我們能相信的,只有姐姐自己了。」
那便再無話可說。
他來求診,她沒有辦法,就可以告別離去了。
姜賁當然知道陳南星為何在北地從軍。
她偷取信件,害衛尉軍信使自盡而死,也害魏王室在雍國的屠刀下幾乎全滅。
雖然不明白她為何這麼做,但姜賁覺得這個懲處還算合適,也覺得陳南星如今償還的已經不少。
「陳姑娘,」姜賁試探著道,「我這便走了。你若想回去,大可以跟我一起。朝廷那裡,我來想想辦法。」
陳南星猛然抬頭,眼中有細碎的光芒閃爍。
他肯救她,肯在一切事情結束時,給她一個溫暖的回應。
這對於她來說,無比珍貴。
但此時身後有人開口呼喚。
「陳大夫,勞煩您給我看看吧。我疼啊……」
陳南星的眼睛又暗下來,她想起自己因何而來,想起最早的初心。
她是註定得不到他的,那不如就,活成他讚許的樣子,活成像她先祖那樣被後人稱頌的人。
「不了。」陳南星鄭重搖頭,「京都的醫者很多,不缺奴家這樣的。軍營需要我,我就留在軍中效命吧。」
姜賁不再勸說。
他點頭離去,忽然聽到陳南星的呼喚。
「國舅爺。」
姜賁轉過身,有些疑惑。
「暑氣正盛,」陳南星走過來,遞上一個藥包,「這是些不值錢的草藥,我自己挖的,你若不嫌棄,路上泡水喝吧。」
姜賁道聲謝,接過藥包翻身上馬。
陳南星緊咬下唇轉身。
她原本不是想送藥的。
她原本想說自己喜歡過他。
但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不說了。喜歡他,是自己的事。
「陳大夫,快給我看看吧。」受傷的士兵圍過來,陳南星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好。別急,慢慢來。」
慢慢來,走這一生。
如果走錯過路,記得要走回正道。
姜賁去北地時,趙政去了一趟岳山。
岳山蒼大夫,傳說是神醫。
只是啟程前,宗郡斟酌再三,還是把擔憂告訴了趙政。
「陛下,岳山,王后已經去過了。」
那時候姜禾知道了趙政的病情,親赴岳山,翻越兩座大山見到神醫。
那神醫說治不好,說除非找到長桑君的後人。
所以在宗郡心中,這個所謂神醫,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
但趙政還是要去一趟。
岳山不算高,卻很難翻越。
趙政拒絕轎輦,在山林間攀爬,時不時會想起姜禾來到此處的艱難。
她是冬天來的,山中積雪,該有多難走啊。
或許趙政不僅僅是為了見到神醫,還是為了走一走她當年走過的路,品嘗她當年的焦慮難過期許堅毅。
他們的人生像是交織在一起的圓圈。
無論盡頭是什麼,他來求一個相遇。
「外面是誰?」門內傳來詢問聲。
「雍國國君駕臨,請開門。」蘇渝在外面答。
裡面沉默一瞬,回答道:「恕老朽孤陋寡聞,山中幽深,不知年月,也不知雍國國君是誰。」
蘇渝一時氣結,不知該如何回答。
神醫的門很薄,一掌就能劈開。可那道門卻又似乎籠罩在仙氣中,讓人不敢觸碰。
趙政含笑示意蘇渝退後,溫聲道:「本人的妻子曾來這裡為本人求診,大夫的藥方很好,故而前來答謝。」
雖然那藥方不是蒼大夫給的,但他提起長桑君,也算是幫了大忙。
「你的妻子是誰?」蒼大夫隨口問道。
「齊國姜禾。」趙政答。
門內肅靜一瞬,忽然響起桌椅翻倒的聲音。有人在裡面大步走來,一把拉開門。
「姜禾?姜安卿的女兒?在哪裡?」
發須皆白的蒼大夫出現在門口,卻因只看到趙政和其餘男性護衛,露出驚訝又失望的神情。
趙政也是驚訝的。
岳山深處的蒼大夫,認識他的岳父姜安卿,這本來就讓人吃驚。但他更驚訝蒼大夫其實已經見過姜禾,卻錯過了相認。
聽了趙政的解釋,蒼大夫有些遺憾地捋須,點頭道:「原來是她啊。」
是那個大雪封山時來訪,沒說幾句就跟他吵架的女子啊。
果然是他的女兒,才會如此疾言厲色。
想當初他們在韓國國君的酒宴上相識,沒說幾句話就傾蓋如故。他那時不滿韓王的懶政,乾脆憤而避入深山。可齊國雖然也一塌糊塗,姜安卿卻立志要為國家奔走。
他既惱他,又佩服他。
蒼大夫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就是姜安卿的女婿了。
那老傢伙,怎麼這麼好命。女兒漂亮,女婿看起來也人模狗樣的。
還不錯。
想到此處,蒼大夫又笑起來。
「她病了。」趙政道,「孤是來求醫的。」
笑容僵在蒼大夫臉上。
「走,趕緊走,這就走!」
趙政驚訝地轉身,見蒼大夫已經奪門而出消失不見了。
在夢裡,姜禾每天都在看夕陽。
她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坐在馬車上,陪著父親看夕陽落下去。
天是瑰麗的金黃色,紅色和紫色偶爾出現,瞬息間就不見了。然後是橙色,是靛藍,是留有餘味的鴨青。
繼而是又一次日落,又一次的晚霞。
父親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催促她去做飯,考問兵法,喊她對弈。
父親就陪她坐著,父親身邊,還有母親。
母親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溫婉,那麼美麗。
他們跟姜禾聊她小時候的事,聊門前的桐樹,聊路上遇到的人,聊天色,聊晴空,聊孩子。
姜禾忘了她都回答了什麼。她常常撒嬌,說想吃父親做的飯,說戰場上死了好多人,她很害怕。
然後忽然有一日,空中飄滿了焚燒艾草的氣息。
父親說:「阿謙想你了。」
母親也點頭道:「阿禾,你已經不是孩子了。」
可姜禾還想賴在父親母親的身邊。
在父母面前,她可以永遠做一個孩子。但當父母不在了,她就要直面死亡,做一個堅強的大人。
「阿禾,」父親又道,「你的腳步,要止於此嗎?雍國的未來,你不管了嗎?趙政,你不要了嗎?」
趙政……
姜禾突然想起這麼個人來。
這個人曾經在黑暗中跋涉很久,同她一樣。
這個人曾經牽起她的手,跪在先祖面前,說許多刻骨銘心的話。
這個人是她的丈夫,是阿謙的父親。
姜禾忽然站起身,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車。
馬車遠去,車裡坐著好多人。
除了父親母親,還有鄭新關,有陳經石,有無數面目模糊的士兵。
他們,都是在七國戰亂中死去的人嗎?
她還看到魏忌。
他仍然穿著白色的衣服,不說話,只是含笑對她揮手。
那笑容像是梨花綻放在晴空之下。
夜色在此時瀰漫開來,黑暗席捲一切,姜禾咳嗽著,在艾草的氣息中醒來。
眼前是一個面容陌生的老者。
說陌生,卻又有些熟悉。
「好了。」老者退開,另一個人上前,俯身在姜禾面前。
「陛下。」姜禾看著他,心中溫暖,下意識喚道。
沒有人應聲。
成串的淚珠從趙政眼中奪眶而出,他單膝跪在床前,握住姜禾的手,低著頭,無聲地哭了。
雍國國君從未如此失態。
李溫舟立刻轉過身,示意殿內眾人離開。一群人亂亂地站在院子裡,蒼大夫露出欣慰的神情,采菱跪在地上叩謝上天,宗郡背過身抹淚,鄭靈大口吸著氣,魏子佩抿唇笑著忍著淚水,牽住阿謙的手安慰,姜賁正從外面回來,看到這一幕,雙膝酸軟地站住道:「我姐……」
「姐姐醒了。」魏子佩落淚道。
雍國國君和王后,此時在殿內相依。
「阿禾,」趙政道,「阿禾……」
「我在,」姜禾答,「我在……」
但他還是喚下去。
他喚她的名字,聽她的應答,一遍又一遍,怎麼都不夠。
姜禾的手抬起,觸摸到他粗糲的胡茬,觸摸到他通紅的雙眼,觸摸到他的鬢角,他的脖頸。
因為昏迷太久,她的手腳都有些遲鈍。
她一遍遍觸摸,回應他的呼喚。
「你再也不要走了。」終於,趙政懇切道。他吻住觸摸自己的手,帶著有些沙啞的哭音。
「我不走了。」姜禾道,「我好好的。」
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承諾,趙政抱緊了她。
「不准走,不准走。」
人生漫長又孤寂。
他不知道如果沒有姜禾,自己要怎麼走下去。
或許他真的會暴虐,會瘋狂,會急於死掉卻害怕死掉,墜入深淵無法自救。
他需要她。
需要她暖著自己,陪著自己,和自己走接下來的路。
他曾經以為自己很強大,可這些天日日夜夜陪在昏迷的她身邊時,他才知道自己的脆弱。
姜禾的手輕輕在趙政的背上拍著。
「不怕,」她說,「我一直都在。」
束著帳幔的珍珠輕輕拂動,屏風上繡著九州盛世的圖紋,窗欞半開未閉,高大的桂花樹正含苞待放,檐獸獬豸端正安坐,一對喜鵲在空中掠過。
夕陽正美,四海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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