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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縹緲異香 飛鴻天際遠

2024-04-25 18:45:08 作者: 梁羽生

  踟躕女俠 走馬雪山遙

  眾人談論多時,都猜不到劫獄的究是何方神聖。唐經天一夜沒有好睡,思來想去,覺得此事不能一走了之,正想第二日一早再去拜會福康安,哪知福康安的人已先他而到。

  福康安派來的兩個人正是在保護金本巴瓶之役時,和唐經天會過面的焦春雷和游一鄂,這兩人本是大內八大高手的正副頭領,護送金本巴瓶到了拉薩之後,被福康安請准聖旨留了下來,襄贊軍務,地位比近衛軍隊長羅超還高得多。

  這兩人在天剛拂曉的時分就到了顏家,一見唐經天和冰川天女,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兩位義士昨日到來,大帥適因小恙纏身,有失迎迓,特叫我們來向兩位賠罪。」唐經天何等聰明,料想他們必是有求而來,不動聲色,微笑說道:「草野匹夫,怎敢驚動大帥?何況大帥日來事務正繁,我們更不便再去打擾了。大帥跟前,請兩位代為道謝,說我們心領盛情了。」焦春雷忙道:「唐大俠不是見怪我們吧?」唐經天道:「豈敢豈敢。」焦春雷道:「要是唐大俠不見怪我們,那就求唐大俠賞我們一口飯吃。」唐經天道:「焦大人言重了!」焦春雷道:「昨晚劫獄之事,唐大俠料是有所知聞的了?」唐經天道:「略有所知,雲靈子他們昨晚就曾因此事來過。」焦春雷道:「我們自愧無能,被飛賊劫了重犯,連來人的相貌都瞧不清楚。唐大俠當然知道,這是聖上要的犯人,若然追不回來,府內官員,只恐個個難逃罪責,還望唐大俠指點迷津,高抬貴手。」

  唐經天一聽口氣,知道自己偷看聖旨之事,雲靈子縱不好意思說,那師爺定已稟報與福康安知道。敢情他們還猜疑自己就是飛賊,所以前倨而後恭,笑道:「看來我若不能替你們追回欽犯,連我也脫不了關係了?」焦春雷黑面透紅,尷尬陪笑道:「哪兒的話,我們有一百個頭顱也不敢猜疑唐大俠。只因唐大俠交遊廣闊,若有線索,但求指點一二。」他神色越是惶恐,那就顯露他內心越是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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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經天意欲打聽劫獄的真相,不再置辯,對他們的請求,亦不置可否。焦春雷惶急之極,說道:「我與龍老三素無仇冤,我亦不忍置他死地,但求他能回來投案,我將他交給了雲靈子,那我便立即辭官不干。嘿,嘿,他到了雲靈子手中,那時再有意外,我也不必管啦!」這話的意思是他但求能擺脫干係,只要龍靈矯不是在他看管之下,那麼再度被劫,他也絕不多理閒事,亦即是暗示唐經天將龍靈矯送回之後,可以再度劫獄。

  唐經天心中好笑,淡淡說道:「昨晚劫獄之時,焦大人可在現場麼?」

  焦春雷黑臉透紅,苦笑說道:「昨晚正是我與游兄當值。」唐經天道:「飛賊縱算輕功絕頂,但牢門深鎖,他帶犯人出獄,也總該聽到聲息呵!」焦春雷道:「豈止微聞聲息,飛賊簡直是鬧得驚天動地地破獄而出!」唐經天大為詫異,道:「既然如此,何以還瞧不清飛賊的面貌?」焦春雷道:「昨晚三更時分,我們突聽得轟隆一聲大震,但見一條黑影挾著龍老三飛出,我們兄弟趕忙追上,忽覺精神恍惚,眼倦腿軟,霎忽之間,飛賊就逃得無影無蹤了。」唐經天道:「有這等異事?飛賊是用迷香麼?」焦春雷道:「並沒嗅到什麼特別的香味,我們也早提防到會有人用迷香劫獄,當值的人都備有解藥,就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雞鳴五鼓返魂也迷不倒我們。」

  唐經天思疑更甚,道:「能帶我們到獄中看看麼?」焦春雷道:「那是求之不得!」當下立即動身,到達牢中,但見監牢都是尺許厚的青磚建成,十分堅固,牢門是一道鐵門,加以巨鎖,唐經天正在尋思:似此囚牢,如何可以破牢而出?轉眼間到了龍靈矯的囚房,把眼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但見牆壁上好像斧鑿一般鑿穿了一個人形缺口,依缺口的形狀看來,那人的身材相當粗大,一看就知道是用背撞牆,破壁而入的,這種武功確是駭人聽聞。但最使唐經天奇異的還不是這種武功,而是昨晚當值的獄卒,在飛賊破壁而入的這一剎那,個個都覺心神恍惚,對飛賊的體態,人言人殊,有的說肥,有的說瘦,有的說高,有的說矮,竟連飛賊的身材高矮都弄得糊裡糊塗!

  回頭一瞥,忽見冰川天女一派茫然的神態,竟然也似心神恍惚的模樣,唐經天大吃一驚,道:「冰娥姐姐,你怎麼啦?」冰川天女來到囚牢之後,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忽似瞿然驚醒,叫道:「趕快挑選兩匹最好的駿馬,咱們立即往西追去。」唐經天道:「你察覺到什麼了?」冰川天女道:「你試靜坐觀心,默運玄功,聞一聞看。」唐經天依言運功,天山派的內功心法,最為奇妙,心中縱有千般疑慮,盤膝一坐,立刻便如止水,由虛至明。唐經天靜坐一陣,但覺有一縷極淡極淡的幽香,沖入鼻觀,教人有說不出的甜暢!這種香味,聞所未聞,而且要不是心無雜念,專心一注,一點也察覺不出,真是詭異絕倫。

  焦春雷派人去挑選的兩匹駿馬,這時業已送到,唐經天一躍而起,叫道:「這是什麼香味?」焦春雷等莫名其妙,道:「哪裡有什麼香味?」冰川天女道:「不要多問,趕快西行!」眼光中也是露出一派奇異的神情,唐經天心知有故,急與冰川天女飛馬出城,那兩匹馬是大宛名馬,跑得有如風馳電掣,日未當中,已進入了郊外莽莽的草原。

  西藏地廣人稀,市鎮村落,多集中在拉薩以東。拉薩以西,乃是荒原和沙漠地帶,往往數十里不見人家,這時雖然已是江南的暮春時節,西藏地方還是積雪遍野,唐經天和冰川天女策馬奔馳,但見莽莽荒原,宛如一片琉璃世界。唐經天疑惑更甚,心道:「難道劫獄的飛賊是從漠外來的不成,要不然冰川天女為什麼帶我向這個方向追蹤?她又憑什麼知道?」

  冰川天女一勒馬韁,回頭笑道:「你所料不差,龍靈矯被劫,只恐還要生出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唐經天與她並馬同行,問道:「你怎麼知道?」冰川天女道:「你不是聞到了牢獄裡那奇怪的香味嗎?」唐經天道:「是呀,那淡淡的幽香,非蘭非菊,真是奇怪透了,我要在默運玄功之後,才察覺出來,你怎麼一到獄中就聞到了?」冰川天女道:「那是因為我自小居住的冰峰之上,就有這種花香。」唐經天道:「這是什麼花香?怎的如此奇特,能令人心神恍惚?」

  冰川天女道:「這花叫做阿修羅花。阿修羅是梵語中魔鬼的意思。所以又名魔鬼花!」唐經天笑道:「如此怪花,確是名符其實。」冰川天女道:「這花的花香雖淡,但卻能經久不散。在花開之時,人一嗅到這種香氣,就像喝醉了一般,但覺心神迷亂,眼倦腿酸,魔鬼花的得名,想是由此而來,這種花只在極高極高的冰峰之上能生長,聽說除了我所居住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外,就只有喜馬拉雅山的高峰之上才有。念青唐古拉山除了我們一家人外,並無其他武功特異的人隱居,所以我猜想這劫獄的飛賊,定然是從喜馬拉雅山這邊來的了。」喜馬拉雅山在中國和尼泊爾邊境,唐經天失聲說道:「難道這飛賊是從國外來的?看他那破壁的功夫,那絕不是中土的武功。」冰川天女道:「我也是如此猜想,呀,若是從尼泊爾來的,只怕與我也有關聯。就算不是為了龍靈矯,我也是要查個水落石出的了。」

  冰川天女想起尼泊爾暴君意欲向自己迫婚之事,心中悶悶不樂,唐經天一路和她說笑解悶,走了一會,忽見雪地有一點一點的血跡,但卻又沒有足印,血跡漸來漸密,好似兩行珠串。冰川天女叫道:「咦,這血跡是怎麼來的?若是人血,除非他有踏雪無痕的功夫,但若有那樣好的功夫,又怎能輕易被人打傷?」

  兩人急忙跟著那兩行血跡追去,走不多久,唐經天叫了一聲,只見雪地上有兩匹僵斃了的馬,馬鞍被遠遠地拋在另一邊!看來乃是經過打鬥,不是突然凍死的。急忙走上去看,只見那兩匹馬的四個蹄子都被削去,遍尋不獲,想是被積雪所覆蓋了。

  冰川天女奇怪之極,若然是這兩匹馬受傷所流的血,雪地上又何以沒有馬蹄的痕跡?唐經天與冰川天女下馬查看,在死馬的周圍,忽然發覺淡淡的足印,好像並不是一個人的,其中有一對足印特別短小,唐經天叫冰川天女將弓鞋印上去,與那足印的大小也差不多,唐經天道:「這定是女人的足印!」再看一看那倒斃雪地的兩匹馬,忽地叫道:「這足印是唐老太婆的!」

  冰川天女道:「你怎麼知道?」唐經天道:「你看這兩匹馬比咱們的馬矮小得多,但骨骼強健,能在這樣的荒原奔跑,當然不是尋常的坐騎。這是川西所產的名馬!」中國的名馬,除了西域大宛所產的之外,就以川西所產最為著名,能耐長途奔跑。冰川天女道:「不錯,唐老太婆正是從川西來的,但這兒有兩匹馬,還有一個人是誰呢?咦,難道昨晚劫獄的是她?這怎麼會呀?」唐經天也有點懷疑劫獄的是唐老太婆了,但再想一想,唐賽花年老體衰,哪有這種破壁而入的功夫?而且獄卒們所說的飛賊體態,雖然人言人殊,但卻並無一人說像女子。

  冰川天女道:「而且為什麼突然到這裡才現足印?」唐經天道:「今日之事,怪異極多,我們還是再往前面瞧去。」跟著那些凌亂的足印再走一會,只見在雪地上隆起的一個小阜下面,又有淋灑的血跡,唐經天叫道:「那是一個人。」積雪掩蓋在他的身上,只露出半邊頭面,兩人下馬急忙將積雪撥開,登時驚得呆了,原來這人正是唐賽花的侄兒唐端。只見他衣裳破裂,肩上有一個血紅的掌印,凍得發紫,被指甲掐破的地方,就像刀痕一樣。

  唐經天道:「心頭還有點暖!快拿你那專解奇寒之藥的陽和丸來。」唐經天撬開唐端的牙齒,將兩粒丸藥和酒灌入他的口中,又以本身功力助他推血過宮,但凍僵已久,哪能即時甦醒。

  冰川天女移目四看,忽地一聲驚呼,叫道:「經天,你看!」只見一塊岩石上有一道鮮明的拐印,石屑滿地,看得出是有人在此劇斗,那鐵拐印是失手打在石上的。唐經天一看之下,也是詫異之極,失聲叫道:「那是金世遺的鐵拐!」金世遺為何來到這兒?算來他的性命不夠一月了,難道是因此而又瘋狂?唐端是不是他打傷的?劫獄之事與他有否關連?這種種疑團都是難以解釋!只有盼望能夠將唐端救活,或者可以稍知端倪。

  冰川天女嘆口氣道:「呀,他不去天山,反而向這邊走,那豈不是背道而馳?咱們就是尋著他,也難以解救了。」唐經天黯然不語,用心替唐端推血過宮,過了好久,才聽得唐端喉頭咯咯作響。

  唐經天道:「成啦!」西藏的長途旅客,多備有好酒在路上禦寒,唐經天的馬背也有一個裝滿馬奶酒的皮袋,唐經天把酒徐徐倒入唐埠中,過了好一會子,唐端精力漸漸恢復,張開眼睛,叫道:「咦,原來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冰川天女微笑道:「暖和了一點吧?你受的只是外傷,可以放心。這位是天山掌門人唐曉瀾的兒子唐經天。」唐端一派迷惘的神色,望了他們一眼,有氣沒力地說道:「多謝你們啦。桂姑娘,這是你第二次搭救我們了,真不知該怎樣向你道謝才好。」要知唐端對冰川天女一向傾心,在川西之時,冰川天女為了保護唐老太婆,曾在他家住過幾天,唐端就一直想法接近冰川天女,只因自慚形穢,始終不敢表露心事。而今見冰川天女和唐經天的親熱神態,心中雖覺惘然,卻也暗暗為她歡喜。

  冰川天女道:「你姑姑呢?」唐端驚道:「你沒見著她嗎?」冰川天女心頭一震,道:「是不是金世遺又向你們尋釁了?唉,上次金世遺在你家鬧事,我也很覺內疚於心。」冰川天女還以為是金世遺將他弄傷,心中惴惴不安。哪知唐端雙眼一張,卻急不及待地問道:「你怎麼知道金世遺到過這?你碰到他了?」唐家姑侄,以往對金世遺恨之切骨,一提起金世遺,必然是「瘋丐」「毒丐」地罵個不休,而今卻直呼「金世遺」的名字,語氣之中,也沒有半點仇恨,冰川天女暗暗稱奇,指著金世遺在岩石之上留下的拐印,道:「你瞧,這不是他使的鐵拐?」

  唐端驚道:「呀,打得這樣激烈,但願他能幫我姑姑打敗那個胡僧!」冰川天女叫道:「什麼,金世遺幫你的姑姑?胡僧又是什麼人?」唐端道:「不錯,要不是金世遺,我早已喪命在胡僧之手了。那胡僧就是劫走我師叔的人!」龍靈矯自幼受唐賽花收養,視同親子,但龍靈矯的技藝則是唐賽花的父親唐二先生所授,他年紀又比唐端大了將近二十年,是以唐端尊稱他做師叔。

  冰川天女越發驚奇,道:「原來劫獄的真是胡僧,你們竟在此地碰到他了,怎麼一路上不見馬蹄人跡?」

  唐端又喝了幾口馬奶酒,緩緩說道:「上次你到川西,多謝你將我師叔的噩耗告知。我姑姑本想馬上就去,但她到底是衰老了,中了金世遺的暗器,幾乎將養半年,才得恢復如初。我們是去年中秋之後才動身的,到拉薩不過十天。」冰川天女道:「原來你們早已到了,最初我還以為是你姑姑劫的獄呢!」唐端道:「不錯,我姑姑是想劫獄。她準備了許多天,探清楚了獄中的情況,預先在城門外藏好兩匹川馬,準備師叔一救出城,就立刻飛馬逃走,我們約好了在昨晚二更時候劫獄。」

  唐經天一算時間,道:「這不正是胡僧劫獄的時刻?」唐端道:「是呵!我和姑姑二更時分到了牢獄外面,還未躍上高牆,只聽得裡面人聲嘈雜,腳步紛亂。姑姑料到必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和我躲在牆腳,不一會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胡僧,挾著一個人飛出高牆,姑姑眼利,一眼瞥去,就瞧出那是師叔,急忙叫道:靈矯、靈矯!卻不聽見師叔回答,姑姑急忙追趕,依照江湖的規矩,和那胡僧打話,說明大家都是來劫獄的人,問他是哪條線上的朋友?不知是那胡僧聽不懂我們的話還是有意不理,竟是毫不理睬我們,一股勁地往前疾跑。這胡僧輕功卓絕,我們姑侄空手兀是追他不上。

  「好在我們預先在城門外藏好兩匹馬,出了城門,只見那胡僧也騎上了馬,龍師叔給他按在馬背上。我們騎馬就追,這兩匹馬雖然矮小,跑起路來,可比胡僧那匹高頭大馬要快得多,追了將近半個更次,終於在此地追上了!」

  冰川天女插口問道:「為什麼不見馬蹄痕跡?」唐端道;「我們準備劫獄之後上馬就逃,正是怕人發現馬蹄痕跡,所以用厚厚的絨布包著馬蹄,料那胡僧也是如此。」冰川天女這才恍然大悟。

  唐端續道:「還差十來步沒有追上,那胡僧突然反手一揚,好幾柄飛刀一齊飛來,我姑姑是打暗器的能手,收發暗器,百不失一,當下就想施展『千手觀音收萬寶』的絕技,將那胡僧的飛刀一古腦兒收去。卻不料那胡僧的飛刀手法怪極,竟似知道我姑姑會接暗器似的,初初飛來之時,明是向上斜飛,削人上盤,忽然卻變了貼地低飛,削馬的四蹄,呀,這兩匹川馬,竟然就這樣地葬送在胡僧之手。這也因為是在黑夜之中,我姑姑年老,目力衰退,要不然飛刀的方向雖然突變,我姑姑也不至於失手。」

  唐經天暗暗好笑,心道:「唐家百多年來,都是以『天下暗器第一家』飲譽江湖,唐賽花這次失手,不知該多難過呢!」果然聽得唐端往下說道:「我姑姑勃然大怒,立即用暗器攻那胡僧,鐵蓮子、毒蒺藜、五雷珠、金錢鏢、飛星刺,一發就是幾十枚,將那胡僧打得手忙腳亂。這時那個胡僧也已躍下馬背,把袈裟展開,當作盾牌,龍師叔仍然端坐馬上,我們初時還以為是他中了蒙汗藥,這時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卻見他兩隻眼睛還是張開,呆呆地望著我們。那胡僧抵擋我姑姑的暗器,已是十分吃力,若然龍師叔在背後攻他,管保可以制他死命。我姑姑便叫道:『靈矯,快拔劍取他背後風府穴!』哪料龍師叔眼睛眨了幾下,手腳顫抖,竟是一副喪魂落魄的神氣,並不動手。這可把我們急壞了。

  「就在這時,忽聽得一聲怪笑之聲,笑聲未歇,人影已到跟前!」冰川天女道:「這定是金世遺來了!」

  唐端道:「不錯,是金世遺來了。我不知道他後來竟會幫我的姑姑,那時真是駭怕得不得了!敢情我的姑姑也是一般心思,她全靠暗器與那胡僧打了半天,暗器已用得所剩無幾,那胡僧本領高強,若然暗器用完,只怕合我姑侄二人之力也鬥不過他,何況又來了一個無理可喻的大仇敵金世遺。她又大聲催促龍師叔,不知龍師叔是否中了邪,仍然動也不動!那一瞬間,我已打算豁出性命,想先把那胡僧打倒,然後再合抗金世遺,我當然熟知我姑姑打暗器的手法,便立刻拔出腰刀,趁著姑姑的暗器一密一疏的間歇之際,蛇行遊走,希望在金世遺未曾動手攻擊我們之前,我能夠先把那胡僧斫倒!

  「金世遺來得真快,刺耳的怪笑聲還未曾消失,人已到了面前,我這時距離那胡僧大約有七八步遠,只見那胡僧把袈裟一展,把六七宗暗器都激得反射回來,我姑姑正在轉身應付金世遺,還真料不到那胡僧會突然反擊,怪笑聲中,金世遺的鐵拐猛然打下,我姑姑若要招架鐵拐就擋不住背後的暗器,若要轉身接暗器,就擋不住金世遺的鐵拐,我目睹這樣危險的情形,一顆心都幾乎嚇得跳了出來。

  「忽聽得一陣繁音密響,叮叮噹噹之聲有如急雨,那許多暗器,又都激射回去。原來金世遺那一拐掃下,卻不是打我的姑姑,反而是給我的姑姑擋回了那些暗器。」

  唐經天吁了口氣,笑道:「金世遺的行徑,真是人所難測。」唐端道:「那一瞬間,我已全神放在我姑姑的身上,料不到那胡僧真是毒辣非常,袈裟一抖,將暗器盪開,忽然向我當頭罩下,我只聽見金世遺大喝一聲,拐影飛來,而那袈裟也像一片紅雲壓下,我就此不省人事,直到而今。」

  唐經天與冰川天女相顧駭然,問道:「那麼,誰勝誰敗你也不知道了?」唐端道:「我的性命還是全靠你們救回,其他的事,當然是不知道的了。呀,看這情形,他們打的非常激烈,我姑姑年紀老邁,的是令人擔心。」

  冰川天女安慰他道:「唐老前輩定然無事,要不然那胡僧也不會放過你了。而且,要是他們受傷,這裡焉有不留下跡象之理,我看,他們定是聯手追那胡僧去了。」

  唐經天道:「那麼我們只有繼續再去追蹤。」天色低沉,又落雪了,雪越積越厚,茫茫的雪地,望不到頭,縱有足跡也被積雪遮掩了。三人無法,只有向著正西方直走。冰川天女一路悶悶不樂,猜想不透金世遺何以不去天山,卻來到這罕見人煙的荒原。

  金世遺自從在那小酒肆中逃出之後,自覺無顏再見馮琳母女,在莽莽的草原,專揀最荒僻的地方走,茫無目的地走了三天,走進了沙漠地帶,迷失了方向,極目望去,杳無人家,乾糧吃盡,又飢又渴。

  金世遺屈指一算,自己大約還有三十來天性命,心中暗笑:遲早都是一死,埋骨荒原,化為塵砂,那也算不了什麼。但轉念一想,自己自負絕世武功,卻餓死沙漠,如此死法,殊無光彩,心有不甘。金世遺一生好勝,自從知道自己難免一死之後,就日夕思量,要想一個超乎塵俗的死法,不願平平淡淡地死去,沒沒無聞。

  可是他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想找一滴水都難,何況食物?這日他又飢又渴,來到一個砂丘,砂丘上有幾塊中空的岩石,沙漠上的岩石比較鬆軟,常有未風化的石鐘乳,含有些水分,金世遺吸了一些石乳,略解乾渴,但飢火還是難熬,於是便在岩石後面盤膝用功,靜坐片刻,氣透重關,精神稍振,忽聽得駝鈴聲遠遠飄來。金世遺大喜,想道:駱駝號稱「沙漠之舟」,有了駱駝,不愁走不出這沙漠了。但轉念一想:我若搶了這旅人的駱駝,我可以多活三十多天,他豈非要困死沙漠?若在從前,金世遺定會不顧一切,但自從與冰川天女及馮琳母女等相識之後,狂傲的性情雖然未改,但對世人的憎恨已暗暗地改變了,有時他清夜自思,覺察到這種改變了的心情,連自己也莫名其妙。

  駝鈴自遠而近,要不要搶這匹駱駝,金世遺正自躊躕莫決,忽聽得駝背上那旅人突然發出哈哈的怪笑之聲,十分熟悉。金世遺瞿然一驚,偷偷張望過去,只見一匹大駱駝,還在數里之外,沙漠上無甚遮蔽,看得甚為清楚。駝背上坐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相貌都特別,一眼瞥去,就認得出來,一個是赤神子,另一個則是剛剛在幾天之前,在小酒肆中和自己大打過一場的那個鐵臂和尚董太清。

  金世遺大喜想道:「原來是這兩個混蛋,搶了他們的駱駝也不算造孽!」伏地一聽,他們談話的聲音清晰可聞。只聽得董太清問道:「赤神道友,我聽黃石道兄說,你已受了朝廷之聘,有榮封國師之望,怎的不在京師安享榮華富貴,卻到這沙漠的苦寒之地受罪,難道有什麼公事要到這等地方來辦?」赤神子嘆了口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怪聲怪氣地答道:「咳,說來話長,我且問你,你又怎麼來到這兒?你說你遁跡空門,埋名隱姓了三十多年,而今剛是二度出世。想你已練了絕世奇功,你又為何不到江湖上重振雄風?」聽他們的說話,董太清與黃石道人及赤神子都是舊相識,董太清再度出山之後,第一個碰到的是黃石道人,第二個碰到的舊友就是這個赤神子,而且也是剛剛碰到的。

  董太清又嘆口氣道:「還說什麼絕世奇功,我一出山就被人打得狼狽不堪了。」赤神子大為奇怪,道:「董兄,你一向不肯服人?怎的這次卻肯心服口服?是什麼人物,能將你打得狼狽不堪?」

  董太清道:「是唐曉瀾的小姨子馮琳。」赤神子哼了一聲,道:「又是天山派的人物?」董太清道:「黃石道人屢受挫折,心灰意冷,已決意再度回到石林苦修,從此不理世事了。我還不肯甘休,我要找尋一個人,希望能取得一本絕世的奇書。」赤神子冷笑道:「什麼奇書?難道書上所載的武功,還能強得過天山派不成?」董太清道:「那也說不定。你知道在三四十年以前,天下武功最強的是什麼人物?」赤神子道:「該是易蘭珠、呂四娘和毒龍尊者吧?易蘭珠是最老的前輩,她先去世,剩下來的就是毒龍尊者和呂四娘了。」董太清道:「我所要找尋的人就是毒龍尊者的關門弟子,那本奇書《毒龍秘笈》便在他的身上。」赤神子冷笑道:「他肯給你?」金世遺聽了也是暗暗好笑,心道:「我將它拋入大海也不會給你。」

  董太清哈哈笑道:「我自有法子要他給我。」赤神子意似不信,搖了搖頭。董太清道:「道兄,你呢,你好似也遇到了什麼不如意之事。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何不說出來讓小弟替你分憂?」赤神子「哼」了一聲,意態甚傲,好像是說:「我都受了挫折,你有什麼本事替我分憂?」轉念一想,忽然換了一副嘴臉,道:「董道兄,你想別人把師門的秘笈給你,那是痴心妄想。不如和我一道上喜馬拉雅山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吧。」董太清叫道:「珠穆朗瑪峰,那豈不是天下第一高峰?」赤神子道:「對呵!就是天下第一高峰!」董太清道:「自古以來,無人能上珠峰,你想得比我更是不切實際,那是存心去送死!哈,你怎麼會有這個主意?」

  赤神子冷冷說道:「就是送死,也比現在這樣不死不活,由人欺負的好!」董太清道:「此話怎說?」赤神子道:「你敗在馮琳手中,還算值得,我卻敗在一個後輩手中。」董太清「誰?」赤神子道:「冰川天女!」董太清道:「好古怪的名字,我從來未聽說過。」赤神子道:「現在有許多新出道的人物,他們的厲害,你哪能知道?我中了冰川天女的七枚冰魄神彈,現在元氣尚未恢復。聽說珠穆朗瑪峰上仙花異草甚多,其中有一種仙草叫做絳珠仙草,吃了可以當得三十年功力。不瞞你說,我本來是奉命和雲靈子夫婦到拉薩去監斬那龍老三的,我而今功力大損,實在無顏再在江湖上混,什麼國師的封號我也不稀罕啦。我得先上珠峰去覓那仙草。有你和我同伴,總比一人冒險要好得多。」

  金世遺聽了暗暗好笑,心道:「原來如此,不是你不稀罕國師封號,而是你怕功力大損之後,連雲靈子也比不上,國師的封號又怎會輪到你拿?」又想道:「那龍老三又是什麼人?怎的清廷要聘請三個高手前往監斬?」只見那匹大駱駝越來越近,已到了沙丘前面,金世遺忽地一聲怪笑,跳了出來,叫道:「你要仙草,我只要你這匹駱駝!」

  那頭駱駝給金世遺一按,登時不能走動,赤神子大怒喝道:「金世遺你待怎地?」金世遺大笑道:「你耳朵聾了嗎?我不是對你說了,我只要這匹駱駝!」

  赤神子曾和金世遺數次相鬥,彼此都知道對方本領,在以前來說,赤神子的功力較高,金世遺的暗器厲害,幾次相鬥,都是兩難取勝。而今赤神子元氣未復,對金世遺本有顧忌,但轉念一想:有董太清相助,以二敵一,定然可以把金世遺制服。於是在駝背上一躍而起,凌空擊下,金世遺大笑道:「來得好!」鐵拐一舉,一招「舉火燎天」,鐵拐直戳赤神子小腹的「藏精穴」,赤神子硬在空中一個轉身,避是避開了,可是他那一掌也打歪了,金世遺得勢不饒人,接著呼呼兩拐,狂風驟雨般地疾卷而來,把赤神子逼得連連後退。

  董太清叫道:「大水衝到龍王廟,都是自家人,喂,喂!有話好說!」金世遺冷笑道:「誰和你是自家人?」董太清道:「你是毒龍尊者的關門弟子,我是八臂神魔的衣缽傳人,怎麼不是自己人?」金世遺怔了一怔,忽地冷笑道:「我師父在三十年前早已與他們分道揚鑣,誰賣你這個交情?」董太清叫道:「喂,交情你可以不賣,性命你要不要?」金世遺怒道:「什麼?憑你就要得了我的性命?好,你們兩個齊上,我也毫不在乎。」打定主意,只要董太清一上,他就要立刻噴出毒針暗器。董太清道:「喂,你聽到哪兒去了?不是我要你的性命,是你的師父害了你的性命!」金世遺道:「什麼?」董太清道:「你內功的路子練得不對,終有一日要走火入魔,身經百般磨難而死,你還沒有發現跡象麼?」金世遺心中一凜:他怎麼知道?卻忽地又怪笑道:「不錯,我在世間已活不了多久,你盼我死,我正要找人陪伴!」口中說話,卻把鐵拐中的長劍也抽了出來,左拐右劍,攻勢更見凌厲,竟然是一副拼命的神氣,赤神子叫道:「太清道友,和他多說什麼?給他奪了駱駝,咱們如何能走出這個沙漠?」赤神子實在抵敵不住,卻還要自持身份,不好明言請董太清助拳,轉個彎兒,動以利害。

  董太清咳了一聲,站在一邊,卻慢條斯理地說道:「《毒龍秘笈》是你師父畢生心血之所聚,但你卻不知道,他臨死之前,想到了破解走火入魔的奇功妙法,來不及寫入秘笈,另記在一個日常的記事本上,這本子就在我的手中。你要不要我把來給你?」董太清這是全然胡說,毒龍尊者那本日記,最重要的是記載他查勘蛇島的海底火山的情形,其餘絕大部分就是寫一些瑣事,及自己幽居荒島的心情,哪有什麼奇功妙法。董太清這樣說其實是自己有所圖謀。

  金世遺心中一動,想道:「我師父絕世武功,他在晚年之時,既已覺察到自己內功所走的路子不對,或許真想到了破解之法也說不定。」略一分神,赤神子乘勢反攻,把掌心的熱力發揮出來,呼呼數掌,熱風直襲金世遺頭面,沙漠枯燥,金世遺這一日滴水未進,被熱風一煽,更覺焦渴不堪,勃然大怒,拐劍一陣猛攻,將赤神子的凶焰再壓下去,赤神子忙於運功自保,掌風所發出的熱力登時大減。金世遺道:「好,我師父的書既在你處,你將書獻出,我便可以饒你朋友一命。」董太清笑道:「恃強而取,君子不為,你先停手,咱們再好好的說。」金世遺疑心陡起,哈哈大笑道:「我走遍江湖,你敢當我是無知的稚子!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要停手也容易,先把書拿出來!」鐵拐橫敲,長劍直刺,痛下殺手。赤神子氣喘吁吁,叫道:「太清道友,這廝不可理喻,你還和他多說作甚?」

  董太清一陣躊躇,心中想道:「赤神子如今功力大減,我與他聯手,也未必便勝得了金世遺,而且即算能把金世遺打死,取得那本《毒龍秘笈》,沒人教我,也是無用。何況他又是馮琳心目中的女婿,我怎麼惹得起他?」有這幾層原因,董太清遲遲不敢動手,但見赤神子危急之極,心中又有不忍,正在遲疑,忽見金世遺一拐掃下,赤神子已是無力招架,董太清大驚失色,無暇思索,鐵臂一迎,當的一聲大震,鐵臂脫臼飛去,金世遺騰的一腳飛起,先把赤神子踢了一個筋斗,鐵劍一揮,把董太清的僧袍割開,裡面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書本?

  金世遺冷笑道:「哈,你敢騙我!」董太清牙關打戰,訥訥說道:「不,不,真的有你師父的遺書。」金世遺道:「好,那你藏在什麼地方,趕快拿來。」董太清退後兩步,陪笑說道:「總怪我本事低微,無能為力,這本書叫天山派的掌門唐曉瀾繳去啦。」金世遺道:「胡說!唐曉瀾還用這本書?」董太清道:「你有所不知,唐曉瀾的功夫固然是已經到了玄通之境,以他武林領袖的身份,當然不屑竊取別人的秘本。但他生平最忌憚的是你的師父,若然你師父的武功流傳下來,日後總能勝過他天山門下,須知天山派的武功,百餘年來,都被奉為至尊至聖,他既是天山派的掌門,豈肯留下後患,讓你這派的武功日後勝過他?所以他定然要占有這本書,那麼你雖然有《毒龍秘笈》,但無法破解那走火入魔的災難,就必然要倚靠他。不但你要倚靠他,將來凡是學你這派武功的人,都要依靠天山派的人解救,這樣,你們世世代代就要成為天山派的奴隸啦!」董太清一派胡說,卻是言之成理,金世遺是一個最好高要勝的人,正自為了自己要靠天山派的人解救,而心有不甘,至死不肯求人,聽了這話,怦然心動,竟自信了幾成。

  董太清奸笑說道:「到了別人手裡,還容易討回,到了唐曉瀾手裡,只怕天下再也無人能在他手中奪走!」金世遺哼了一聲,心頭火起,但董太清說的乃是實情,金世遺雖然狂傲,也不敢口出大言,說自己能夠對付得了唐曉瀾。董太清道:「不過,我倒有一個法子。」金世遺道:「什麼法子?」董太清道:「唐曉瀾有一個獨生愛子名叫唐經天,此人武功雖然極高,但料想你還有法子可以治他,你只要乘他不防備的時候,用七枚毒針刺進他的穴道,那麼他縱有天山雪蓮也難解救,非要你的解藥不成。嘿,嘿!到了那時,就不愁唐曉瀾不和你交換了。」

  三十年之前,董太清的一臂,雖說是被鐵掌神彈楊仲英所折,但追究起來,卻是由唐曉瀾而起。董太清見金世遺精明之極,不受他騙,便索性移禍東吳,挑撥金世遺與天山派為難。

  金世遺眉頭一皺,心中想道:「這果然是一條毒計。但唐經天與冰川天女,在峨嵋山與金光寺之時,曾聯劍救過我,我豈能對他偷下毒手?但除了此計,又有何法可以出這口悶氣?」

  董太清道:「你若有決心,我還有法子可以替你把唐經天騙來。」金世遺「哼」了一聲,忽地朗聲說道:「我豈能藉助於你這樣的卑鄙小人!」驟發一掌,把董太清打得跌出一丈開外,哈哈笑道:「丈夫一死無牽掛,說甚恩來說甚仇!我的事我自會理,誰要你管?哈,哈,我只要這匹駱駝!你先想法救自己的性命去吧!」騎上駝背,一路唱著江南叫化子慣唱的蓮花落,逕自走了。董太清爬了起來,連叫數聲,金世遺頭也不回,董太清又慌又急,在這沙漠之中,失了駱駝,真等如失了一半性命,只好跑回去扶起赤神子,替他裹創療傷,商量如何走出這個沙漠。

  駱駝背上,有赤神子和董太清留下的許多乾糧,還有兩大皮囊的清水,金世遺喝了半袋的水,吃飽乾糧,騎著駱駝在沙漠上奔跑,得意之極。沙漠初春,日短夜長,轉眼又是黃昏將屆,但見寒風陡起,黃砂彌天,連日光也染成了一片淡黃的顏色,沙漠上只見沙飛,但聞風嘯,金世遺信口所唱的「蓮花落」也從輕鬆的小調,變成了悲愴之聲。只覺得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忽然想道:「赤神子不是說過,珠穆朗瑪峰上有一種仙草,可當得尋常修士的三十年功力?若然有這樣靈異,只怕能醫好我也說不定!只是那珠峰高出雲霄,亘古以來,從未聽說過有人能上。」再想道:「縱然醫不好,縱然我爬不上珠峰便遭橫死,但我死在世界的最高峰,也可算得是古今一

  人,這死法豈不是大為快意!」一個多月來,金世遺所想的就是如何死法,才能超塵脫俗,而今想到要上珠穆朗瑪峰上去死,真是妙絕千古,不禁又手舞足蹈起來。

  大漠黃昏,金世遺在駱駝背上狂歌舞蹈,那駱駝受了驚嚇,疾跑起來,駱駝號稱沙漠之舟,果然如履平地,金世遺也不理它,任它自走,倦了便在駝背上安眠,倒是逍遙自在。如是者走了幾天幾夜,果然走出這大沙漠,金世遺把駱駝送給第一個見面的蒙古行商,那人無端受了這份厚禮,非常驚詫,但仍是被金世遺強他收下了。金世遺問他到喜馬拉雅山之路,那個蒙古商人幾乎疑心他是瘋子,但受了他的厚禮,心中感激,也便詳細給他說明道路,並告訴他路上的險阻。金世遺問明道路,知道這個地方已是拉薩以西,還要通過一大片草原,才有部落人家,草原上不乏水源,但乾糧卻不可不帶,那蒙古商人投桃報李,送了一大袋肉脯給他。

  草原初春,積雪未化,牧人們都還在家裡過冬,金世遺獨自在草原上孑然獨行,心中有說不出的悲涼況味,冰川天女、唐經天、馮琳母女等影子時不時從他腦中浮起,想起這些人時,有時他覺得自己渺小不堪,有時卻又覺得自己是個超乎世俗的奇男子,自尊和自卑的心理錯綜複雜,他非常想找一個人傾吐心曲,不管是什麼人,只要肯聽便成,可是草原莽莽,連野獸都還躲在洞穴里,要等待春暖雪融才出來覓食,他真是寂寞得要死了。

  金世遺在草原上獨行,倦了便睡,醒了便走,也不管它日起日落,清晨黃昏。一晚,他行到深夜,草原上朔風陡起,大雪紛飛,金世遺有點倦意,也覺得有些寒冷了,便在兩塊大岩石後面鋪了一張氈子,躺下來休息,心中思潮紛亂,忽想起他一生經歷。二十多年來,他都認為世人可憎可恨,但細想起來,除了自己童年那段,竟然是別人對自己的恩多,而自己對別人的情少。若說世人負我,反過來說也何嘗不是我負世人?如此一想,金世遺茫然自失!好久好久,都未能入睡。

  眼見斗轉星移,黑夜又將消逝,忽聞得草原下有叱吒追逐之聲,金世遺既是驚奇又是歡喜。驚奇的是這個時分,居然有人在荒原上追逐打鬥,歡喜的是居然有生人到這草原來了。金世遺爬上岩石來看,草原白雪皚皚,金世遺目力又好,但見在里許之外的雪地上,一個老太婆正和一個胡僧拼鬥,另外還有一個少年站在旁邊。金世遺一瞧那老太婆的暗器打法,就認出了是唐賽花,那少年雖然瞧不清楚,也料到是她的侄兒唐端了。但見那胡僧手舞袈裟,居然施展得風雨不透,擋得住唐賽花飛蝗般的暗器,金世遺也不由得大為驚奇,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看不多久,便知道胡僧的真實武功遠在唐賽花之上。距離胡僧十餘丈遠,有一匹馬,馬上的騎客似是一個軍官,金世遺聽得唐端大叫「龍師叔」,唐賽花又大叫「靈矯」,禁不住心頭一動!

  金世遺想起了那日赤神子所說的,清廷要請三大高手監斬龍老三的事,心道:「莫非這個姓龍的便是龍老三,怎麼穿的卻是清軍軍官的服飾,一點也不似個囚徒?」唐端既稱他為師叔,何以他又袖手旁觀?」卻原來龍靈矯在福康安幕下多年,素得信任,所以在「聖旨」未來之前,雖處囚牢,卻是甚獲優待,連服飾也無須更換。

  聽那暗器嘶風之聲,漸漸由密而疏,遠遠望去,那胡僧的袈裟有如一片紅雲,翻飛舞動,在雪地之上,更顯得威勢非凡。金世遺心頭一震,看這情形,唐賽花的暗器就要打完,只怕要遭胡僧毒手。忽地想道:「這個老太婆雖然討厭,究竟是當今有數的武學名家,讓她折在胡僧之手,中原武林也失面子。」又想到以前戲弄唐賽花之事,自己一直引為快意,不知怎的,現在想來,卻是感到內疚不安。

  眼見情勢越來越急,金世遺不假思索,突然躍出,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唐端的性命,也解開了唐賽花的袈裟覆頂之危!

  金世遺巧救唐賽花姑侄的經過,唐端曾向唐經天敘述,可是後來的那場激戰,唐端因為已暈倒雪地上,那就一點也不知道了。

  金世遺與胡僧一番惡鬥,雙方都是暗暗吃驚,金世遺的鐵拐沉重非常,每一拐打出,都是力逾千斤,可是那胡僧展開袈裟,賽如一面大鐵牌,鐵拐碰著,發出「卜卜」的聲響,竟似打在硬物之上一樣。金世遺固然暗叫慚愧,那胡僧更是驚惶,他仗著這手功夫曾橫行天竺以及阿拉伯各國,多沉重的兵器,在十招之內也會被他奪出手去,但碰著金世遺的鐵拐,卻只是堪堪能夠敵住。

  金世遺助陣,唐賽花自是大出意外,這個時候,她縱然怎樣憎恨金世遺也不能不與他聯手對敵。近身混戰,暗器施用不著,唐賽花便用手中的一張彈弓,展開唐家世傳的「金弓十八打」的招數,別看她年紀老邁,招數倒是極為精奇,弓拐聯攻,登時把那胡僧逼得只有招架的份兒。

  可是那胡僧狡獪非常,欺負唐賽花年老體弱,他的袈裟對金世遺是只守不攻,對唐賽花這邊卻是暗暗加重壓力,不過半個時辰,唐賽花已氣喘吁吁。

  金世遺久戰不下,心中想道:「如此打法,再過半個時辰,只怕這唐老太婆反而要變成累贅。單打獨鬥我雖不懼,但唐老太婆若然力竭暈倒,豈非還要我來照料?」想發毒針暗器,又因為不明這胡僧的來歷,不願致他於死。只聽得唐賽花又叫了兩聲「靈矯」,那軍官仍是漠然地坐在馬背上,動也不動。金世遺忽地問道:「唐老太婆,那廝是你的師弟嗎?」唐賽花道:「他是我父親授業,卻由我撫養成人;說是師弟,其實我當他是兒子也不為過。」金世遺冷眼看馬背上的龍靈矯,只見他身軀一晃,卻仍然端坐在馬背上,殊無出手之意。

  金世遺道:「既然如此,為何他不應你?你看,他不像是被點了穴道,難道這妖僧還真會邪法不成?」唐賽花哪知道他是受了阿修羅花的奇香所惑,兀是莫名其妙,只有再大聲叫道,「靈矯,靈矯!你聽見我的說話嗎?還是被什麼妖術所制?說不出來?」只見龍靈矯在馬背上又晃了一晃,喉頭咯咯作響,唐賽花大喜,想衝出去救他,胡僧的袈裟一緊,壓力驟增,唐賽花的弓弦也幾乎給迫得脫出手去。

  金世遺忽道:「好,這龍老三忘恩負義,我替你把他抓來狠狠地打一頓。」唐賽花叫道:「不好,不好!」金世遺道:「有什麼不好?你只守不攻,擋得十招,我馬上回來!」鐵拐一起,一招「潛龍升天」,向袈裟一挑,拐尖一偏,卻戳那胡僧脅下的「雲門穴」。那胡僧把袈裟風車般地一轉,護著要害,反攻過來。哪知金世遺這是以進為退之計,那胡僧袈裟一展,擋住了金世遺側面的攻擊,另一面露出了空隙,金世遺突然一個筋斗翻了出去,飛身一躍,跳上馬背,意欲先向龍靈矯查問原委,再作計較。

  就在這時忽聽得唐老太婆尖叫之聲,金世遺心中一凜,難道這老太婆十招也守不住?回頭一望,只見那胡僧一手扭著唐賽花的臂膊,反剪背後,一手舞動袈裟,已奔到面前,大聲喝道:「趕快下馬,要不然我就把這老太婆殺了!」打了半夜,才聽到這胡僧出聲,說的居然是一口流利的北京話。

  本來以唐賽花的功力,配上她那唐家世傳的「金弓十八打」的精妙招數,雖說已是筋疲力竭,但只守不攻,擋十招二十招,卻尚非難事。只因她以為金世遺真是想去抓龍靈矯狠打一頓,心中驚惶,想衝出去攔阻,腳步一移,章法便亂,那胡僧何等厲害,袈裟一卷,立即將她的弓弦捲走。唐賽花無法抵禦,竟然被他擒了。

  金世遺投鼠忌器,突然哈哈一笑,道:「好吧,你把這老太婆放開,我讓你上馬逃走!」飛身一躍下馬,那胡僧手指一松,正欲放人換馬,金世遺忽地「呸」的一口濃痰吐了出來,痰中雜有「絲絲」之聲,這胡僧也真的厲害,那樣微細的音響,他居然聽得出是飛針暗器。袈裟一展,濃痰吐在袈裟之上。說時遲,那時快,金世遺一拐劈下,胡僧抖起袈裟,擋了個空,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鐵拐打在旁邊的岩石上,石屑紛飛。胡僧正在奇怪金世遺這一拐何以打歪,倏然間,只見黑光一閃,袈裟剛抖,已是「卜勒」一聲,被戳穿了一個破口。這正是金世遺的疑兵之計,故意打碎旁邊岩石,擾他耳目,分他心神,卻以極迅速的手法,抽出拐中鐵劍,袈裟一被刺穿,就不能當成盾牌來使了。

  金世遺大喝一聲:「倒下」!一劍刺破袈裟,第二劍連環疾進,劍尖方向對準胡僧的天柱、玄機、陽白三處大穴,劍鋒又倒削胡僧膝蓋,真是又狠又準的殺手。哪知他快,胡僧也快,劍招方出,只聽得那胡僧叫道:「好吧,你刺!」忽見唐老太婆乾瘦的身軀似一株枯樹突然迎著金世遺鐵劍刺出的方向倒下,要不是金世遺收勢得快.怕不在她身上刺幾個透明的窟窿!

  原來唐賽花被那胡僧將她的手臂反扭,她年老氣衰,雖然胡僧放了手,她的血脈一時之間未能流暢,兩臂麻痹,正想舒筋活血,閃避不及,卻被那胡僧用破裂了的袈裟,絞扭成一條軟鞭使用,在她腰間一纏,扯了過來,擋了金世遺那致命的一劍。

  這幾招交換得迅如電光石火,兩邊都是奇詭莫測,大出對方意外,但結果還是那胡僧占了便宜,大笑聲中,只見他已跑上馬背,挾持著龍靈矯飛奔而去。

  金世遺氣惱之極,一劍削斷纏著唐老太婆的那條袈裟軟帶,唐老太婆忽地伸手向金世遺的「愈氣穴」一點,金世遺大駭,還未來得及喝問,但聞一縷極其奇異的幽香,非蘭非麝,透入鼻觀,金世遺也是一個發暗器的大行家,立刻醒悟,這是胡僧所發的一種迷魂毒香,但覺心頭怔忡,有些倦意,幸好被唐老大婆及時閉了他的愈氣穴,毒香不能透進他的肺腑,要不然只怕已經暈倒了。金世遺暗叫一聲:「慚愧。」心道:「唐家真不愧天下暗器第一家的稱號,這老太婆的鼻子比我靈敏得多。」一面又在奇怪這是什麼毒香,金世遺見盡天下暗器,各種能發毒香的暗器他都知道,卻不曾聞過這種怪香!

  金世遺心念方動,突見唐老太婆又突然伸手在他鼻上一抹,金世遺只覺精神一爽,倦意頓消,被閉了的愈氣穴也自解了。只見胡僧那匹坐騎已奔出數十丈外,龍靈矯軟綿綿的樣子伏在胡僧的肩頭,胡僧一手反臂將他攔腰抱住,一手握鞭策馬飛奔。唐老婆尖聲叫道:「快追!靈矯是中了他的迷魂毒香,並非不肯認我。」

  胡僧所用的正是阿修羅花所煉製的奇香,最能令人心神恍惚,幸而唐賽花藏有能解各種毒香的龍涎膏,而且她和金世遺又都是內功深湛,立即醒悟,便即閉氣,這才不至著了道兒。

  那胡僧坐騎甚為神駿,金世遺明知追它不上,但見唐老太婆好似失了理性般飛奔追趕,心中一酸,想道:「原來這可憎的老太婆對那龍老三竟有這樣的骨肉深情,可知不論何人,都不是生來冷酷寡情的。」不忍讓她獨追,只好隨後跟上。

  別看唐賽花老邁,她跑得還真快極,在十數里之內,竟是疾如奔馬,不過仍是追那胡僧不上。大約追出了十數里外,那胡僧的坐騎已瞧不見了,老太婆忽然一跤摔倒在雪地上。正是:

  可憐臨老投荒漠,瘋丐居然赤子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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