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草芥,死如泰山
2024-05-22 03:22:49
作者: 青瓜檸檬
惡疾烈火猶如烹油,小小的營帳從頭頂燒起,落入帳內細軟上,增劇了火勢。
若那火落到其他帳篷上,並不會造成如此慘烈的損失,偏偏雨松青的帳篷里被他塞滿了細軟,衣裳,蚊帳,還有極易助燃的錦緞,每一件都是焚上桐油的火焰最喜歡的物品,它恣意的燒著,等到救火的守衛軍拿著水桶趕上時,幾乎燒成了一團焦炭。
「人呢!」
他們掀開帘子沒尋到她,後背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被煙燻得漆黑的臉上抖出一身冷汗,有人不信邪,翻來覆去得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惜,出了一團亂糟糟的細軟菸灰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現。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嗎?
放屁!
對於守衛軍來說,不管人是丟了還是沒了,他們的腦袋都得落地。
怎麼辦!
每個人腦海中都縈繞著這句話,然後就是發了瘋的在軍營帳內尋她。
陳瑾幾番想壓抑自己的情緒,隨手拎著手邊的木桶就往他們身上招呼,一遍急得團團轉,一遍將將帳外守備軍罵了個狗血淋頭,「都他媽的是瞎子嗎!一個活生生的人都看不好!
可是比起雨松青不在營帳,另一個更加逼瘋人的事,就是誰敢給大將軍回稟。
眼看著前線戰局明朗,格爾蘇被打得落花流水,李熾的臉色能有幾分好轉,他們有幾天好日子過,都已經算上高香了。現在這一遭,莫說討得一點賞賜,就是不死也要被剝一層皮。
他身為守備軍總將,管轄軍帳內所有值守巡邏,首當其中要被處置。
可以說,守衛軍們幾乎是翻遍了所有的軍營帳篷,連雨松青最容易去的後勤軍醫營帳也翻了一個遍,就是沒找到人。
幾乎在所有人都要絕望的時候,終於在前線傷員運輸線上發現了她。
她一身的血跡和黃塵,又戴著口罩,混跡在血肉模糊的傷員里,除了膚色和這雙眼睛與旁人有異,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
後勤軍醫,林林總總加起來上百人人,所部屬的軍帳也有十來座,偏她要跑到最危險的前線去運輸傷員,還要在他們手腕上都綁上顏色各異的繩索。
「雨姑娘!」
陳瑾就差點給她跪了,十幾年都未曾落下一顆淚的大男人,眼眶裡嗡嗡冒著熱氣。
「陳將軍?」
雨松青來不及招呼他,也來不及問他為什麼一臉劫後餘生的模樣,徑直從他身邊繞過去,俯下身來檢查從前線抬回來的傷員,然後在他的手腕上綁上彩繩。
她根據現代檢傷傷員的規則,將傷員分為四類等級。分別為,綠,黃,紅,黑。綠色只代表傷員因為皮外傷出血過多,黃色代表肢體損傷,殘缺,紅色則代表傷員傷勢過重,屬於瀕死狀態,搶救及時,就會有生存機會。而黑色,就表示因為傷勢過重,心跳沒有跳動且沒有呼吸在運輸線上已經死亡。
黑色,也屬於最不優先考慮的傷員,尤其在戰時狀況下,幾乎是放棄狀態,否則占用醫療資源會造成紅色傷員大批死亡。
縱觀整場救援現場,以黃色和紅色手繩最多。
這也很容易理解,輕傷不會下戰場,而重傷死亡,就真的是馬革裹屍。
陳瑾看著她辨析傷員,看著她雖手忙腳亂卻鎮定自若的包紮傷口,拔出利箭,看著她將一具奄奄一息的士兵搶救回來……
一般的姑娘,早就被戰場上下來的殘軀嚇得三魂沒了五魄,就算是男人,也得歷經生死才可以做到她這般冷靜自若。
「陳將軍,」雨松青看著他木愣地站在自己面前,眉頭不由一蹙,「你過來幫一下忙。」
「我數三聲,你立刻按壓住他鎖骨旁的血洞。」
陳瑾腦仁發疼,要他殺人可以,但要他救人,比殺了他都難。
「一。」
他心裡喊著不要,可眼睛卻眼睜睜看著她用魚線將箭雨上的倒鉤纏繞,開始往外一拖。
「二。」
倒鉤從肉糜里挖出來,滾燙的熱血順著傷口血洞流出來,傷員緊抓著他的手腕,慘叫聲不絕如縷。
「三。」
陳瑾卻顫著沒敢動手。
雨松青立刻抓著他的手背就往那傷口壓去,似笑非笑地看著似乎是被嚇傻的陳瑾,「這等小傷難道就會把陳將軍嚇著?」
手都不敢動。
「不是……」欲辯無言,陳瑾舔著唇角,幾乎忘了他這一遭來的原因。
雨松青見他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模樣,也知道自己擅自離開軍營的事情被李熾知曉。但李熾一向管不著她,她哄幾聲,撒個嬌也就過去了。
但她當時卻不知道,今日的事情會衍生如此大。
前線指揮營,李熾剛換下染上兀涼軍血跡的鎧甲,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熱茶,就帶著一群參將在地形圖上插旗。出師大捷,參將們激動不已,各個都有說不出來的豪言壯語,嚷嚷著要去兀涼首都過年。
李熾雖不置一詞,雖不參與他們的討論,但是唇角微微勾起,眸間的冷鷙也減緩。
「格爾蘇這個蠢貨,照搬古蘭朵的陣法,畫虎不成反成犬。」
他們稍稍改變進軍套路,就招架不住了。
「格爾蘇不就是仗著自己手下的兵個個都驍勇善戰嗎?可惜,打仗又不是只靠力氣,還要靠腦子。」
「大將軍!出事了!」
一位守衛軍在帳外急切的喊著。
「慌什麼!」張冉看著他滿臉汗水,厲聲質問,「好好說!」
「姑娘,那姑娘的帳篷被兀裹上了桐油的箭燒了個精光!人不見了!」
燒成灰燼,面目全非,他的腦海里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卻是在黑水縣章縣令家那燒的如碳灰一般的屍首。
周圍靜謐至極。
談話的將領們都看著他,無數戰報還未來得及跟他回稟,卻全部冷寂。
李熾心臟劇烈跳動著,渾身血液凝固倒流,面色蒼白一片,那是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的臉色。像是一個緊張掙扎在生死邊緣的野獸,沒有任何人敢靠近接觸。
他話還沒有說完,李熾的身影徑直奔向帳外,劍光掠影一般直奔馬廄。
主將臨陣撤離,是大忌。
可指揮營內的副將參軍卻沒有一個人敢置喙,他快步走入營房外,騎上烏雛,揚鞭而走。
「大將軍!」
「將軍!」
副將參軍們只能望著馬蹄吃灰,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他們在李熾手下近十年,從未見到過他如此急躁和輸失了分寸。
火燒連營這種事情其實並不少見,有意外,也有敵軍故意,可他卻沒有想過,今日如此小的概率,居然也會被她遇到。
烏雛停在主帳門口,他凝視著已經燒成廢墟的帳篷,明知道她不在裡面,也明知道她不會有意外,可手還是顫抖的拿不穩韁繩。
一行人看到他身影,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從無措變成了驚喜,又變回了忐忑。
「將軍……裡面沒有人,姑娘去了後勤軍帳。」
那小將幾乎是慶幸當時雨松青不在營帳內,裹上桐油的烈火燒得太猛,迅速吞噬著周邊的一切。水又來得很晚,就算是一個大男人都不一定能立刻從裡面逃出來。
李熾沒有回答他,在燒成灰燼的帳外轉了一圈。聽到他的聲音,猛然回頭,赤紅的雙目微微傾斜,幾乎要在他身上戳幾個大洞,嚇得那守備軍立刻低下了頭。
「滾!」
日暮漸落,大漠的落日是一種泛著黃橙色的薄陽,前線的嘶吼聲和爆炸聲漸漸消失,只剩下滿天殘沙里翻滾的黑煙。
等到雨松青發現李熾時,他靜靜站在距離她不遠的營帳棚外,一身血跡斑斑,像是一個剛剛平息的野獸,每一塊骨頭都殘留著剛剛發怒的氣息。
可她現在沒時間去哄他。
「啊——殺了我!」
「殺了我啊!」
躺在支架上的將士拼命地拽著她的手腕,劇烈的疼痛之下,根本就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雙腿臀骨斷裂,左側大腿被戰車壓斷,截斷面不停的冒著熱血,他疼的抽搐,不停昏迷,又不停的從昏厥中甦醒過來,開始時嘶喊,後面沒有了力氣,就哀求著她:殺了我。
殺了他。
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小將士不過十七八歲,五官還很青澀,因為流血過多,面色比紙都更加的蒼白,雙唇和眼角肌肉不停的在顫抖,不停地在重複著這一句話。
在做法醫的時候,見多了謀殺而死的無辜的生命,她特別不贊同安樂死。她覺得,人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隨意放棄自己的生命。
可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人生的痛苦有很多,有的是肌膚之痛,有的是心理之痛。醫者的職責,就是為了解救病人於痛疼之中。
無論哪一種解救,對於患者來說,都是解脫。
拿著匕首,她的手其實是很顫抖的,有人借著她的手上殺過人,有人逼著她殺過人,可沒有一次,是她自己主動願意。
雨松青卻在這一刻,看著這個深陷痛苦無助的小將士,露出了笑意。
「你叫什麼名字?」
小將士聽見姑娘的聲音,裂開了嘴。
「俺……俺叫趙五……俺在家排行老五。」
「姑娘,俺娘也給我說了一個媳婦,和你差不多大……還沒過門呢……出征前,我給她說,讓她等等我,等我回家娶她,可惜……沒這個命……」
「殺了我,求求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唯獨神志無比清楚,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一句話,殺了他。
「青青!」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李熾大步流星跨來想要去奪她手中的匕首,可那匕首幾乎也在一瞬間,穿透了他的心臟。
他死死盯著她,雙唇抿成一條線,拳頭攥起青筋,快速去握住她顫抖的手,將她拽到盛滿乾淨水的木桶旁,用腹指摩擦她手中的鮮血。
「阿熾……」
李熾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雨松青,褪下她身上早就被鮮血濕透的衣袍,用自己的還算乾燥的披風給她裹上,低下頭,聲音低沉沙啞,忍著怒意,「你不該殺他。」
她的手上,不應該沾染鮮血。
雨松青眉頭蹙在一起,表情有些痛苦和恍惚,「可他太痛苦了。」
從上午累到現在,她滴水未沾,一點兒東西都沒有吃, 包紮,止血,上藥,縫合,精疲力盡的重複著一樣的事情。
戰爭的恐怖和痛苦不是在與身處前線的戰士,而是在於那些本該活著,卻折損在戰場上的生命。
想活,不能活。
想死,死不掉。
他伸出手來,用力握緊她冰涼的手,一寸寸摩挲著,直到手心終於有了一絲暖意,才慢慢覆上她的臉。
心頭的火在看見她安然無恙的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虧欠和愧疚。
他不應該把她帶上戰場,也不應該讓她深陷抉擇別人生命的地步。
青青不是他,他血海高築,殺戮不斷,背負滔天罪惡。可是她的手,是用來治病救人的,是用來找出真兇的,應該是乾乾淨淨的。
他清楚她,不會見死不救,不會無動於衷。
可戰場上明槍暗箭,刀槍無眼,今日或許是因為幸運逃過一劫,但是明日呢?
他賭不起。
「我沒有殺人,」雨松青微微一愣,抓住他雙臂上的護甲,「我想讓他走得輕鬆,更有尊嚴,我沒做錯。」
他重複她的話,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你是沒做錯。」
「但這一切本該與你無關。」
「青青,我不會讓你留在軍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