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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瘋,有人死,有人悔[本卷完]

2024-05-22 03:22:41 作者: 青瓜檸檬

  血跡順著手腕滯留到地面,一滴滴如同扎在他心頭。

  荒山野嶺,他不知喚誰,語氣顫抖得厲害,情緒潰不成軍,將懷中的人抱在床上時,才發現她如此瘦。

  闖入屋內的人影潮亂,熙熙攘攘,驚呼聲不斷,他卻什麼都聽不見。

  李熾被人推搡去,緩慢低下頭看著手掌心的一片血跡,他只覺得眼前光影重重,露出一種極深的茫然。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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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燒水!」

  有人喊。

  「穩婆來了!」

  又有人喊。

  幾進幾出數人,唯他站在角落邊緣,看著她們來來回回急躁的跑著,喊著,捧出一盆又一盆鮮艷刺眼的血。

  她躺在床上,低聲咽氣,仰頭看著屋頂,手指緊緊抓著床褥。

  沒哭,沒喊,就像是已經意料到一般平靜。

  可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平靜。

  李熾緩慢抬起頭,眼眸中積起一片霧色,驚慌失措到不知分寸。

  就像回到了他六歲前的那個雨夜,面對父親自刎,母親殉情,禁衛軍的殺戮抄家的無措。那時他年紀尚小,無助又無力,可今日,他手握權柄,卻兜兜轉轉又體會到當年的心情。

  胸膛像是破碎的風箱,吱吱冒著冷風,他目不轉睛看著她,卻沒有一點勇氣握住她的手。

  「這是姑娘預備好的藥。」

  阿琅端來一碗黑漆漆的藥湯,預備送去時,被李熾攔住。

  他曾一度以為頭疾發作已經算得上世上難以忍受的疼痛,可看著這一碗平平無奇的湯藥,卻發覺,那也不過如此。

  李熾端著藥,眼神猶如發了瘋卻在強忍控制自己的猛虎,染著血色和痛意,凌厲如冰刃。

  「這是什麼藥?」

  這樣的眼神,令她猶如墜入冰窟般膽顫。

  阿琅毫不懷疑,如果今日姑娘醒不來,她首當其衝,死無葬身之地。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阿琅磕了三個頭,聲音發著顫,「是姑娘預備的,催……」話到嘴邊,她卻說不出來,一字一句似乎是咬出來的。

  「是墮胎藥。」

  「嘭——」

  哐當一聲,肩膀陡然傳來劇痛,頓時將門口木檻撞出裂縫,阿琅捂著胸口,嘴角悶出一絲血,她驚顫著又跪爬回來,面色瞬間蒼白,沒有絲毫辯解。

  她清楚,自己被安排在姑娘身邊的作用是什麼,也知道,替她瞞下這樣的事,後果是什麼。

  知情不報,犯了大忌。

  朱燃忽然從身後將他攔住,甚至來不及掀起衣袍,身影一矮,立刻就跪在了地上,擋在了她面前。

  「大都督,她也只是聽命行事。」

  「聽命?」

  眸中寒意如箭,往他身上扎去,李熾一手拽著朱燃的衣襟,近乎失控的吼出聲,「這樣大的事情,她竟敢不回稟?」

  阿琅顫巍巍爬了回來,與朱燃並肩而跪,眼眶裡的淚水大顆大顆的流,「屬下認罰,但大都督,姑娘不能再耽誤。」

  不能耽誤。

  李熾聽著這句話,渾身的血管像是長了倒刺,順著血液流動而布滿全身。

  他該怪誰?

  他不明白,這樣大的事情,青青為什麼不給他說。

  可他此刻心更加疼的,是自己在她費盡心思千山萬水趕到之後,卻還要出言傷她。

  坐在床邊,他端著這碗藥,心頭鮮血直流。

  白色紗裙染上紅血,她疼的不能自己,卻愣是沒有發出一聲喊叫。

  「為什麼……」

  手腕顫抖,李熾幾乎拿不穩藥,悔意生根發芽,像是攀岩樹木的藤蔓,瘋狂的在撕碎他的神志和靈魂。

  這只是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清晨。

  他早早讓人去鄉鎮上買了一袋精米,又讓農家殺了一隻雞燉湯,算著時間送給她。

  然後再心平氣和的說服她,讓人將她帶回韶州。

  燕都如今乃多事之秋,他一旦離開,風雨就會波及到她。

  而北疆,是在太苦。

  且軍中,不能出現女人。

  韶州有程氏庇護,再加上自己的人守著,沒有人會動她。

  他如此想著,最多三年。

  他會謀劃他們的一切,替她打點好一切。

  而不是這般模樣。

  這個孩子來的太意外,太措手不及,他還尚未有過一絲欣喜,便是跌入絕望。

  然後讓他,親手餵下她這碗湯藥。

  太殘忍。

  ……

  手腕被冰涼的手指碰觸,雨松青仰著頭看著李熾,額上汗珠粘上髮絲,一雙眼兒霧色朦朧,唇色蒼白,氣若遊絲,「阿熾,我沒辦法。」

  這聲「阿熾」令巍峨不動的肩膀瞬間垮下,似玉山傾倒。

  李熾急切呼吸幾聲,像是靈魂被她喚了回來,他朝她伸出手,眸下墜下一顆淚珠。

  「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他。

  哪怕寫一封信,哪怕暗示他一下,也比把他瞞在鼓裡好。

  他要如何原諒自己?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人父,也沒想過自己會在今日要親手殺害自己的孩子。

  為什麼?

  雨松青看著這張冷峻硬朗的臉上露出算得上脆弱悲愴的神色,淚水斷線似的往下流。

  是她不願意嗎?

  還是她明知有孕還要任性連夜兼程嗎?

  是她留不住。

  誰能告訴她,停經四十日,有妊娠反應,卻把不出脈的感受嗎?

  她發覺自己有孕,是在青雨台倒塌的那一日。

  兩次莫名其妙的吐,房事之後些許泛紅,她就已經猜到了。

  但她卻把不出脈。

  孕初期,的確會有把不出脈的情況,但到了一月後,她依舊什麼都沒有診出來。

  不僅如此,身下也開始零零細細的有血跡,小腹一直在疼。

  這種情況,要麼是宮外孕,要麼是停胎。

  有一部分受精卵會因為血清中毛膜性腺激素和孕酮水平的急速下降,而暫停發育,若檢查不出來胎心和胎芽,就證明,此胎已停。

  其實不管是生化妊娠還是自然流產,都只是自然規律,算不上是壞事,只是優勝劣汰的自然選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發育不良的胚胎,自然流產會減少畸形兒和病弱兒的出生。

  她是醫者,自然也知道該遵循這樣的規律,可她初為人母,自然也儘自己所能去留住他。

  但有的時候,就是有緣無分。

  他出任務的那一日,她自己都拿捏不准,要從何說起?

  李熾聽著她的話,痛楚卻沒有減少半分。

  經期,有孕,孕酮,妊娠,每一個詞對於他來說都是極為陌生。

  他沒接觸過女人,也不知原來女人會有這麼多的講究。

  一晌貪歡,就會帶給她撕心裂肺的痛。

  身為愛人,他很不稱職。

  手臂輕而易舉將她環在懷裡,李熾端起湯藥,小心翼翼地抵在她嘴邊。

  一顆淚珠從頭頂滴到湯藥中,攪合在一起,濺起漣漪。

  雨松青微怔,她沒有抬頭看他,卻能感受到後頸一片溫熱。

  人生愛恨嗔痴,得不到,求不得,沒有什麼東西是十全十美。

  或許在他們七老八十的時候,才會知曉當年的決定是否正確,才會明白現在失去的是得還是失,才會明白命運給予人生真真正正意義。

  可是現在,他們都是局中人,不知前途,困於當下。

  即便她早有準備,即便她能夠冷靜的寬慰其他人,可是當一切真的發生,這種撕心裂肺也足以令她銘記一生。

  誰又能捨得呢?

  真正的悲慟,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

  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上,他緊抱著她,手臂發顫。

  「對不起……」

  誠如她所說,他確實沒有將她的意願放在心上,因為他總覺得自己能做好,會做好。習慣了安置旁人的一切,不容置喙。卻忘了她不是旁人,不是由他安排的籠中鳥。

  她是他最大的意外與驚喜。

  也是最軟弱的肋骨。

  可是對不起沒有用,他心懷愧疚也沒有用,發生的事情猶如東流江水,收不回來。

  ……

  玄甲軍陪著在此處靜待了三日。

  無令離任,留一日,便有一日的風險。

  一行人輕裝簡行,浩浩蕩蕩的兵分好幾路從各個岔路口越過了錫山邊外,上千名玄甲軍,居然就這樣不動聲色,悄然離開了駐紮著十萬人大營的南北軍駐紮地。

  雨松青嘆為觀止。

  這批人,應該不能簡單的用精英來形容。

  她且發現,為首的那位將軍,她曾經在黑水縣的時候見過一面。

  但她當時認為,他也是錦衣衛的一員,卻不知,他其實是隸屬玄甲軍。

  她後知後覺,原來早在黑水縣,他就發覺了將榮王和兀涼的交易。

  而燕都,也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變局,攪合的水深火熱。

  她不知道李繼在看見李熾扔給他的那一枚都指揮使的令牌作何感想,也不知藩王們甦醒後一致開始懷疑李繼身世的時候他的表情,甚至,也想像不到雍王失蹤,各州藩王開始蠢蠢欲動時非要驗證他的身份時,他恨不得將李熾五馬分屍的心情。

  其實過了很久,她才明白,雍王和李熾的交易,從黑水縣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從關稅開始,看似步步蟬食後黨,不僅借力打力,讓李繼將目光死死盯著太后。兩相爭鬥,漁翁得利。

  但雨松青卻不知道他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什麼。

  報復嗎?

  利用榮王發動兵變,也利用榮王逼迫李繼將他最致命的弱點暴露出來,到現在後黨太子兩敗俱傷,政局動亂,就是李憲想要的嗎?

  且好端端青雨台為何會坍?

  好端端的清水寺為何會被逼迫舉寺自焚?

  她至今都不明白。

  也不明白李熾在這其中究竟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但她明白遠離燕都,她卻沒有遠離紛爭,沒有減少她對於李氏的仇恨。

  但天下動亂,就是她想要看到的嗎?

  成華二十一十月十五日,玄甲衛才抵達容邊縣。

  也正是在這一日,李熾接到了來自燕都的太子旨意。

  洋洋大篇上千字,大概只說了一件事情。

  錦衣衛都指揮使李熾,失察在前,違抗旨意在後,數次抗命不尊,知情不報,以下犯上,頂撞恐嚇太后。為臣不忠,在任無責,且試圖聯合榮王李朝謀反逼宮。此不忠不賢佞臣,在位四年手刃無辜性命,以致冤案錯案上百,牽扯抄家流放之人上萬。此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罄竹難書。

  現通知各州縣府全力通緝,生死不論。

  撕破臉皮,將自己做的事情一股腦的全部倒髒水給別人,這就是上位者。

  其旨意言辭激烈憤然,足以從其中觀看李繼心急如焚,恨不得將他四分五裂的憤怒。

  但如今,他卻沒有那個精力去對付李熾。

  青雨台一事牽扯進來的藩王們或多或少將那日的情況透露出去,對於他究竟是不是李氏子嗣產生了裁度。

  一人起疑,另一人也會跟著懷疑,可是驗查儲君身體,對於他來說,是奇恥大辱。

  一氣之下,李繼將帶頭鬧的藩王壓入天牢,可那清河郡王入天牢不過三日,便莫名其妙慘死在獄中。

  這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滯留燕都的藩王們回封地未果,遠在封地的藩王們,就開始蠢蠢思動。

  頭鐵的,聯合南省去年被改稻為桑折騰的家破人亡的流民開始起兵;看熱鬧的,帶私兵將封住了郡城城門,隱隱約約開始有和官府作對的態度,又一邊倒只求保命的,如今在燕都畏畏縮縮,不敢擅動。

  藩王們的這一番作態打破了李繼想要和平削藩的想法,有因為科舉在即,朝堂內不能出現大變動,他開始強壓,大刀闊斧的開始斬斷當地官府和藩王們的勾結,派京畿軍圍剿包圍,試圖不戰而屈人之兵。

  可惜他低估了這些藩王們的決心,所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這句話用在何時何地都適用。

  旨意雖然寫著招安,但是所作所為全部都是毫不留情的意圖殺人滅口,這才令藩王們幡然醒悟。站在他們頭頂上的少年,不再是當年庸和的成華帝,也不是為了安撫藩王而力圖討好他們,被宗室扶持的太后。而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儲君。

  親政四年,就可以將太后和榮王執政十多年的政局瓜分,逼的榮王造反,甚至沒有坐上皇位就有了削藩的心思。

  這樣的人,太狠,太狂。

  聽聞燕都的消息時,雨松青和李熾剛巧才抵達容邊。

  七日的路程因為她而延長到十五日,路途走走停停,只她稍感不舒服,李熾便停下馬程,或找個驛站,或寄居鄉戶,任憑她如何跟他解釋自己沒什麼事兒,也沒有任何辦法讓他改變主意。

  讀書的時候,她很想去大西北看看,看長河落日圓,看孤雁江河閉,可一沒時間,二沒金錢。成了沈允溫,她的人生卻變得更小。

  世家嫡女,一舉一動,一瞥一笑都是規矩。

  她的世界從閨閣院落,變成了四四方方的宮苑。

  至死,她都沒有看到過都城皇宮之外的世界。

  但她今生,看到了縣城鄉野的安寧平靜,也見識了燕都繁華和熱鬧,現在,終於得以見這廣闊無垠的天地。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步入仲秋的容邊縣是一望無際的荒漠戈壁。

  遠處丹霞地貌面積大而集中,層級交錯,氣勢磅礴,色澤斑斕奇幻,就像是一條五彩輕紗鑲嵌在了山間。

  脫離燕都擁促的街道,踏入這片大地,烏雛也興奮地扯著嗓子「嗚嗚」喚了兩聲。

  再往前走,是一片片塊狀廣闊的疏林紗地,金色落葉在濕地水潭之上,濺起圈圈漣漪,白天鵝和丹頂鶴在上空盤旋,飛走,又回來。燕山月如鉤,大漠沙似雪。濕地,戈壁,蘆葦盪,丹霞,美景如畫。

  千餘名玄甲軍淨數再次匯集,黑甲鎧衛,高騎駿馬,數日奔波全然沒有風塵僕僕的疲倦感,像是生長在戈壁灘上的雕塑,令人生畏。

  四年前,就是這一群孤勇的玄甲軍橫掃了兀涼不敗神話,一戰成名。

  當玄甲衛大營在容邊縣郊外,放眼望去,連綿不絕的旌旗和炊煙飄揚在風中,甲盔鐵寒,卻令人心生敬意。

  「風大,不要摘下紗幔。」

  李熾重新給她戴上面紗,重重一嘆,「快入冬了。」

  「入冬,又怎地?」

  她不解。

  李熾目光微微斂起,低眸垂視,手輕輕覆上她的發,用極為柔和的語氣,說著極為殘酷的現實。

  「兀涼,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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