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虛崖失蹤

2024-05-22 03:22:36 作者: 青瓜檸檬

  說出這句話的下一刻,李繼閃躲的不敢看她的眼睛,可說出的話就像是潑出的水,再無迴轉的餘地。

  少女纖薄的身影如同玉松般矗立在長階上,長發隨著青色衣裙飄拂在空中,在她的身後,是綿延無邊的朱紅色宮牆。一青一紅,猶如潑墨山水彩卷,相得益彰。

  她似乎天生都適合深宮宮闕,又似乎天生就屬於這萬丈紅塵。

  雨松青只停頓了半步,轉身徑直往台階下走去。

  一步一步,果斷堅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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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帶著笑意,似乎又帶著諷刺。

  「但太子殿下,你莫要忘了,你踩在萬重宮闕上的李家江山,是如何得來的。」

  節度使李輝擁兵自重,撕碎了賜死的聖旨,在蜀州占地為王,一路殺到都城宮闕。

  「昭烈帝當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武,不知你有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他不敢。

  一個永遠活在雲層之上不懂凡間疾苦,沒有跌落凡塵的人,一個精於帝王算計只能權衡的人,永遠做不到孤勇。

  一個國家,需要人才,可是不需要精英。

  尤其是利己主義的精英。

  吸乾百姓骨髓,萬千奉養一人,只是求得那份虛無的榮譽,可笑可嘆。

  她走在宮闕之中,一如當日騎在烈馬上馳騁皇宮,無人攔,也無人置喙。

  若是用強,她定然是走不出這深宮宮闕。

  李繼掏出懷中的帛絹,將染了血的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胸膛之間,鑽出一陣陣細微如螞蟻般蠶食的痛楚。

  他是太子,未來,是大燕的天子。他要的,是她心甘情願。

  ……

  ……

  燕都的氣氛,同它的天氣一般陰沉。漠北錫林草原上的北風南下,冷空氣一越過燕都北面的錫山,冷鋒過境,在城市上空停滯十來天,淤積的雨水在九月的末酣暢淋漓,在第三場秋雨之後,燕都正式進入了深秋。

  封城門,開宵禁,萬家燈火齊閉,繁華如錦的燕都,全部按上了暫停鍵。

  九月十日青雨台死的人有多少,今日被牽扯進榮王李朝謀亂的豪門世家裡面的官員豪族就有多少。

  李朝雖無攝政王之名,但也有攝政王之實。

  後黨之所以屹立不倒,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為那些人幾乎都受了榮王提拔。

  科舉三年一屆,榮王執政十四年,文官也罷,武官也好,受了他恩惠的人如過江之鯽。

  人自然是殺不完的,他也沒有必要殺完。

  身為儲君,他更多的是需要籠絡人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今日的後黨不再復當年輝煌,如今的太子黨已經羽翼豐滿。

  還政於儲君,其實是天下讀書人的共識,所以李繼很容易就借著處理榮王的藉口一刀砍下太后的人。

  十月即至,科舉在即。

  做天子門生自然比作後黨的人來的名正言順。

  但比起赴京趕考的更熱鬧的是菜市口砍下的人頭。

  秋闈在即,舉子們將這燕都的酒肆住所訂滿,酒樓上也充斥著他們的身影和議論。

  春夏樓酒肆上,三四名男子眺看菜市口刑場的熱鬧,誇誇奇談,一青年男子望著處置的犯人,朗聲道:「這些人,偏要去謀朝篡位……攤上一家人性命,不是自找的麼?」

  另一名年紀稍大的中年男人立刻讓他噤聲,左顧右看,小聲提醒,「永海兄,此處乃燕都,達官貴人多如牛毛,你還是不要議論,以免給自己惹禍上身。」

  「我說裕達兄,你未免也太過小心了。長街酒肆人人講得,又不是我一個人……」

  「何況,朝中結黨營私本就是大忌,站錯了位,認錯了主,只能自食其果。」

  那被換做永海的考生見同桌几個考生對此話題頗感興趣,令小二又拿了一壺酒,借著酒力,紅上了脖子。

  從關稅漏銀,再到清水寺大火,最後再到前段時間青雨台的倒塌,藩王兩死三傷,鬧得人心惶惶,榮王如何逼宮,御林軍如何救駕,錦衣衛又如何……陳述的活靈活現,仿若自己親眼見過一般。

  他說著,同坐的人眼睛都亮了,比聽先生勾畫科舉要點還要認真。

  人嘛,對吃瓜這種事情有天生的興趣。

  「你們可不知道……那錦衣衛……」永海四處瞧了瞧,還是壓下了嗓子,「威風得不行,皇權特許,凡是先斬後奏。那都指揮使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你們現在看到的處刑那都是輕的,一月前,那大都督殺段家九族,那場面……嘖嘖嘖,三四歲的孩子都沒有放過!」

  「要我說,這錦衣衛也太猖狂了,鷹犬一般,從不過問世事清白,只顧著殺人滅口。不知這詔獄有多少冤魂。」

  「你們瘋了!」

  那中年男人緊蹙著眉,趕緊起身,「這裡是燕都,不是你們各州道縣府,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竟然去評論錦衣衛!」

  「裕達兄真是膽小如鼠。」

  永海不屑一笑,「若我日後中第,入翰林,再進內閣。一定要陛下將錦衣衛制度廢除。此等內務機關,百害而無一利。」

  「噗——」

  雨松青原本在窗外看處刑,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誰?」

  春夏酒肆簡樸,毗鄰窗沿的對桌這用一層半薄半透的紗幔遮住,周永海掀開紗簾,阿琅的刀刃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出去!」

  「哎!」

  王裕達一行人趕緊往後拉開了他,對著雨松青拱手謙道:「姑娘大人大量,他喝了酒,說話做事沒分寸,您莫怪。」

  雨松青擺手,示意阿琅回來。

  「這位小哥,倒是對錦衣衛頗有微詞。」

  周永海酒醒了一大半,看著獨坐在窗沿的雨松青,很不服氣,「走狗罷了,殺人如麻,陷害忠良,濫殺無辜,做的事情見不得光,難道還說不得嗎?」

  「好了!別說了!」

  越說越放肆,這些舉人們聽得心驚膽戰。

  「膽小如鼠!」

  周永海拂開人群,對他們如此情態嗤之以鼻,「十多年寒窗苦讀,考得功名,難道你們還怕他們?」

  「沒了皇家寵信,什麼都不是!」

  雨松青拿著茶盞的手腕微微一抖,笑得讓人捉摸不透,「倒也是。」

  站在歷史的軌跡上,普天下之人,無人不怕錦衣衛,也無人不厭惡錦衣衛。

  他說的不錯,錦衣衛監察百官,迫害忠良,殺人如麻。

  可是錦衣衛聽信與誰?他們似乎都下意識的忽略。

  真真正正想要殘害忠良的人,是他們口中的天子,是他們奉若神祗的萬歲。

  後世的口誅筆伐,史書上的針砭時弊,似乎都在撰寫這一特務機構的殘暴不仁。

  可是書寫史書編撰文字的都是讀書人,他們掌握著輿論,自然也能掌握民意。這些「士大夫階級」階層,怎會不怕一個專門為了監察他們而誕生的特務機構,又怎不會將這些特務機構遺臭萬年。

  只要封建制度存在一日,只要皇權需要加強,特務機構便不可能消失。

  但她沒有辦法去給他們一一解釋。

  見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周永海自覺有些得意洋洋。

  這燕都的女人,還不是如此。

  長了一張好看的臉,或許有一個好的出生,便可以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

  他戲謔一笑,輕佻的眼神將她上下打量,猜度到這也只是個仗著家世瞧不起人的小姐,冷哼道:「姑娘家,還是呆在閨房裡繡繡花好,莫要仗著自己出身,指使丫鬟為非作歹。」

  隨即攔住身旁一人的肩膀,「咱們繼續喝酒去!」

  「咚——」

  「咚——」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

  酒肆二樓隨著踏步聲微震,只聽見小二慌張無序的喊叫,那震動越來越大,所有人的目光朝樓梯口望去。

  大紅色的飛魚服像是火光一般,瞬間照亮了這狹小的酒肆,一隊人從樓梯口排列有序的大步跨來,個個面若冰霜,硬朗帥氣。

  霎時間,酒肆內冷寂無聲。

  繡春刀與桌案碰撞的「咚咚」聲擊打在每一個人心上,像是閻王爺打更敲鐘,所有人面面相覷,後背陡然冒出一陣冷汗。

  周永海膝下一軟,面色蒼白,「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

  他……他剛說的話還沒有一盞茶的時間,這錦衣衛就聽到了?

  除卻他,那些舉人們也低著頭,全身瑟瑟發抖。

  那是錦衣衛啊!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預料之中的刀刃並沒有架在他們的脖子上,這群人從他們身前躍去,徑直朝著眼前那姑娘走去。

  「雨姑娘。」

  為首的錦衣衛拱手彎腰,面上甚至掛著討好的淡笑。

  雨松青疑惑地看著吳辭,又看著他身後的一群人,眉頭緊蹙,「吳大人這是何意?」

  「奉殿下令,送姑娘回府。」

  殿下?

  什麼殿下?

  周永海,王裕達聽到這個稱呼,只覺得眼前一黑,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是誰?

  雨松青的臉微微一沉,眼眸眯起,「憑什麼?」

  身為都督僉事,他的官位依然不低,面對雨松青其實並不用做出如此伏低做小的模樣。可他不僅待她一如往常,甚更多了幾分縱容。

  吳辭從懷中掏出一疊信箋,放在桌案上。

  雨松青打開信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李熾於三日前失蹤錫山霧虛崖,不知生死。」

  「轟——」

  腦袋裡似乎有什麼弦斷了,雨松青「噌」一聲站起來,眼前一圈一圈泛著黑。

  「姑娘!」

  「雨姑娘!」

  異口同聲兩聲呼喚,雨松青復又看了看,仔仔細細將上面的字一個一個拆開讀,眼圈兒微濕,喉嚨堵塞發麻,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是李繼?」

  堂而皇之當著錦衣衛的面說出儲君名字的,只她一人。

  吳辭默然,但也沒有承認,只是彎腰拱手,「大人下落不明,為保證姑娘安全,請姑娘跟著我們回府。」

  「安全……」

  她譏諷地看著吳辭,聲音又寒又冷,「是怕我跑了,你們沒有威脅李熾的砝碼吧。」

  自古重將出征,其家眷子嗣都會被要求滯留首都,不為別的,只怕他們叛亂謀反。

  沒人說話,也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她看著這群有備而來的人,心上突然竄起一道怒火,隨手抄起身邊的茶杯「哐當——」一聲砸在吳辭身上。

  溫熱的茶水打濕了衣衫,吳辭不閃不躲,眉頭都沒蹙一刻。

  她這一砸,嚇得酒樓內吃飯的人面色慘白。尤其是剛剛跟她「大言不辭」的周永海,都快嚇得尿褲子。

  這到底是哪家的姑奶奶?

  敢直念太子名諱,怒斥錦衣衛,甚至動手……

  周永海覺得自己剛剛跟她說的那些不要命的話沒被她被她弄死,已經算得上寬容。

  一行人來的匆匆,走的時候也頗有陣仗,雨松青跟著吳辭僵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還是跟著他踏上了馬車。

  但馬車內,卻坐著一位與她身量裝扮差不多的姑娘。

  「姑娘,情況緊急,我長話短說。」

  吳辭跳入了馬車,斂起眉峰,「大都督昏迷已經三日,屬下們找不出原因,只能將大都督暫且安置在霧虛崖。」

  雨松青心口一跳,像是憋久了氣,終於活絡之後的鬆快。可聽聞李熾昏迷的下一刻,她心裡涼了一下。

  「此事秘而不宣,殿下暗探也只能探到大都督失蹤。」

  吳辭沉聲冷靜,溫潤的眼眸里眯出了幾分憂心。

  「其實早在五日前,我們便已經攔截那一批硝石入兀涼,可惜,李綸被他們帶走,大都督執意去找,被人下了套,至今昏迷。」

  雨松青無聲看著他,不自覺握緊了手。

  吳辭……真是讓她意外。

  她沒心思分辨他話中究竟有幾分真,一雙眼睛亮得可怕,「霧虛崖幾日路程?」

  「快馬加鞭,有我的人帶著你去,最多三日。」

  「好。」

  「我去。」

  「姑娘就不怕我騙你嗎?」

  吳辭略有意外,其實他已經做好了她不相信自己的預備。

  「騙我也沒關係。」她指尖微縮,心思早就跑去了千里之外。

  「我要見他。」

  縱使是千山萬水,腥風血雨,她都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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