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2024-05-22 03:22:34
作者: 青瓜檸檬
前院再次亮時,已經快到次日清晨。
雨松青在詔獄沒等到人,將李雁如給的信箋讓錦衣衛帶進勤政殿後就回了松水院。
她一夜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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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門,便看到撐著頭假寐的李熾。
他獨自坐在燈下,官服仍然一絲不苟的穿在身上。冷寂的身影像是染上了一層濃厚的冰霜,官帽下是凌厲鋒利的五官,眉眼緊蹙,唇峰抿起,整個身子死死繃緊。
她沒有叫醒他,站在門口看了半日,輕輕拿起被他擱在一旁的披風蓋上去。
「誰?」
李熾的手習慣性的摸上了腰間的軟刀,全身肌肉緊繃,目光掃視四周。
「是我。」
聽到她的聲音,肩頸的肌肉肉眼可見的速度放鬆,那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陡然柔和開來,但他還是蹙著眉,「怎麼沒睡?」
「睡不著。」
果然,一聽見她這句話,李熾的眉蹙得更加緊。
站在他身後,雨松青鬆開他頭上的官帽,捲起袖子,手指便摸上了他的頭,輕輕按動。
入了夏,他的頭風稍有好轉,但一旦入秋,季節冷熱變換,又得難受。
「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李熾搖搖頭,掀了掀唇,欲言又止。
「信箋是你送入宮的?」
雨松青點點頭,將今日李雁如跟她說的話如實的重複了一遍。但說到一半,她忽而想起李雁如想要為母親求情的事情,猶豫再三,手指輕撫他的太陽穴,聲音無比的緩。
「你做的不錯。」
李熾安撫她,輕拍她的背心,並沒有當日處置段家時那般決然,「榮王妃是李雁如的軟肋,既然李雁如想讓她平安,就必須配合。」
看著她隱憂的神色,他忽然抬起手來,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
「青青,你不必因為替人求情而怕麻煩我。」手臂撐在案几上,他輕而易舉戳破了她的心思,「不是每一種情況都與段家相同,也不是每一次,都必須有人必死。」
她聲音驟然一啞,悶聲點頭,「但我不懂,既然李雁如手中既然有保命的證據,為何會找到我?」
直接找太子豈不是更好嗎?她充其量只能給李熾傳話。
「恐怕她擔心太子不會信她。」
且李繼也不是一個會信守承諾的人。
李雁如不敢冒險。
那信箋,的確來的太準時了。
拉起她的手,嘴邊的話繞了又繞,「再過一會兒,我要出京。」
出京?
在這節骨眼?
青雨台和榮王宮變的事情不查了。
「逮捕李綸,還有榮王與兀涼硝石的交易。」
簡簡單單幾個字,又是一場硬戰。
雨松青倒在他的身上,眼巴巴的看著他,此時他的領口鬆散,露出一片溫熱的肌膚,感受到胸膛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她在他身上拱了拱,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攔不住他。
懷裡的姑娘太乖,李熾用下巴蹭了蹭她頭頂的發,將她往上一提,手臂輕輕環住她,後仰在太師椅上,闔眼淺息。
李熾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遇上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
幼時的記憶太淺,他已經快忘記了母親和父親相處的模樣。身負父輩罪責,無論是童年還是少年,他活得像是一具行屍走肉,透不過一絲氣來。等到成年懂得男女之事後,他卻沒心思將時間花費在這些方面。
最早,他的想法和燕都中大多數男人一樣,終究會被太子或者太后指婚,以滿足他們對自己的掌控,也不管對方是趙還是王,和一個不太熟悉的高門貴女生活在一起,相敬如賓。或許他還會納幾房妾室,生幾個孩子,但他永遠沒有興趣摻和後院爭寵。
也不是沒有人在他身邊塞過女人。前有太后送來的婢女,後有朝臣精心培養的瘦馬,可以說,只要他想,環肥燕瘦應有盡有。他一直沒有女人,並不是他有什麼問題,一來,他在少年時期都在邊關,過得都是清貧的行伍生活,且軍紀嚴明;二來,卸北伐軍元帥一職後,擔任都指揮的日子太忙,又太險,他身邊的刺客探子數不勝數,實在是令他沒有興趣。
當時在黑水縣,他只覺得她新鮮有趣,一心撲在銀子上,跟他討價還價,像是在一潭死水裡種下了一顆種子,讓他的生活有了一絲變化。
他懷疑過她,提防過她,卻不知何時,這些懷疑和提防全部變成了喜歡,是看她明明一肚子的算計壞水,卻要裝得乖乖可憐的模樣?還是她為了替死者討回公道,面對威脅依然毫無畏懼的眼睛?
這世上上得比她好看的姑娘太多,但他知,不會再有一人像她那般蠢。
因他受委屈,為他受牽連,願意頂著一臉燙紅的水泡去救一個素未平生人,願意為了他與全世界為敵。
……
……
雨松青醒來時,是在他的床上,被褥嚴嚴實實地蓋在身上,熱得她後背發汗。
人卻不見了蹤影。
「天亮之時,大都督就帶著一隊錦衣衛出了城。」阿琅如是說。
雨松青掰著手指頭數了數,他也不過只睡了一個時辰。
回到燕都這些日子,李熾偶爾會出京辦事兒,但最多不過三四日,更多的時候,都是呆在燕都。
但這一次,他也沒有跟她說回程的時間。
他走的急,詔獄就只是剩下吳辭值守,所以等雨松青再見這一身絲毫不遜於李熾的赤色飛魚服時,一時之間愣住了。
幾個月前,她第一次見到吳辭的時候,他還穿著一身靛青色的飛魚服。
不過幾月光景,從小小的總旗,一躍成為都督僉事。
位居朱燃之下。
吳辭一見到她,唇角微微勾起,清秀俊俏的臉上透出幾分溫和的笑意,眼眸澄澈乾淨,像是鄰家哥哥一般令人覺得親善。
李熾身邊三人,朱燃嚴肅冷漠,燕暮吊兒郎當,唯獨他,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唯一感到親切的人。
但也是他,親手斬殺了白俊等人,將李繼在黑水縣做的事情全數抹去。
「姑娘,殿下讓我請您進宮。」
進宮?
李熾前腳剛走,後腳就讓她進宮?
李繼在打什麼鬼主意?
想也不想,她搖頭拒絕,「勞煩吳大人跟殿下回稟,我近日身體不適,進不了宮。」
「姑娘莫擔心,」吳辭笑意未消,「太醫院忙成了一鍋粥,殿下只是想讓姑娘去幫幫忙……這些藩王,姑娘也知道,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萬一?
死都死了兩個了現在來萬一?
雨松青眸光微頓,拿捏不住李繼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可李熾不再燕都,但凡他要做什麼,長鞭莫急。
見她猶豫,吳辭這才拿出了一道明黃色的紙召,上面御筆紅墨,只為召她入宮。
「姑娘,此乃太子親召。」
她可真的是好大的面子。
雨松青譏諷一笑,接過這旨意,冷冷地看著他。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看來吳大人這是找到了合適的主子。」
她知道是自己先入為主,但李熾容得下,她自己卻難以容下這等蛇鼠兩端的人。
……
東宮的馬車直接把她接到了勤政殿。
李繼的東宮,向來是銅牆鐵壁,除了錦衣衛能探得一兩分,就算是朝中多年老臣,也難以從裡面得到一絲半點的消息。
更何況,這種接臣子未婚妻入東宮的紅粉秘聞。
勤政殿後殿,擺設極為奢靡,多寶閣上擺放著白釉、青瓷、雙斛玉鼎,牆上掛著好幾幅名家的畫作,整座後殿都由波斯地毯鋪設,整個一金碧輝煌,奢侈無度。
匆匆瞥過那一排的畫作,雨松青被一副熟悉的字畫吸引。
畫作上是一名端坐在梨花下的白衣女子,其色絕塵出挑,雙眸欲語還休,眉目若山黛,絕對的佳人。
偏偏令人遺憾的,是在畫作左上角,有幾滴褐色血液,剛好掩住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一行小字。
「松青也覺得這幅畫好看?」
身後悄然出現李繼的聲音,像是幽魂一般令她從失神的記憶中喚醒,雨松青避瘟疫一般立刻離他四五步遠。
李繼面色頓時一變,拳頭握緊,他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想要見她一面,不曾想她如此抵制。
「殿下自重,您還是喚我姓氏。」
一聲「松青」能噁心得她好幾日睡不著覺。
「那誰能喚你的小名?李熾嗎!」
男人的占有欲作祟,偏偏人心卻是最難以強求的,李繼看著她拒人千里之外的臉,目光越發冷沉。
「孤不想和你打啞謎。」
「雨松青……沈姮娥,你是聰明人。」
他將自己從不離身的玉佩放在案几上,眸光沉沉,「若孤要你,天下無人敢攔。」
「榮王逼宮,青雨台宗祠坍塌不過幾日,藩王和朝臣死的死,傷的傷,殿下居然有心窺探臣妻,傳出去,真是一樁笑話。」
「嘭——」
拂袖摔碎價值連城的定窯青瓷,他目光微微一眯,清楚地看到她眸低的暗諷笑意,惱怒無比。
「你與李熾,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身為臣子,搶占儲妃,而你,明知自己是儲妃,卻與他廝混在一起。雨松青,你們把孤當傻子玩嗎!」
「廝混?」
雨松青冷笑著,舔舐了唇角,「你以為你們李家的男人都是香餑餑,非要人上杆子嫁?」
她罵他,卻也不是單罵他一個。
「李繼。」
她指名道姓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與你不熟,且沒有緣分,當年你祖父的一道旨意,不過是為了拉攏舊臣。我終生不會恢復沈姮娥的身份,你也不會被人議論。這個交易,應該公平。」
他要的不是這個!
聽著她冷靜的分析,李繼心裡驀然鑽起一陣心痛,心口焦急著,說出的話卻言不由衷。
「休想!」
「你是先帝給孤定下的妻子,生死由孤。他一介罪臣之子,與你才是無緣無分。」
「你若收手,回心轉意,孤定會遵從先帝遺詔。」
她可真感動呢。
雨松青目光微眯,倏地偏頭看過去,與他針鋒相對,「那就事論事,先帝遺詔是讓我嫁給大燕儲君,李氏太子。李繼,你自己說得清自己的身世嗎?」
本來就是傳言,當日知道此事的人也已經死得差不多,現在被她突兀提起,李繼再好的修養也蕩然無存,「榮王的失心瘋的荒謬之言,你也信!」
面對她,他總是不能控制情緒。
就想非要證明什麼,也想和李熾奪什麼,連喜怒不形於色的規矩都忘了。
「無風不起浪。殿下有時間在這裡跟我鬥嘴,不如去找找青雨台坍塌的原因。」
李繼看了她良久,眸光涼得不能再涼,他「呵呵」一聲,似笑非笑,溫潤俊朗的臉這才有了幾分氣定神閒。
「孤築青雨台,是為了找一個藉口登基,如今青雨台雖然沒有了,但你出現了。」
他的聲音冷厲不少,「孤娶你,照樣有了藉口。」
自古講究「成家立業」他娶了她,娶了先帝為他定下的女人,不僅可以驗明正身,打破流言,等過了這個風口浪尖,他照樣可以順水推舟。
光是聽著他打的算盤,雨松青就開始犯噁心。
貪念,能讓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而身為國之儲君,為了一己私慾為非作歹,貪婪不堪,才是百姓的禍水。
「嫁給你,除非我死。」
前遂因大燕滅亡,再讓她嫁給大燕的太子,簡直白日做夢。
她的腳步慢慢靠近,裙擺猶如夏日的荷葉般層層逐開,融雪香撲入鼻尖的那一刻,李繼幾乎愣在原地。
青絲被風吹撫,觸碰到他的耳廓,他的心,似乎也如這一抹清風般被她勾去。
他很想跟她說,他像娶她,不是為了跟李熾爭,也不是為了利用她完成自己的願望。
而是……
真的,有點喜歡她。
這個總是藏在李熾身後眸光狡黠的小姑娘,這個在驗屍時一臉正氣且聰穎明快的姑娘,這個費盡心思救人,不惜賠上自己容貌的姑娘。
她讓他覺得,自己是活的。
不是被這些朝政束縛的工具,也不是一味為了權勢而爭奪的傀儡。
可她帶著最為輕柔的口吻,卻說這最殘忍的話。
「嘭——」
雨松青猛地拿起他放在案几上的玉佩,狠狠朝地上砸去。
「雨松青!」
李繼來不及在她手中搶,眼睜睜看著那玉佩飛入殿外,碎成了一地。
「嘭——」
「玉佩沒了,我與你的婚約也沒了,我的玉佩,我自會毀去。」她殘忍的不給他留下一絲念想,眉眼巧笑,「殿下須得記得,我雨松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說罷,也不給他一絲糾纏的機會,轉身就走。
呂風小心翼翼半跪在地上撿起碎成了渣滓的玉屑,顫顫巍巍地看著陰沉如潭的太子,呈了上去。
他一把握緊,闔緊了眼,碎玉如刀刃般扎進了他的掌心,血順著指縫留了下來,呂風趕緊驚呼,宣喚太醫。
「雨松青!」
殿外是綿長的台階,李繼追著她到了前殿,看著她的背影,終是忍不住。
「李熾此去,再無歸途,你等著替他收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