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為棋局

2024-05-22 03:22:30 作者: 青瓜檸檬

  偷得浮生半日閒。

  雨松青本以為他會一早回宮覲見,卻不曾想,他陪自己待在院子裡一待就是半日。

  正午飯畢,也沒有換上飛魚官服,單穿了一身玄墨沉色的圓領長袍,束上發冠,箍緊袖帶,比起昨日凌厲緊張的眉目,今日的眸中多了幾分悠閒淡然,猶如燕都中閒散的公子哥一般怡然自得。

  她少有見到他如此閒適。

  雨松青在院子裡修理花枝,他就坐在涼亭里翻看前朝古籍,仿佛外面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借著擺弄花枝,好幾次忍不住偷偷看過去,不由得感嘆,她當時一定是見色起意。

  昨日戰場殺伐果斷,今日閒庭清冷寂華,明明是極為對立的形象氣質,放在他身上,卻意外地很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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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你要看,就光明正大的看。」

  書卷「碰——」的一聲被扔在石墩上,李熾微微歪著頭,手指點在書卷上,「過來。」

  「誰看你……」言不由衷地嘟囔兩聲,雨松青走近涼亭,坐在他對面,看著石墩上的棋局,不自覺蹙起了眉。

  下棋,代表著他根本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這般鎮靜。

  「宮中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真的不去看看?」

  「太子……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我。」

  自嘲一聲,他將人拉到自己懷裡,「不急。」

  不急?

  發生宮變,他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要擔主要責任,他卻說,不急。

  果真是神仙打架,旁人只有看熱鬧的份。

  即便是親如枕邊人,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

  「青青覺得,前遂哀帝是個怎樣的人?」

  「咚。」

  心臟漏跳了半分,雨松青微怔,後背膽顫,幾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故作鎮定的咧開了嘴角,笑得有些難看,「怎麼突然問這個?」

  「梁寰此人,文治武功,才略樣貌,都算得上出挑,可惜,就是生不逢時。」

  他的語氣似乎有些惋惜,「若他生逢盛世,定是個不錯的君主。」

  雨松青順著他的視線,才發現他面前擺放的那一本書正是前朝史書,她調整了呼吸,側身看著他,「你自己都有判斷了,問我作何?」

  「聽說哀帝長得俊,對其皇后深愛不渝,很多閨閣女兒對他都頗具讚賞。」

  涼風吹過,她的額上卻冒出了一抹冷汗,低垂的髮絲隱藏著她眼神的慌亂,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話。

  他怎麼會莫名其妙問她梁寰,他是知道什麼了嗎?

  還是昨日她和徐泰的對話的消息走漏了?

  雨松青不由自主的捏緊了手,搖頭笑著,「深愛不愈,後宮照樣三千佳麗。」

  「這算哪門子的愛?」

  她忽然有了底氣,像是在前男友身上找到問題,逼的現男友回答,「還是說你也覺得,男人即便是有三妻四妾,但凡對正妻好一些,都可以說是深愛不愈?」

  ……

  「青青……你扯得有點遠。」

  「回答我!」

  有理聲音都更大了,雨松青見不得他猶豫,目光灼灼的盯住他。

  「我不管旁人如何。」

  李熾低沉慵懶的聲音入耳,揉了揉她的手心,很鄭重,很認真,「我只有你。」

  雨松青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加劇。

  男人說的山盟海誓,上輩子她都聽夠了,就當圖一樂呵。

  可他從沒有跟她說過一句情話。

  也沒有承諾過一件事情。

  但他永遠站在她身後,是她做所有事情的底氣。

  是她上輩子即便貴為皇后,身為沈家嫡女,也沒有得到的底氣。

  人,本質上是情感動物。在外如何狠厲果決,在內總需要有人陪伴和理解,異性之間,更需要無條件的支持。

  李熾沒有說話,一隻手抱著她的腰,一手指尖慢慢拂過石墩上的殘局,他將一顆顆棋子重新歸置在棋盒裡,又開始慢慢對弈。

  「下錯了。」

  雨松青捻起一顆白棋,拆三擠一扣住兩顆黑棋,「雙吃。」

  ……

  ……

  半下午,李熾還是去了皇宮。

  而她這兩日擔憂著一件事兒,自己個兒拿捏不住,想讓老鄭來瞧一瞧,偏偏這老頭子昨日喜聚兩三好友,喝醉了酒,如今還在屋內醉的不省人事。

  今日的燕都,異常安靜。

  巡守士兵增加了幾乎兩三倍,商鋪也關了些,人們三三四四圍聚在一起,不過片刻,就會士兵強制散開。

  簡直風聲鶴唳。

  馬車上,阿琅不解的看著她,實在是不明白為何雨松青會去醫館。

  松水院藥材堆積成山,她自己都是醫生,她若是不舒服,宮內太醫就算再忙都會騰出一人來替她診治,可她今日偏偏要去醫館。

  阿琅沒敢問,也沒敢說。

  長街無人,馬車行走的自然更快,可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對面的一架馬車肆意橫欄在他們面前。

  「誰?」

  阿琅格外警惕,手腕摸上了腰間的短刃。

  馬夫瞥了一眼對面馬車上的宮牌,朝雨松青示意,「姑娘,是封家的馬車。」

  封家?

  雨松青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她與封家可沒什麼交集。

  沉思片刻,雨松青還是不想惹上什麼麻煩,囑咐馬夫,「繞開他們。」

  「今日特意來找你,繞是繞不開的。」

  從馬車上下來一位打扮矜貴的少婦,一身玫紅色的百花穿蝶大袍,額間貼著花紋,鬢上珠翠華麗精緻,側邊的珍珠流流蘇垂落在耳側,眉目利而銳,明明一張明艷的小臉,卻帶了幾分憔悴和黯淡。

  雨松青坐在馬車上,有些意外,「金月郡主?」

  李雁如。

  她為何要來這裡堵她?

  許久未聽到這個稱呼,李雁如居然有些恍惚。

  父王宮變已死,除了她一個外嫁女兒僥倖逃過一劫,榮王府樹倒猢猻散,舉家落獄。

  還談什麼郡主爵位?

  站在馬車下,她靜靜地看著這個女人,在無數次午夜夢回都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女人。

  她對李熾執念有多麼大,就有多麼恨她。

  當初在黑水縣匆匆一見,她不過是一介仵作之女,穿著最為粗糙的劣質棉衫,一雙鞋靴難看不已,除了這張臉還算好看,沒有一點能讓她覺得側目的地方。

  可今日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明明是同一張臉,周身氣質都不同。

  如碧波一般澄澈透明的雲緞,一寸千金,偏偏她只用來做外衫。髮鬢耳墜是成套的青玉木槿花卉簪,手腕上帶著同色冰種飄花翡翠。不用過多的首飾,也不用繁雜的衣衫,簡即是精。

  當時,她覺得自己與她,雲泥之別。

  現在,她覺得她與自己,才是雲泥之別。

  「雨松青,我想和你說一些事。」

  李雁如指著旁邊的酒樓,習慣性的還帶著郡主的脾性。

  「郡主,我與你,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商討。」

  李雁如就是個炸彈,隨時可能爆炸。

  何況在這個節骨眼。

  她可沒有忘記她與古蘭朵勾結將她綁架的事情。

  不料她會拒絕,李雁如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開口。做慣了趾高氣揚的郡主,第一次求人,她實在是難以啟齒。

  「算我求你,你若不放心,我跟著你走就好了。」

  酒樓上有些喧囂,兩人要了一個包間,等到小二詢問菜品時,雨松青無心點菜,只想知道她葫蘆里買的什麼藥,但她卻認認真真點了好幾個菜。

  為什麼要跟著她來,雨松青自己也說不清。

  或許是因為想知道她又在算計什麼,或許又是因為,同為女人,她知道她現在舉步維艱。

  等到菜品一一布上,李雁如沉寂了半日,才緩緩開口。

  「昭諫……不,是大都督。」

  改了稱呼,她自嘲一笑,斟了一杯酒,看門見山。

  「雨松青,你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雨松青不耐煩地蹙眉,「如果郡主今日邀我來又是說這些沒有任何營養價值的問題,恕我離席。」

  「冬熙宮那日,我知道是你偷聽到了我和長公主的話。」

  雨松青微側,坐回座位,靜聲聆聽。

  「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父王這逼宮,一定會失敗。」

  「可我當時不知,父王逼宮,其實是他一路引誘。」

  「嫁給封疆為妾,想辦法獲取號令京畿軍的令牌,是我的任務。可我並不只知,令牌從一開始都是其實是假的,而從那時候起,李熾就已經在算計我們。」

  「讓封疆娶我,故意讓他遺落令牌被我拾去……故意在京畿軍清理哨子,佯裝遇刺……故意減輕燕都守衛巡邏,讓父王認為太子和封疆有了嫌隙……」

  「縱使是我父王起了不該有的心,聽了不該聽的讒言,可逼宮一事,其實全然在他的掌控之內。」

  「身為錦衣衛都指揮使,他的暗探遍布大燕,耳目四處,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在他眼裡,沒有人有秘密。」

  「可他明知道我父王要造反,什麼都沒做。眾人只知道他力挽狂瀾救了太子,可又有誰知道,他在裡面起的作用可不比我父王少。他甚至,想讓我父王造反,給了他無數次機會,故意放水。」

  「雨松青,那日死的人,可不止我父王的南北軍,還有與他朝夕相處的錦衣衛,視他為神祗的京畿軍……但凡他又半點心,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死,造下這無數殺戮。」

  「這天下,都是他的棋子。」

  李雁如深深吸了一口氣,撕開這一層面紗,露出辛辣血腥的真相,就如同挖骨掘魂一般令她膽戰心驚。

  「我當年自詡對他情根深種,可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將天下玩弄在股掌中,卻令人無可奈何。

  恐怖如斯。

  「你這是在怪他,怪他沒有阻止?」

  雨松青眉目愕然,好一會兒笑出了聲,「宮變的是榮王,調度南北軍的也是榮王,如果他不做,李熾有機會給你們下套嗎?」

  她嘲弄地看了她一眼,「郡主,你這是在顛倒是非。」

  李雁如冷笑,「你們倒真的是一路人。」

  「郡主今日若只是來上眼藥的,我就不奉陪了。」

  「等等。」

  李雁如喊住她,似乎在猶豫著,死死咬著唇。

  「我想讓你給李熾求情,放了我母親。」

  她的笑容里,多出幾分悵然,低垂著頭,緊張的把玩著手邊的酒盞,「我母親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些事情,她只是一個後院深宅婦人……」

  「郡主,我記得羅夫人,是你的姨母吧。」

  當時羅家出事情,還去梁家大鬧。

  「是。」

  李雁如點點頭。

  「那實在抱歉,我做不到。」

  「榮王府逼宮叛亂,而羅家乃工部,如今青雨台塌,第一個就要治羅家死罪,這兩家的女眷,一個都跑不了。」

  說到此處,雨松青感同身受,但她沒有任何辦法。

  男人的事情,有幾件會跟女人說?

  她當然信女眷對這些事情全然不知,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幾乎就是這個時代女人的命運。

  「雨松青!」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任性的事情,也知道你不喜歡我……」李雁如似乎是走投無路,眼圈通紅,「封家不會保我,太后更是恨不得我早點死,我死,不要緊,可我母親……她是無辜的。」

  「那你當時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她質問她,事已至此,不做的也做了,現在後怕了?

  「我跟你做交易!」

  從懷中掏出一疊信箋,李雁如放在了桌上。

  「這是榮王府南北軍和兀涼硝石火銃交易名單。」

  「我父王的封地產硝石,而南北軍也有一套和京畿軍一套相同的軍械班子。這些年,我們也是依靠這條線支持榮王府的開銷。」

  當年太后在無數藩王中選擇父親,不單是因為父王無子,更多是因為他手中繼承了南北軍的虎符,有兵權。

  先帝駕崩後,借鑑了前遂節度使掌控地方集權的弊端,將兵權集於心腹手中。可那些心腹同樣也被他忌憚,在後期安頓朝局的時候,又收回了兵權,選擇下放在親屬藩王手中。他的本意,是為了集權於一人手中,可他駕崩突然,成華帝臨危受封,還沒有坐穩皇位,兀涼就舉兵南下。

  以至於有一部分的兵權,就留在了藩王手中。

  「你當為什麼兀涼皇子會和我做交易綁架你……」

  雨松青心底「咯噔」一聲,神色微斂,心頭一刺。

  原來從很早開始,她就被捲入了這些事情中。

  「哦,你也別忘了,我也知道李熾和古蘭朵中了同心蠱的事情。」

  從商討,到威脅,李雁如轉變的淋漓盡致。

  「你們能算計,我父王一樣可以算計,放了我母親,我就告訴你們,我幼弟李綸和最後一批運往兀涼的硝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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