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解佩空餘懺情恨
2024-04-25 18:23:45
作者: 梁羽生
愴懷猶有劫餘哀
耿照哪裡知道,谷嘯風與辛龍生之間的「梁子」,並不是僅僅打了一架這樣簡單,他們之間的「梁子」,只怕今生也是難以「化解」的了。
谷嘯風苦笑道:「這件賀禮我會給你送到,不過我可不想分潤。」
耿照有點不悅,說道:「谷老弟,我是個爽直的人,恕我問你一句,你是看不起我這大衍八式呢?還是拘泥於世俗之見,和我客氣呢?」
谷嘯風惶然答道:「大衍八式乃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物,耿大俠慨然相贈,晚輩感激不盡。但晚輩資質平庸,常以『戒貪』『立誠』作為自勉,於武學之道,但求循序漸進,日有寸長,便自滿足,不敢貪多務得。對朋友則只知以誠相見……」
耿照點了點頭,插口說道:「嚴以律己,誠以待人,戒貪立誠這四個字的座右銘立得很好,很好!」
谷嘯風接下去繼續說道:「這是給辛少俠的新婚賀禮,意義非比尋常,我以為還是只送給他一人的好。至於說到武學上的相互切磋,辛少俠倘若不恥下問,晚輩自當竭盡所知,掬誠相告。」
耿照笑道:「你這樣想法也對。現在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是我有點思慮欠周了。」心裡想道:「文逸凡豪放不羈,這是我素所深知的,但辛龍生是否和他師父一樣,這我可就不知道了。給他的新婚賀禮,若然也送給谷嘯風,難保他沒有芥蒂,以為我的送禮不是出於誠心。」想至此處,便道:「谷老弟,既然你堅持不要,我也不勉強你了。剛才錯怪了你,你莫放在心上。見了文大俠師徒,請代我道喜,現在我可真是非回去不可了。咱們後會有期。」
耿照自覺「思慮欠周」,這還只是從人情世故著眼,卻不知谷嘯風的想法其實並非和他一樣。
二人分手之後,谷嘯風悵悵惘惘,獨自前行,禁不住心中苦笑,又再想道:「誠以待人,說得不錯,我自己卻也不知能不能夠做到呢。我與玉瑾的事情,我該不該毫不隱瞞的坦誠告訴辛龍生呢?」
入山越深,但見雲氣瀰漫,峰巒恍似蒙了一層薄霧輕綃,人也似置身雲海中了。谷嘯風抬頭看看那變幻得千奇百怪的白雲,不禁又再想道:「白雲蒼狗,世事亦是變化無常。我與玉瑾也何嘗不是真愛,哪裡想得到會有今日?」
想到自己剛才和耿照的說話,當耿照堅持不允公孫璞與宮錦雲的婚事之時,自己曾經想過:「只要他們二人真心相愛,誰也阻攔不住。」現在想來,這句話也未必可靠了!
行行重行行,不知不覺之間,中天竺的稽留峰已經在望了。谷嘯風仍然心亂如麻,不知見了奚玉瑾之時,應該怎樣才好?
此時,另外有一個人也是像谷嘯風一樣,心亂如麻,反覆思量:「見了玉瑾,我應該怎樣和她說才好呢?」
這個人不用作者來說,讀者諸君也一定會知道是辛龍生了。
且說辛龍生在外西湖和白逖會見之後,心情就一直不寧。他把谷嘯風打落湖中,谷嘯風卻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浪。
當然他還未知道是谷嘯風,但卻知道他是谷家的人了。因為當他施展殺手之時,白逖曾叫他手下留情,後來白逖把谷嘯風救了起來,他詫問其故,白逖告訴他道:「這人使的是七修劍法,七修劍法是揚州谷家的家傳絕學,谷家子弟,料想不是壞人。」
他因為急於回去向師父復命,來不及等谷嘯風醒來再行盤問了。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正是怕知道這個人當真就是谷嘯風啊!
他不敢想,但又不能不想,「谷嘯風若然當真還活在人間,我怎麼辦?這件事情要不要告訴玉瑾呢?」
他和奚玉瑾的婚期已經定好,三天之後,就是他們「大喜」的日子了,如果谷嘯風突然出現,這喜事會不會變成悲劇呢?即使不會,只怕也是難免興起波瀾,大殺風景了!
回到師父家中,已經是三更時分。奚玉瑾也是寄居在他師父家中的,但住在內進,此時亦早已睡了。
他向師父稟告了和白逖會商的結果之後,文逸凡說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雖然還沒有得到圓滿的結果,但要韓侂胄這樣的人,和咱們合力抗敵,自是不能操之過急,要有耐心。」接著說道:「我以為你明天方能回來,想不到你這樣快就回來了。要不要叫玉瑾出來和你相見,讓她驚喜一番?」剛好有一個小丫頭捧茶出來,說道:「奚姑娘剛睡未久,待我喚醒她吧。」
辛龍生連忙說道:「不要吵醒她了,明天再見不遲。」他可還沒有想好應該和奚玉瑾怎樣說呢!
文逸凡笑道:「對,反正你們還有三天就是夫妻的了,要親熱也不必急在一時。」接著說道:「我準備在你的喜日,向親友宣布,正式立你作掌門弟子,好讓你們喜上加喜!」
辛龍生道:「謝師父,請師父早些安歇吧,弟子告辭了。」文逸凡見他並無喜色,有點詫異,說道:「你也辛苦了,早點睡吧。」只道他的沒精打采是由於勞累所至,怎知辛龍生乃是心事重重。
辛龍生睡不著覺,披衣而起,走出山邊散步,忽見有一個人向他走來,說道:「辛少俠,你幾時回來的?」
辛龍生吃了一驚,驀地心頭一動,想道:「我何不向他打聽打聽?」
原來這個人不是別個,正是當日護送韓佩瑛到揚州就婚的那兩個韓家老僕之一的展一環。
百花谷之圍解後,展一環和另一個老僕陸鴻投奔豫魯交界之處的青龍崗義軍,這支義軍在蒙古韃子入侵之後,遭受很大的損失,其後陸鴻留在魯南,展一環卻幾經輾轉,到了江南,做了文逸凡的門客。
文逸凡以武林盟主的身份,深受江南各處義軍的擁戴,等於是沒有名義的各路義軍的共同領袖。他正在進行兩件大事,一件是代表義軍和朝廷商談攜手抗敵的大計,一件是溝通各路義軍的意見,籌備成立一個正式的義軍總部。是以需要很多人幫忙,像展一環這樣的門客就有數十人之多。
展一環向辛龍生施禮過後,說道:「辛少俠,你剛從北方回來,又到處奔波,真是辛苦了。是今天回來的嗎?怎的這麼晚了,還未歇息?」
辛龍生笑道:「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你到了這兒,我還未曾得有機會和你長談,正想向你領教。」
展一環道:「辛少俠客氣了。不知少俠有何事要下問老奴?」
辛龍生道:「展大俠,你這樣謙抑自下,叫我如何敢當?你是武林前輩,我應該尊敬你的。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展一環十分歡喜,說道:「不敢,辛少俠有話請說。」
辛龍生道:「也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隨便和你聊聊。聽說你跟了韓大維數十年,我對韓老前輩也是心儀已久的了。可惜我到洛陽之時,正碰著韃子圍城,沒機會見著他。」
展一環道:「辛少俠可聽到有關我家小姐的消息?」
辛龍生道:「聽說韓姑娘到了金雞嶺了,不過在我和柳女俠會面之時,她還未到,我是後來聽人說的,大概不會是假。」
接著說道:「對啦,提起了你家小姐,我倒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家小姐是不是許配給揚州谷家的?」
展一環心想:「這件轟動江湖的大事,他當時雖然尚在江南,但也不會沒有所聞之理。他想必是要向我打聽谷嘯風和他的奚姑娘的關係。這倒叫我為難了。」
展一環想了一想,說道:「不錯。我們小姐本是許配給谷若虛的兒子谷嘯風的,但這個人我可是不想再提他了。」
辛龍生道:「為什麼?」
展一環道:「此人忘恩負義,不值一提。而且聽說他已經死了。」
辛龍生道:「是麼?但我有一個相識的朋友曾經見過一個人,好像是他呢!」
展一環怔了一怔,說道:「真的?」
辛龍生描繪了谷嘯風的相貌,說道:「我那位朋友前日在西湖曾見到這樣的一個人,偶然和我談起,他說他以前見過谷嘯風,但非熟識,不敢斷定是不是他。他叫我設法打聽一下,倘若真的是谷嘯風來了,倒不妨請他加盟咱們的義軍呢。」
辛龍生不願說出來他親眼見到,故意隱約其辭,但展一環老於世故,已經猜到了幾分,說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樣,這也不足為奇。即使谷嘯風當真還活在人間,這個人也值不得辛少俠與他結交。」
辛龍生是個聰明人,一聽得展一環這麼說,就知自己所碰上的確是谷嘯風無疑。他本來就心有所疑的了,如今不過是求得證實而已。知道了所料不差之後,心頭不覺如同墜了鉛塊一般,十分沉重。
辛龍生終於忍不住問道:「聽說谷嘯風那次之鬧婚變是因、是因玉瑾而起,此事,此事——」
展一環道:「谷嘯風此人薄情寡義,拋棄了我家小姐,縱然他是死了,提起來我還是痛恨他的。奚姑娘或許曾受過他甜言所誘,但辛少俠你可放心,他們並沒有鬧出什麼事情。那次百花谷之圍解後,他們是並不在一處的。如今事過境遷,我勸辛少俠也不必和奚姑娘再提此事了。」
展一環約略談了一點關於那次圍攻百花谷之事,雖然簡略,但卻比辛龍生從奚玉瑾口中知道的多了許多。
辛龍生心裡想道:「原來他們之間的感情比我想像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心頭越發感到沉重了。
展一環道:「辛少俠,你不會怪我多嘴吧?」
辛龍生道:「哪裡的話,你不把我當作外人,肯和我說,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只是谷嘯風若果當真未死的話,只怕也瞞不過奚姑娘。」
展一環憤然道:「倘若他竟敢來到此處,我有辦法對付他!」
辛龍生探出展一環的態度,知道他是完全站在自己這邊,倒是始料之所不及的一個意外「收穫」,當下說道:「也不必令他太過難堪。嗯,不知不覺天快亮了,展大叔,你回去歇息吧。」
辛龍生自己可還不想睡覺,事情的真相已經清楚,困擾他的問題卻還沒有解決,「我要不要告訴玉瑾呢?谷嘯風初到江南,人地兩生,除了一個展一環可以給他通消息之外,料想他也不能找到第二個可以接近玉瑾的人了。但我若與他串同來瞞騙玉瑾,這又豈是大丈夫所當為?」想至此處,不由得心亂如麻,躊躇莫決。
辛龍生可不知道奚玉瑾此時也正是像他一樣,心亂如麻!婚期越來越近,奚玉瑾這幾天晚上都沒有好好睡過,今天晚上照例的又失眠了。
佳期愈近,心情愈亂,奚玉瑾睡不著覺,倚欄望月,只見新月如眉,掛在林梢,遠聽松風如嘯,流泉如咽,山中夜景,本是幽美異常,但給奚玉瑾的感受,卻是倍添惆悵了。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不知怎的,奚玉瑾突然想起了蘇東坡這兩句詞來。往事歷歷,都上心頭,多少個花月良宵,曾與谷嘯風一同度過?但如今卻只有她倚欄望月了。
「今晚的月色雖佳,總是比不上百花谷中的月色!」奚玉瑾喟然興嘆,心裡想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唉,這本來是我時常禱告蒼天的祝願,如今這祝願也似幻夢般的破滅了!」
「還有三天就是我和龍生成婚的日子了,這些往事,我也實是不該再去想它了。」奚玉瑾嘆了口氣,掩上窗門,百無聊賴,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翻閱。
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號稱「鐵筆書生」,家中藏書甚豐,奚玉瑾拿起的這本是南宋詞人姜白石的詞集,隨手一翻,恰好翻到姜白石那首著名的《揚州慢》,前面一段「小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詞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首詞是姜白石在淳熙(宋孝宗年號)三年寫的,其時距離金主完顏亮南侵在江淮給虞允文打敗的「采石磯」之戰已有十六年了,姜白石路過揚州,見景物蕭條,戰爭留下的創痕依稀猶在,因此頓興廢池喬木之感,因賦此詞。詞中有對亂世的感傷,有對故人的懷念,更有對往事的愴懷。
對奚玉瑾來說,這首詞還有一段令她傷心的事,原來谷嘯風曾經與她剪燭西窗,一同讀過這首詞的。
當時窗外的月色也像今晚一樣美麗,谷嘯風掩卷興嗟,對她說道:「亂世離合,亦屬尋常,不知咱們……」奚玉瑾連忙掩著他的口道:「咱們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不許你胡思亂想。」放開了手,谷嘯風這才笑道:「但願如你所言。假如有一天,我像這首詞中所說的那個人一樣,到了揚州,卻找不著往日的意中人了,那真是不敢想像的事!」
「唉,想不到嘯風昔日的戲言,如今竟成事實!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今晚的月色如何?他若是還在人間,又與誰人同賞?」
「谷嘯風若是還在人間,還在人間——哎,還在人間——」想至此處,奚玉瑾突然心頭一震,不由得就想道:「對啦,他若然還在人間,我可如何是好?」
本來她是滿懷傷感的在「追念」谷嘯風的,剛才她只是從今晚的月色想到揚州的月色,因而才想到「他若是還在人間,又與誰人同賞?」這只是作為一個絕不可能成為事實的「幻想」來抒發自己的哀思,並非她真的有這個疑問。但現在她突然心頭一動,不覺自己也懷疑起來了!
谷嘯風的噩耗,她只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的。不錯,她曾經到過谷嘯風出事的地點青龍口查看過,當時還有一個傷重尚未斷氣的丐幫弟子,在臨死之前告訴她,谷嘯風「確是」被一個蒙古軍官射死的,但她也曾仔細看過戰場上遺留的屍體,可並沒有發現谷嘯風!
過去她一直沒有起過懷疑,是為了避免傷心不願深入思索呢?還是為了辛龍生對她的這一份濃情蜜意,以致她不自覺的避免去想這個問題呢?她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在這婚期將近的今晚,姜白石的這首《揚州慢》,卻像精於針灸的大夫手中的銀針一樣,突然觸動她的心靈深處,「刺激」得她想起來了!
「不會的,不會的,那個丐幫弟子決不會亂說的!」她自己安慰自己,啞然失笑,心裡自思:「龍生對我這麼好,三天之後,我就要和他拜堂成親,做他的妻子了。我,我也實是不該胡思亂想了!」
但思想卻似一匹脫韁的野馬,一開了頭,就控制不住,她仍是不禁跟著想道:「耳聞是假,眼見方真,青龍口並沒有發現他的屍體,焉知他不能死裡逃生?」
「唉,他若是真的還在人間,我應該怎麼辦呢?」本來是滿懷傷感的,此際卻突然變成了擾亂她心曲的疑問了!
新歡雖好,舊愛難忘,「谷嘯風倘若還在人間,我當然應該向他解釋此中誤會!」
但這僅僅只是一個「誤會」嗎?她在內心深處自己問自己,只覺臉上一熱,自己也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了。
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已是漏盡更殘,東方現出了一抹魚肚白,她經過了一個無眠的晚上,又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忽聽得有人輕輕敲她的窗子,奚玉瑾好似在夢中給人驚醒,怔了一怔,問道:「是誰?」只聽得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說道:「瑾姐,是我!」
奚玉瑾又驚又喜又帶著幾分自慚,打開了房門,只見辛龍生容顏憔悴,站在外面。原來他這一晚也是未曾合過眼,他是在奚玉瑾的窗外,為她風露立中宵,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才來敲門的。
辛龍生想不到她這樣快就會打開房門,一見奚玉瑾穿著整齊,不像剛剛起床的樣子,她那本來像是鮮花一樣嬌艷的顏容,也似乎顯得有些憔悴。
辛龍生不覺怔了一怔,凝眸看她,說道:「咦,瑾姐,你,你——」奚玉瑾笑道:「我怎麼啦?你這樣望著我,不認識我了麼?」
辛龍生結結巴巴地說道:「沒什麼。瑾姐,你昨晚睡得好麼?」
奚玉瑾何等聰明,一聽就知其意,攬鏡自照,笑道:「你是說我的臉色蒼白得怕人麼?不錯,我是有點頭痛,昨晚睡得不大好,所以一早就起來了。咦,你的臉色也不大好呢,你是幾時回來的?一路辛苦了!」
辛龍生道:「我是昨晚回來的,知道你已經睡了,不敢來吵醒你,特地等到天明才來的。」
奚玉瑾大為感動,想道:「難得他對我這樣細心體貼,嘯風從前對我雖是情真愛深,也還沒有他這樣體貼入微。」笑道:「你這樣早來找我,有什麼緊要事情?」
辛龍生笑道:「我一天不見著你,心裡就不舒服。咱們之間,難道還定要無事不登三寶殿麼?」
奚玉瑾「啐」了一口道:「你幾時學得這樣油嘴滑舌了?」其辭若有憾焉,心裡其實卻是甜絲絲的。辛龍生的聰明不在奚玉瑾之下,當然也是看得出來了。
辛龍生笑道:「緊要的事是沒有的,不過,也有一個喜訊告訴你呢。」
奚玉瑾臉上一紅,說道:「我不愛聽。」
辛龍生道:「我不是說咱們的喜事,這是早已定了的,不用我說,我現在說的是你還未知道的喜訊。」
奚玉瑾道:「哦,是什麼喜訊?你奉了師父之命,和韓侂胄交涉,已經大功告成了麼?」
辛龍生道:「不是這個。我說的是私事,但也是和你有關的私事。」
奚玉瑾道:「別賣關子了,說吧!」
辛龍生心裡想道:「谷嘯風的事還是押後再說的好。」於是把原來想說的話咽下,說道:「師父告訴我,在咱們吉日那天,要當著一眾親朋,正式立我作掌門弟子。」
奚玉瑾道:「恭喜,恭喜。這樣說,你將來就是順理成章,繼承你師父之位的江南盟主了。嗯,這可當真是一件值得慶賀之事,但卻與我何關?」
辛龍生笑道:「我若做了江南的武林盟主,你就是盟主夫人了。」
奚玉瑾嬌羞無限,說道:「我可沒有這樣福氣。說正經的吧,不許你亂嚼舌頭了。」
但這個喜訊卻的確是令奚玉瑾芳心大動,平添了意外之喜。因為她是個心高氣傲,內方外圓,常想出人頭地的女子。
辛龍生道:「我說的可是正經話呢,難道你不歡喜?」
奚玉瑾低垂粉頸,心裡想道:「我做了盟主夫人,也算得是不虛此生了。」驀地心頭一跳,好像是給人用針刺了一下似的,突然想道:「我怎能這樣快就把嘯風忘了?」心中內疚,臉上發燒,不覺呆了。
辛龍生柔聲說道:「瑾姐,你有什麼心事?」
奚玉瑾如夢初醒,說道:「沒有呀。對啦,你的臉色也不大好呢,莫非你也有著心事麼?」
辛龍生道:「不錯,我是有著心事!」
奚玉瑾怔了一怔說道:「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對我說麼?」
辛龍生道:「正是要和你說,但請你不要怪我才好。」
奚玉瑾心中納罕「他要說些什麼?」粉頸垂得更低,輕聲說道:「咱們都快要成為夫妻了,夫妻如同一體,有什麼不可說的,我又怎會怪你呢?」
辛龍生心花怒放,卻嘆了口氣,說道:「不錯,還有兩天咱們就要成為夫妻了,但我卻有點怕呢!」
奚玉瑾抬起頭來,微含詫異,說道:「你怕什麼?」
辛龍生道:「我怕會有什麼波折?」
奚玉瑾道:「哪來的波折?」
辛龍生道:「瑾姐,恕我唐突,假如你現在見著谷嘯風,你會不會後悔和我訂下了婚約?」
此言一出,奚玉瑾嬌軀一顫,倏然間臉都白了。半晌,勉強笑道:「哪有這樣的事情,他已經死了,我可不想活見鬼。」
辛龍生道:「我是打個比方,比方他現在未死,你,你豈不是可以與他破鏡重圓了?」
奚玉瑾心頭鹿撞,說道:「龍生,你沒有病吧?怎的吃起死人的醋來了?打比方也得有點道理才行,怪誕不經之事,休要亂說!」
辛龍生道:「如果不是比方,而是他真的還活在人間呢?你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奚玉瑾心頭怦怦地跳,兩行淚珠驀地奪眶而出,說道:「你別迫我!龍生,你這樣說,是不是見著、見著他了?」
辛龍生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我確實曾經見過一個人,他是會使七修劍法的。」當下將在西湖與谷嘯風打架之事,告訴了奚玉瑾,接著說道:「當然,我不希望這個人是他,但如果真的是他,我也為你歡喜的。只要你能夠得到幸福,我為你做什麼事都可以。後天這個新郎,讓給他也行!」
奚玉瑾不知不覺伸出手掩住他的嘴,澀聲叫道:「不許你胡說,不許你胡說!」叫出聲來,這才瞿然一省,「難道我當真是不想再見他了?」
辛龍生道:「你以為不是他?」
奚玉瑾道:「會使七修劍法的並不是他一個人,任天吾的門人弟子也會使的。」其實她這樣說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罷了。由於心中虛怯,她根本就不敢向辛龍生打聽那個人的相貌。
辛龍生繃緊的心弦鬆了下來,想道:「看來我在玉瑾的心中,已是替代了那姓谷的小子,即使他找到這兒,我也不用害怕他了。」但卻笑了一笑,說道:「我可真是有點害怕呢,如果真的是他,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錯,我願意為你犧牲,但如果失去了你,我可要遺憾終生!縱然做了盟主,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奚玉瑾又一次掩住他的嘴,柳眉微蹙,說道:「不許你再說下去!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大家都不准再提了!」
辛龍生心花怒放,說道:「對,對,咱們別說殺風景的話了,後天就是佳期,還是說點喜慶的話吧。」
奚玉瑾打了一個呵欠,勉強笑道:「你一晚沒有睡過也該睡了。」辛龍生笑道:「不錯,你昨晚沒有睡好,也是該歇息了。」
辛龍生去後,奚玉瑾心亂如麻,哪裡能夠安靜下來歇息?翻了翻書,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拋開書本,漫無目的走到稽留峰下,排遣愁思。
「為何造化弄人一至如斯?唉,嘯風,嘯風,如果你還活在人間,也該早些出現。現在才來,只怕、只怕是已經晚了!但我若真的見著了他,我又該怎樣向他開口呢?」谷嘯風畢竟是和她有過山盟海誓的人,許許多多的前塵往事忽地都湧上心頭,她雖然不想再提往事,但卻禁不住自己不去想他。
山坳走出一個老人,說道:「奚姑娘,你早!」奚玉瑾見是展一環,想起百花谷之事,不由得臉上發燒,說道:「展大叔,你也起得這麼早?」她哪裡知道,展一環也是像她這樣,昨晚沒有睡過覺的。
原來展一環聽了辛龍生的說話,暗自思量:「辛公子碰見了谷嘯風,谷嘯風一定會跟蹤來到這裡,不是今晚就是明天總要來的。」因此他決意在入口之處截他。想不到谷嘯風未來,卻先見著了奚玉瑾。
展一環笑道:「奚姑娘,你大喜啊!我還沒有向你道賀呢。」
奚玉瑾杏臉飛霞,說道:「展大叔,你有沒有得到你家小姐的消息?」
展一環道:「聽說她到了金雞嶺,在柳女俠那兒。」
奚玉瑾說道:「是嗎?」接著嘆了口氣,說道:「我和你家小姐情如姐妹,可惜她不在這兒,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著她。展大叔,你還怪我麼?」
展一環道:「百花谷這件事情,我也是做得魯莽了些,奚姑娘不怪我已經好了,我怎敢怪奚姑娘,怪只怪谷嘯風這小子不好!」
奚玉瑾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也不能怪他,當時,當時——唉,這是造化弄人,我也不想說了。」原來奚玉瑾想說的是:「當時我們都是真心相愛。」但這只是她一時的激動,才想一吐為快的。話到唇邊,驀地瞿然一省,想起自己就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何必向韓佩瑛的老僕人吐出自己的真情,終於冷靜下來,把到了唇邊的話咽了回去。
展一環道:「是啊,這小子聽說已經死了,一死百了,我不怨他。姑娘,你也不必再懷念他了。」
奚玉瑾面上一紅,說道:「不必再提他了。」
展一環道:「是,是。唉,但可惜——」
奚玉瑾道:「可惜什麼?」
展一環道:「姑娘大喜,可惜我家的小姐卻不能來喝姑娘的喜酒!」要知此際雖然是事過境遷,展一環看在辛龍生的分上,自是不便得罪奚玉瑾,但對她也仍是有幾分不滿的。心裡想道:「如果當時不是你橫刀奪愛,怎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奚玉瑾忽地心頭一動,道:「展大叔,說起你家小姐,我倒想拜託你一件事情。」
展一環道:「奚姑娘不用客氣,請說。」
奚玉瑾道:「你已經知道佩瑛姐的下落,我是恐怕很少機會能夠見到她了,如果你有機會見著她的話,請替我送一件東西給她。」
說罷拿出一塊碧綠蒼翠的漢玉,遞過去給展一環。
展一環接過來一看,只見這塊玉雕,雕的是一龍一鳳,龍飛鳳舞,栩栩如生,端的是巧手匠工所刻。展一環跟隨韓大維多年,見過不知多少奇珍古玩,對這塊玉雕,也是不由得暗暗稱賞。但卻也有點莫名其妙,笑道:「如果我家小姐知道姑娘大喜,她是應該給你送禮的,怎的你反而給她?」
奚玉瑾道:「請你務必給我送到她的手上,這是我對她的一點小小心意,她會明白的。對不住,我可要回去了。」
奚玉瑾走後,展一環摩娑那塊漢玉,心裡想道:「雕的一龍一鳳,這正是最好的祝婚賀禮,可惜我家小姐的美滿良緣已成泡影,只怕是沒有這個福氣消受的。」驀地疑心頓起:「奚玉瑾送這件禮物給我家小姐,卻是什麼用意呢?」
展一環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想了好一會子,隱約猜到了奚玉瑾的用意,卻不知對是不對。正在喟然興嘆之際,只見山坳那邊已經現出一個少年的影子,正是他所要等待的谷嘯風。正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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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珠薕半卷香車過,響箭連飛劇盜來。」洛陽虎威鏢局總鏢師孟霆護送一位抱病遠嫁的準新娘子韓佩瑛到揚州完婚,途經淮石平原的老狼窩時,碰上老狼程彪,野狐安達等一班劇盜,孟霆率眾鏢師力戰,但因寡不敵眾,形勢危殆。誰知抱病在身的新娘子竟是身懷絕技的高手,緊急關頭,出手懲凶,盡敗群盜,奇情迭起,故事從此展開。本書是《狂俠·天驕·魔女》的姐妹篇。寫女俠韓佩瑛與谷嘯風悲歡離合的傳奇故事。這對武林鴛侶在民族危難中投身於抗金事業,助義軍首領柳清瑤除掉金國第一高手御林軍統領完顏長之。
主角:韓佩瑛、谷嘯風、公孫璞、辛龍生、奚玉瑾
前集:《狂俠·天驕·魔女》
續篇:《瀚海雄風》《風雲雷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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