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相見爭如終不見
2024-04-25 18:23:47
作者: 梁羽生
有情還似總無情
谷嘯風一路悵悵惘惘,翻來覆去,心中想的只是一個問題:「見了玉瑾,我應該怎樣才好?」
想不到未見著奚玉瑾,卻碰上了展一環。
谷嘯風呆了一呆,說道:「展大叔,你好。你幾時到了這兒?」
展一環道:「不好!我家主人家散人亡,我流離失所,只能求人庇護,有什麼好?」
谷嘯風大是尷尬,勉強笑道:「展大叔還在生我的氣?」
展一環道:「我怎敢生谷少俠的氣?請問你到這裡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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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嘯風道:「是來謁見文大俠和辛少俠的。」
展一環板起臉孔,說道:「你要見辛龍生,為什麼要見他?」
谷嘯風道:「有點小小的事情,必須見他一見。」
展一環不由得怒氣勃發,說道:「谷嘯風,我勸你別來胡鬧了!」
谷嘯風道:「我怎的是胡鬧了?展大叔,你別誤會——」
話猶未了,展一環已是說道:「我沒有誤會,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嗎?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谷嘯風道:「說什麼呀?我要說你又不聽?」
展一環「哼」了一聲,說道:「奚玉瑾和辛龍生後日拜堂成親,你是不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
谷嘯風道:「我知道他們就要成親,不過——」
展一環道:「不過什麼?哼,你害了我家小姐還不夠嗎?如今又要來害奚姑娘?」
谷嘯風道:「展大叔,你讓我把話說完了再罵,好不好?」
展一環道:「好,你說,你說!」
谷嘯風道:「我是奉了北五省綠林盟主柳女俠之命去見文大俠的。」
展一環怔了一怔,道:「這麼說你是從金雞嶺來的了?」
谷嘯風道:「不錯,你家小姐也是在金雞嶺上。」
展一環面色登時寬和了許多,說道:「你們是在一起?」
谷嘯風道:「我們是一起到金雞嶺的。你家小姐已經寬恕我了。但願大叔你、你也能夠原諒我,原諒我以前年少無知。」
展一環心頭一動,說道:「少年人能夠知錯就好,不過,在未見我家小姐之前,還是不能相信你的話。」
谷嘯風道:「這件事很容易查明的,我何需騙你?」
展一環道:「好,那麼你還要回去的是不是?」
谷嘯風怔了怔,說道:「當然還要回去。」
展一環道:「好,那麼請你在回金雞嶺之時,帶一件東西給我家小姐。」
谷嘯風接過那塊漢玉,吃了一驚,變了面色,說道:「展大叔,這玉雕你是哪裡得來的?」
展一環淡淡說道:「不是偷來,不是搶來,也不是主人家的。你這樣問,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它的來歷?」說話之際,冷靜的觀察谷嘯風面色的變化,心裡想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這倒是可以斷了他的念頭了。」
谷嘯風道:「不錯,我是知道這塊玉的來歷,但我不明白你怎會得到它。你可以告訴我嗎?」
展一環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是奚玉瑾給我,請我代她送給佩瑛小姐的,現在你來,我就轉託你了。」
谷嘯風的臉色已是掩飾不住他的痛苦的心情,不過仍然相當鎮定的把這塊漢玉藏了起來,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好像以前見過,原來是玉瑾的東西,好,我一定替你做到。」
展一環道:「不,不是替我做到,你是替奚姑娘辦事。」
谷嘯風道:「是,請你轉告奚姑娘,叫她放心,我會替她辦得妥妥噹噹。」
原來這塊漢玉玉雕,名為「龍鳳配」,谷嘯風不但在奚玉瑾那裡見過,這根本就是谷嘯風的家傳寶物,是谷嘯風送給奚玉瑾當作私訂終身的聘禮的。
他做夢也料想不到,這件東西如今回到自己的手裡,不,應該說是奚玉瑾退還他的聘禮,而要他送給韓佩瑛。
谷嘯風並不愚笨,當然明白了奚玉瑾的心意了,她是決意嫁給辛龍生,決意和自己一筆勾銷,因此也就內疚於心,決意要為韓佩瑛撮合,撮合她和自己重續前緣了。
谷嘯風心中苦笑,暗自想道:「我若要與佩瑛重續前緣,何須你來撮合?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可以讓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也就可以灑脫一些,免得糾纏不清了。」
展一環說道:「那麼你還要不要進去?」
谷嘯風道:「我奉了柳女俠之命而來,怎能不見一見文盟主?」
展一環道:「我希望你見了文盟主就走,不必多留。」
谷嘯風苦笑道:「不用你說,我也會這樣的了。」
展一環道:「你見了文大俠,就可以不必再見辛龍生了吧?」
谷嘯風道:「不,我還是要見一見他。」
展一環皺眉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谷嘯風道:「有一位朋友也是像你一樣托我帶一件禮物送給他。」
展一環道:「辛龍生是文大俠的掌門弟子,這件東西不可以交給他的師父嗎?」
谷嘯風想了想,說道:「也好。展大叔,這就請你引見吧。」
展一環道:「你在這裡等一會,待我進去看看文大俠起來沒有,我會替你稟報的。」谷嘯風是連夜趕路的,此時正是朝陽初出的時候。
原來展一環是不願意谷嘯風給辛龍生看見,假如他按照往常的通報規矩,把谷嘯風帶進去等候傳見,那就很可能給辛龍生見著了,是以他要預作安排。
谷嘯風說了一個「好」字,心裡卻在暗暗苦笑,想道:「想不到我奉了柳女俠之命而來,這本是極為光明正大之事,如今卻像偷偷摸摸見不得人。」
谷嘯風獨自在竹林徘徊,正等得心焦,忽聽得一個人冷笑說道:「好呀,你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竟敢跑到這裡來了!」
谷嘯風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只見來的這人可不正是辛龍生是誰?
原來辛龍生心亂如麻,雖然一夜未睡,仍是不能安靜下來。他翻來覆去地想:「谷嘯風已經見著了我,今天想必是一定會來的了。他來了,我又該如何應付他呢?」雖說有一個展一環答應給他應付,他終是坐立不安,難以放心,是以又悄悄地走了出來,想在暗中偷看,看展一環如何應付。
辛龍生見著了谷嘯風,雖是在意料之中,但這剎那間,卻是令他躊躇難決,是假裝還未知道谷嘯風是誰呢?還是承認昨日乃是誤會,以客禮邀他進去,讓他和奚玉瑾會面呢?
這剎那間,辛龍生轉了好幾個念頭,終於是私慾占了上風,心裡想道:「不,不能!我不能讓他破壞我和玉瑾的大好姻緣!」
谷嘯風又驚又喜,說道:「辛少俠,你,你誤……」
「誤會」二字尚未出口,辛龍生已是驀地拔出劍來,「刷」的就是一劍刺去,喝道:「你這奸細,從白老前輩那裡逃出來,又到這兒想來騙我是不是?哼,我才不會相信你的花言巧語呢!」他一口咬定谷嘯風是「奸細」,裝作不知道他是誰,也不聽他解釋,就在說這幾句話的時間,已是接連攻出七招九式!
辛龍生的家傳劍法奇詭無比,更加上鐵筆書生文逸凡傳授他的「驚神筆法」,這驚神筆法是第一等的點穴功夫,筆法與劍法融合,數招之間,遍襲谷嘯風的奇經八脈,饒是谷嘯風本領高強,也給他迫得手忙腳亂,分不出心神說話。
辛龍生心裡想道:「我不殺他,也得將他趕跑,叫他以後不敢再來!」出手占了上風,越迫越緊!
谷嘯風並不知道他存的是這樣心思,只道他當真還未認識自己,但在他快劍急攻之下,也是不由得怒從心起,想道:「我再讓他,他只道我是真的怕了他了!」
谷嘯風無暇解釋,對方也容不得他分神說話,只好在連閃數招之後,拔出劍來迎敵。
谷家的「七修劍法」也是第一等的刺穴劍法,兩人各以上乘劍法比拼,正是旗鼓相當!
辛龍生前日在外西湖把谷嘯風打落水中,滿以為可以勝得了他,不料谷嘯風此際乃是全神應敵,交手數招之後,辛龍生才大吃一驚,心裡想道:「奇怪,這小子的本領遠非前日可比,我若勝不了他,倒是弄巧成拙了。」
兩人旗鼓相當,辛龍生急於求勝,連走險招,反而給了谷嘯風以可乘之機,激戰中辛龍生一招「游龍戲鳳」劍走偏鋒,急襲谷嘯風左脅的「愈氣穴」,谷嘯風倏地移形換位,一招「李廣射石」平胸直刺,辛龍生招數已經使老,急切間無法回劍遮攔,胸前門戶大開,眼看就要傷在谷嘯風劍下!
谷嘯風當然不想傷他,劍尖指到胸膛,驀地停下,說道:「辛少俠,這你可該知道我對你是並無惡意了吧!」
辛龍生是文逸凡的掌門弟子,是江南武林中人稱譽的「後起之秀」,平素對人,外表彬彬有禮,內心其實卻是非常自負的。谷嘯風只道自己手下留情,就可以獲得他的諒解,哪知如此一來,辛龍生卻反而老羞成怒!
就在谷嘯風按劍停招的那一剎那,辛龍生驀地手腕一翻,劍鋒斜轉,一招「白鶴亮翅」,已是閃電般的反刺回來。
只聽得「嗤」的一聲,谷嘯風的衣襟已被利劍穿過,幸而他立即吞胸吸腹,倒縱開去,這才沒有受傷。
谷嘯風大怒,喝道:「我不想傷你,你當真還要和我拼個死活麼?」
辛龍生運劍如風,搶了先手,一招不讓,谷嘯風又不能分神說話了。
且說奚玉瑾和展一環分手之後,也是心緒不寧,在回家的路上不住想道:「龍生言辭閃爍,他一定是見著了谷嘯風了。展一環為什麼這樣早起來,在這谷口徘徊?莫非,莫非——」她是一個七竅玲瓏、冰雪聰明的女子,暗自思量,終於給她猜出了真相,心裡想道:「展一環一定也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他要在入口之處阻攔谷嘯風。」於是又悄悄的回去。
奚玉瑾去而復回,剛好看到谷嘯風讓辛龍生一招,她方自鬆了口氣,不料兩人激戰又起,這就迫得她不能不現出身形了。
谷嘯風連解數招,扳正平手,刷的一劍反攻過去,辛龍生一咬牙根,橫劍截擊,使的也是一招殺手!就在這時,驀地聽得奚玉瑾叫道:「住手,住手!」
自從渡過長江踏足江南之後,谷嘯風就一直是心神不定,盼望著與奚玉瑾重逢,但又怕和她相見。日裡夜裡,他翻來覆去只是想著一個問題:「見了之後,我又該怎樣和她說呢?」
他不知打過多少腹稿,想過許許多多可能發生的事情,以及在什麼情形之下要說什麼話了。但卻想不到是在這樣尷尬的情形之下和奚玉瑾見面。
這剎那間,谷嘯風不由得呆了一呆,頓然痴了!萬語千言,也不知從何說起?
辛龍生也是怔了一怔,但他那一招凌厲的劍招,也不知是收手不及,還是妒恨交加,仍然攻了出去。
奚玉瑾叫道:「龍生,住手,他,他是——」
只聽得「嗤」的一聲,辛龍生的劍尖幾乎是貼著谷嘯風的肩頭穿過,又在他的衣裳上刺穿了一個小洞。若非收劍得快,谷嘯風的琵琶骨都幾乎給他刺穿!辛龍生「啊呀」的叫了一聲,作出抱歉的神氣,說道:「我不知你們是相識的,對不住,沒有傷著你吧?玉瑾,他是誰?」
谷嘯風苦笑道:「還好,沒有傷著。瑾姐,恭喜你了!」
奚玉瑾滿面通紅,心頭卜卜地跳,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紅,過了好一會子,方始勉強定下神來,說道:「龍生,他就是我和你說過的谷大哥。嘯風,我、我以為——」
谷嘯風道:「你以為我已經死了嗎?不錯,我在青龍口能夠死裡逃生,實在是邀天之倖,怪不得你這樣想的。」
奚玉瑾訥訥說道:「你、你能夠平安無事,這、這就好了,我、我很歡喜。」
辛龍生妒火中燒,冷冷說道:「恭喜你們好友相逢,谷兄,但不知你是否找她來的?」心裡想道:「如果他直認不諱,我又該如何呢?是迫玉瑾立即作出抉擇,還是故作大方,飄然遠走,讓玉瑾感到不安,回頭來找我呢?」
這個問題也正是奚玉瑾所要知道的問題,她的心跳更加劇了。她避開了谷嘯風的目光,但又禁不住偷偷看他。
谷嘯風摸一摸懷中那塊「龍鳳配」玉雕,登時下了決心,淡淡說道:「不錯,我是知道奚姑娘在你這兒,但我卻是為了另外兩樁事情來的。當然,我能夠見著奚姑娘,也是很歡喜的。」
他口說「歡喜」,但神情冷淡,對奚玉瑾的稱呼也顯得甚是生疏。奚玉瑾心裡一酸,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想道:「他一定是十分怨恨我了,但卻叫我還能和他說些什麼呢?」
辛龍生把兩人的神情看在眼裡,暗暗鬆了口氣,但仍是放心不下,說道:「不知是哪兩樁事情,谷兄可以對小弟說麼?」
谷嘯風緩緩說道:「我正是要和辛少俠說。第一樁事情,我是替一位武林前輩給你送禮來的。」
辛龍生不覺又是一怔,說道:「給我送禮,是哪位前輩托你送禮與我?」
谷嘯風把那張「大衍八式」的圖解拿了出來,遞給辛龍生道:「是江南大俠耿照、耿老前輩。昨日我恰巧碰上了他,他說恐怕不能來喝你們的喜酒,故而托我給你送這份禮物。」接著說道:「對不住,你們的喜訊我知道得遲,來不及備辦賀禮了。」
「大衍八式」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物,辛龍生接過那張圖解,當真是喜上加喜,心裡想道:「我只怕他裝作不知道玉瑾是我的妻子,如今他自己說了出來,這就不怕他搗亂了。」說道:「谷兄,多勞你啦。你是玉瑾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何須講甚客套?對啦,相請不如偶遇,後天就是我們成親之日,谷兄,一定要請你留下來喝我們一杯淡酒。」
谷嘯風苦笑道:「我還有事要趕回去的,恐怕不能喝你們的喜酒了。」
辛龍生道:「唉,那就真是遺憾了。但你若真有要事,我也不敢勉強你。對啦,你的第二樁事情又是什麼?」
谷嘯風道:「我是奉了北五省綠林盟主之命來見令師的。」
辛龍生道:「原來如此,請恕我前日誤會,多有冒犯了。谷兄,家師就在裡面,容我替你引見吧。」谷嘯風道:「我已經請展大叔通報了。」
奚玉瑾聽說他是奉了北五省綠林盟主柳清瑤之命而來,心中一動,說道:「聽說佩瑛姐姐在金雞嶺柳女俠那兒,不知是否屬實?」
谷嘯風說道:「不錯。瑾姐,有一樁事情,我也正要想告訴你。」
奚玉瑾不禁又是心頭鹿撞,低聲說道:「什麼事情?」
谷嘯風淡淡說道:「佩瑛和我準備在明年成親,這次我很抱歉,來不及喝你們的喜酒,明年請你們夫妻一定要來!」
其實谷嘯風與韓佩瑛雖然釋了前嫌,但始終還沒有談及重續前緣,更不要說到談婚論嫁了。谷嘯風說這謊話,實是為奚玉瑾著想,免得她心裡不安的。
奚玉瑾又驚又喜,這才第一次在臉上現出了笑容,說道:「這正是我所盼望的,佩瑛姐姐比我好得多了,恭喜你啦。」她不知不覺說出了內心的話,話出了口,方知說錯,偷偷向辛龍生看去,辛龍生卻好似沒有聽見她說的那句「佩瑛姐姐比我好得多了」似的,說道:「好,好,明年接到你的請帖,我們一定來的!」
奚玉瑾笑過之後,不知怎的,心中卻又忽地感到辛酸,想道:「原來他比我更快變心,昨晚我還在苦苦地思念他,他卻把海誓山盟,全都忘了!」
人大都是苛於責人,寬於責己的,奚玉瑾現在就是這樣。但在她一陣辛酸過後,卻又忽地聳然一驚,心裡想道:「原來我對嘯風還是未能忘情!後天我就是辛家的人了,還埋怨他做什麼呢?」
三人各懷心事,但饒是辛龍生這樣的聰明,也猜不著奚玉瑾如此複雜而又微妙的感情!
這剎那間,局面突然變得甚是尷尬,幸虧展一環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來,才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
展一環見他們三人站在一起,也是不禁吃了一驚,訥訥說道:「辛少俠,谷相公,你們、你們原來是早已相識的麼?」谷嘯風強笑說道:「不錯,我們是前天結識的。」
展一環打了個哈哈,掩飾他的窘態,說道:「這就更好了。我已經給谷相公通報了,辛少俠,這就麻煩你陪同客人去見令師吧。」
辛龍生道:「好,谷兄請隨我來。」奚玉瑾卻道:「展大叔,我的精神不大好,你可以陪我回去麼?」展一環道:「當然可以。」心裡想道:「到底是奚姑娘有主意,避免給他糾纏。辛少俠也不愧是名門弟子,胸襟廣闊,氣量過人。」他哪裡知道,全不是他想像的這麼一回事。
文逸凡見了谷嘯風,十分高興,說道:「我對令尊聞名已久,可惜在令尊生前我們沒有機緣見面。現在得見世兄,也可稍補缺憾了。」接著說道:「我雖然遠處江南,也常常聽得人家稱道谷世兄是武林的後起之秀。龍生這幾年幫我辦事,武林中的前輩對他也總算是青眼有加。你們兩人年紀差不多,以後可得多多親近才好。」
谷嘯風道:「多蒙盟主誇獎,我怎麼比得上令徒。」辛龍生則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個「是」字,說道:「谷兄不要客氣,請你以後多多指教。」
文逸凡哈哈笑道:「你們兩個都不要說客氣的話了。谷世兄,聽說你是奉了柳女俠之命而來的,咱們還是先談正事吧。」
谷嘯風把北方的形勢和柳清瑤的意圖詳詳細細說給文逸凡知道,文逸凡沉吟半晌,說道:「依我看來,只怕蒙古乃是佯攻金國,暗裡另出奇兵,圖謀大宋。即使它是雙管齊下,咱們也應該顧全大宋為先,你說是不是?」
谷嘯風有點迷茫,心裡想道:「中原的百姓十九也都是漢人。不過大宋朝廷雖然無道,究竟是咱們漢人做皇帝。文大俠說的也有道理。」當下說道:「不錯。但關係國家的大事,晚輩不敢擅作主張,晚輩自當把文大俠的話帶回去給柳盟主。」
文逸凡笑道:「我卻想把你留下來呢。目前我們這裡恐怕更需要人,過兩天我會派人去和柳女俠說的。」
谷嘯風道:「多謝文大俠的好意,不過晚輩實是不能在此耽擱,我想現在就告辭了。」
文逸凡皺一皺眉頭,說道:「你要回去復命,那也不必這樣著急呀。」
谷嘯風道:「柳盟主有命,我還得到太湖去走一趟。」
文逸凡笑道:「有一件事情,你恐怕還未知道吧?小徒和百花谷奚家的奚玉瑾姑娘成親,後天就是他們的喜日,太湖的王寨主自己不能來,也一定會有人來的。你無論如何得喝了喜酒才走。」
谷嘯風道:「就怕王寨主不是親自前來,柳盟主要我謁見王寨主面陳稟報的。」其實柳清瑤並沒有吩咐他這樣做,只因無法再尋藉口,谷嘯風只好說一次謊了。
辛龍生插口說道:「是呀,谷兄多留兩天有什麼打緊?不過,若是當真有緊要的事情非得立即趕去不可,我也不敢因私廢公,強留佳客了。」
文逸凡本來很不高興,但聽了愛徒的說話,卻忽地瞿然一省,心念立轉,暗暗道了一聲「慚愧」,想道:「不錯,到底是年輕人更有見識,在這風雲劇變之秋,是應該以公事為重。」於是說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強留你了。請你在事情辦完之後,再到我這兒來吧。」接著笑道:「你不來,我也會向柳女俠要人的。」
谷嘯風說道:「晚輩也但願得有機緣,在文大俠身邊時領教益。」當下起立告辭,文逸凡道:「龍生,你替我送客。」
辛龍生送到稽留峰下,說道:「谷兄,你我是不打不成相識,你這次來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感激得很。」「幫忙」一語,語帶雙關,可以說是感謝他給耿照帶來那份厚禮的「幫忙」,也可以指「別的事情」,谷嘯風佯作不解,說道:「不敢當,辛少俠請回去吧。祝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和辛龍生分手之後,谷嘯風悵悵惘惘,獨自前行,走到中天竺的山道之際,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梅姐,我勸你還是回去吧,不要自尋煩惱了。」另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我要知道這消息是不是真的?」先頭那少女說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這少女嘆了口氣,說道:「我也不知道,不過,總是要見他一見。」
谷嘯風心裡想道:「原來是湖上蕩舟的那兩位姑娘。」谷嘯風已知其中一個是辛十四姑的婢女侍梅,不禁暗暗為她嘆息,想道:「聽佩瑛說,這位姑娘雖然是婢女身份,人卻極為聰明伶俐,本領也很不錯,只可惜她的一片痴情卻是付錯人了。」
心念未已,那兩個少女已是從山坳處走了出來,她們看見谷嘯風,都是不覺怔了一怔。侍梅低聲說道:「龍姐姐,你還認得他嗎?好像就是——」
那姓龍的少女笑道:「什麼好像,他就是前日在湖邊偷看咱們的那個輕薄少年。」
侍梅正自滿肚皮悶氣無處發泄,迎上了谷嘯風,陡地便是一記耳光向他面門摑去,喝道:「你盯著我幹嘛,你這無賴,不給你一點顏色瞧瞧,你也不知我的厲害!」
谷嘯風焉能給她打著,斜身一閃,便即避開,但那掌風掠面而過,也像刀片刮過一般,有點兒火辣辣的作痛,谷嘯風心裡想道:「怪不得佩瑛誇她本領了得,江湖上等閒之輩,只怕當真還比不上她。」
侍梅一掌擊空,亦是禁不住心頭一凜,知道對方並非尋常的「無賴」了,正要拔出劍來,谷嘯風已是笑道:「你可是侍梅姐姐,我正想找你呢!」
侍梅怔了一怔,說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又是誰?」
谷嘯風道:「我是奚姑娘和韓姑娘的朋友,你不是有一樣東西請韓姑娘交給一個人的嗎?」
侍梅道:「哪位奚姑娘?啊,我想起來了,你說的是侍琴姐姐?」
谷嘯風道:「不錯,你的侍琴姐姐是百花谷奚家的女兒,她就是為了營救韓姑娘的緣故,才屈身到辛家充當丫頭的。韓佩瑛姑娘的父親是洛陽的韓老英雄韓大維,這想必你亦已是早已知道的了。」
侍梅聽他說得不錯,這才納劍入鞘,說道:「那麼,你想必就是那位揚州的谷少俠了?」
谷嘯風道:「不敢,我正是揚州谷嘯風。」
侍梅忽地臉上一紅,說道:「原來韓姑娘已經告訴你了,那件東西——」
谷嘯風道:「那件東西在我這兒,她本來托我轉交的,我、我因為——唉,我沒有替你做到,現在交還給你吧。」說罷拿出了一個繡有鴛鴦戲水的荷包。
原來這個繡荷包乃是侍梅想要送給辛龍生的,裡面藏有她的一縷青絲。那日韓佩瑛陪同父親到辛十四姑家裡,辛十四姑叫侍梅送她下山,侍梅知道她是奚玉瑾的好朋友,又知道辛龍生已是和奚玉瑾同在一起,是以她便把這個繡荷包托韓佩瑛有機會見到辛龍生之時交與他。
侍梅接過了繡荷包,臉紅直到耳根,心裡又是驚疑不定,說道:「谷少俠,你是不是從文盟主那兒回來的?他,他不在那兒?」
谷嘯風道:「他在那兒,我也已經見過他了。」
那姓龍的少女道:「你既然見著了辛龍生,何以又不把這個荷包給他?」
谷嘯風嘆口氣道:「還是不要給他的好!」
此言一出,侍梅的臉色登時紅里泛青,轉眼間變得蒼白如紙,半晌說道:「這樣說,那消息是真的了?」
谷嘯風道:「不錯,辛龍生和奚玉瑾已是定在後日拜堂成親!」
姓龍那女子只道侍梅聽了這個消息一定傷心欲絕,不料她非但沒有流淚,反而哈哈哈的笑了三聲。姓龍那女子吃了一驚,連忙扶穩侍梅,說道:「梅姐,你怎麼啦?」侍梅道:「我高興得很啊,咱們不是正好來得合時麼?」
姓龍那女子見她似是神態失常,甚為擔心,說道:「梅姐,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吧。」
侍梅道:「為什麼不去?侄少爺成婚,我們做丫頭的不知道那也罷了,知道了豈可不去伺候?」
谷嘯風心裡想道:「像她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命丑時乖,做了人家的丫頭,這已經是一大不幸了;暗戀少主,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就更加不幸了。我現在心有所屬,聽到玉瑾的婚訊,也還不免傷心。她一定是比我更傷心的了。」俗語說「同病相憐」,谷嘯風不覺起了同情之心,安慰她道:「人生不如意常八九,只要把煩惱拋開,不去想它,事過境遷,那也就可以處之坦然了。侍梅姐姐,恕我交淺言深,我勸你也是回去的好。別要自尋煩惱了。」
侍梅冷冷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煩惱?你怎麼知道我是不如意。我告訴你辛龍生是我家的侄少爺,我趕得上喝他的喜酒,正是稱心如意得很!你懂得什麼,別多事了!」
谷嘯風討了個沒趣,勸解的話自是說不下去,苦笑說道:「本來我是不該交淺言深,請恕冒昧,告辭了。」
谷嘯風走後,姓龍那女子道:「這姓谷的少年倒是為人熱心,性情直爽。」
侍梅說道:「看來你倒像是喜歡他了?但我勸你還是小心的好,俗語說:痴心女子負心漢,又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你和他只是初初相識。」
姓龍那女子嗔道:「誰說我喜歡他了?不過我覺得他勸你的話倒是有理。梅姐,你當真是非去不可麼?」心裡想道:「揚州谷少俠雖是名播江湖,我的心上人也未必輸於他了。不過梅姐因為是情場失意,也難怪她要深具戒心,說出這樣的話了。」
侍梅道:「不錯,我是非去見他一見不可,要是你怕我鬧出事來,你讓我獨自前往好了。你回去吧。」
姓龍那女子道:「梅姐,咱們好不容易才得重逢,你我之情勝於姐妹,我只是為了你的好才勸告你。但你不肯聽我勸告,我當然也還是陪伴你的。好吧,任憑你鬧出什麼事情,我都與你同當!」
侍梅這才禁不住掉下淚來,說道:「龍姐姐,到了如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姓龍那女子暗暗嘆息,拉著她的手道:「好姐姐,哭吧,哭出了就好了。」心裡極為她難過。不過她和谷嘯風都以為侍梅是「自作多情」,事實卻並非完全如此。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送落花。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