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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鏡中花(一)

2024-05-14 00:10:30 作者: 半夏冬生

  日落西山,荒野蒼茫,枯草間,一輛牛車時隱時現,嘎吱嘎吱的聲響在這空闊的天地間枯燥的重複著。

  牛車突然停下,拉車的老牛哼哧哼哧的喘著粗氣,套車的繩子隱隱染了血跡,此刻正緊緊陷在它的身體兩側,然而車子卻未挪動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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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跳下牛車,安撫的輕輕拍了拍牛背,道:「先歇會兒。」

  將草料放在它前蹄下,老牛往後退了一步,套車的繩子不再緊繃,它垂下頭吃了起來。

  女子起身,秋風蕭瑟呼嘯而過,掀起她頭上的帷帽,露出一張染滿風霜、遍布傷痕的臉來。

  儼然與夙千凡同一副模樣。

  她一把抓住被風卷至頭頂的帷帽,重新戴好,系上帶子,撩起帽裙,一轉頭,看見牛車上同帶黑色帷帽的男子正摸摸索索的起身。

  「玥兒!」男子的聲音透著一股子恐慌與焦急。

  「哥,我在!」夙千玥趕緊跑到車板旁,抓住他的手,又道了句:「哥,我在的!」

  「走到哪了?」男子的聲音有些粗噶,似嗓子受過傷,又似極少開口說話的緣故。

  「具體是哪兒,我也說不清楚,」夙千玥爬上板車:「不過,我們已經走了很遠了,到下一個離村落或城鎮稍近的地方,咱們就住下。」

  看到他脖頸上翻出血肉的傷,她的神色更加凝重起來,但說話的語氣不改歡快,徵詢道:「哥說好不好?」

  伸手幫忙揭開他的帷帽帽裙,一張夙千琪的臉露了出來,只是他的眼睛上還覆著一條兩指寬的黑布。

  夙千玥的目光從那黑布上掠過,拿起旁邊的水壺,遞給他,道:「哥,喝水,」又嘟嘟囔囔:「就是這處不如滎都郡四季如春,」頓了一下,樂觀道:「不過,勝在地廣人稀、天闊雲淡。

  先前遇到一個商隊,我問過了,他們說這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

  「挺好。」夙千琪應和。

  「嗯嗯,」夙千玥仿佛鬆了一大口氣,眸子裡溢出笑意,淡了侵染在面上的一路風塵與滄桑,道:「知道哥會喜歡,我都想好了,哥哥喜靜,到地兒了咱們就找一個偏一點的小院子。

  等你眼睛恢復了,差不多春天也就到了,恰好遇見微雨新芽;夏天了呢,有花開荼蘼;秋天就有麥浪和熟透了的果子;冬天咱們把火盆燒的旺旺的,坐在檐下看雪。

  我還沒見過雪呢,哥見過沒?」

  夙千琪:「哥也沒!」又道:「你在幹什麼?」

  夙千玥:「車輪被枯草纏住了,我準備把它們取出來。」

  「我也來。」夙千琪摸摸索索的下車。

  夙千玥本欲阻止,轉而卻改了主意,跑到板車尾,扶他下來到右邊車輪處,道:「那哥哥取這邊的,我取那邊的。」

  夙千琪「嗯」了一聲,蹲身摸索著扯軲轆里纏繞的草。

  夙千玥害怕車軲轆被老牛拽的轉動,傷到夙千琪的手,從旁邊找來一個石塊,墊在軲轆前,這才轉到另一邊。

  邊扯草邊道:「哥,咱們待會兒拉著老牛走走,好不好?」

  「坐不住了?」夙千琪輕笑,但粗噶的聲音剛發出,他便立馬收住,仿佛很厭倦有這樣聲音的自己。

  夙千玥頓了一下,毫無異樣的接道:「坐了好長一路,骨頭都快散架了,咱們活動活動筋骨,」又道:「牛也很累,都磨破皮了。」

  「嗯,」夙千琪應了一聲,問:「天快黑了吧?」

  夙千玥往天上看了一眼,道:「快黑了,」想了一下,又道:「我先前站在車上看見前面有一條小徑,到小徑上好走了,咱們再加緊趕一趕。」

  「先不走小徑。」夙千琪耳尖動了動。

  「哥是說他們會追過來?」夙千玥的面上染過深深的疲憊,道:「可我們已經走了很遠很遠了。」

  語氣有些沮喪和不滿,說到底她看上去也不過一十三歲的模樣,還是個孩子呢!

  「你說遇見一個商隊?他們……」夙千琪話還未說完,突然聽見有馬蹄奔騰的聲音越來越顯。

  有人循著車轍,直奔而來,在離夙千琪姐弟不遠處散成一個包圍圈,團團將兩人一牛一車圍住。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

  「交出聖珠,城主會放你們一條生路。」為首的男子一臉剛毅,毫無情緒地看著夙千琪與夙千玥。

  夙千琪方往前一步,卻被夙千玥扯住,嘲諷道:「生路?父親難道不知,女兒在用它吊著哥哥的命?」

  男子的眼神掠過夙千琪脖頸上的傷口,冷酷道:「生死有命,他早已無命,你這是要讓他變成一個怪物?」

  「我哥沒有死,他活著!」夙千玥幾乎是咆哮著。

  「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他身側的另一男子看向被夙千玥稱之為父親的男子,戲謔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虎毒尚且不食子,統帥若是下不去這手,本將不介意代勞,只是到時這功勞嘛……」

  被夙千玥稱之為父親的男子,連個眼神都未曾給這人,只向夙千琪兄妹道了句:「冥頑不靈!」便大掌往前一揮。

  夙千玥從沒有任何時候如現在這般慶幸,慶幸夙千琪看不見與他們血脈相連的父親是怎樣一副面目與心腸。

  她將夙千琪往身後扯了扯,道:「哥,你活著,我就會活著。」

  「多少人。」夙千琪問。

  夙千玥:「三十多人。」

  夙千琪耳尖動了動,道:「後面還有馬蹄聲,至少五十人。」

  噴濺而出的鮮血染紅了枯草,刀戟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月亮始終不曾升上天際。

  面龐、身側傳來源源不斷的溫熱!

  夙千玥猛地睜開眼睛,發現那熱度是從火堆里傳來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由於動作幅度過大,扯到了傷口,疼的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卻依舊緊張的尋向四周。

  但任憑她如何找,面前除了一堆火以及火堆旁撐著一把黑色油紙傘的男子,並沒有她想找的人。

  「你有沒有見到我哥?」她問,又解釋道:「他眼睛上覆了黑布,脖子上有傷疤。」

  男子微微抬傘,將眼神從傘沿下射了出來,平靜而又溫良,連說話的語氣也無害極了,但說出來的話語卻讓人心生警惕,他道:「滎都郡四季如春,你們兄妹生在居於城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帥府,本是尊貴無雙,如今淪落至此,你恨嗎?」

  夙千玥緊繃著神經看著他,問:「你是誰?是你救了我?」

  男人:「我是誰不重要,救你的是你自己,還有你哥。」意味不明的眼神似笑非笑盯著她,一字一頓道:「他又為你擋了一刀。」

  夙千玥握緊了拳頭,生硬道:「我哥呢?」

  那人抬了抬下巴。

  順著他抬下巴的方向,熟悉的牛車軲轆聲傳來。她回頭,映著火光,看見老牛拉著牛車從濃濃夜色里走出。

  夙千玥抬腳跑向牛車,只見車板上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夙千琪,一個是他稱之為父親的男人。

  「哥,哥!」可無論夙千玥怎麼喊他、怎麼搖他、晃他,他都沒有絲毫的反應。

  「你恨嗎?」不知何時,那男人也站在了牛車邊,伸出一根指,指向車板上另一個男子,道:「你哥為他征戰四方,到頭來,他為了讓城主放心,毒瞎了你哥一雙眼。

  你為了治你哥的眼睛,聽了城中傳言,不辭辛苦、不顧性命找來傳說中的聖珠,哦不,應該叫明月珠,來治療他的眼睛。

  卻沒想到,聖珠在滎都郡還有一則傳聞,那便是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不老。

  城主知道你找到了它,因欲抬你進門當他的平妻,不想與你有衝突,便暗示你的父親同你討要。

  你父親知道因為你哥哥眼睛一事,你心裡怨恨他,故而利用你們兄妹情深,讓你的哥哥同你討要。

  你哥曉得你父親的野心,並不願他將你送給那位能當你爺爺的老城主,索性帶了你出逃。

  這一路上,你殺了不少人吧?

  也難怪!

  在知曉你們逃出城的那一刻,滎都郡城主憤怒異常,將你兄妹手握人人都想求的聖珠,也就是明月珠一事,貼榜宣揚。

  所謂懷璧其罪,如何不能叫人瘋狂呢?」

  頓了一下,指著夙千琪脖頸上的傷,道:「這傷口,是你的父親的手筆吧!

  若非明月珠,你哥早已斷氣。」

  夙千玥並未聽他說話,檢查出珠子還在,感受到夙千琪的心跳也還在,這才鬆了一口。

  「你恨嗎?」男人又問,仿佛這個問題對他很重要,指著她的父親,問:「你覺得,為人父,他配嗎?你難道不想殺了他?」

  夙千玥尚記得失去意識前一刻,作為自己父親的這個男人,將刀刃對向了同他來的眾人。看著他道:「醒了就起來吧。」

  撐傘的男人見狀,咻的捏緊了傘柄,周身怒意一閃而逝。

  夙父從板車上起身,夙千玥拉起牛車頭也不回。

  半響,聽到身後傳來一句:「為父為的是夙氏千秋大業,為的是滎都郡!」

  回應他的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

  「你為何不恨?」撐傘的男子不知何時坐在了車板上。

  夙千玥:「……」

  撐傘的男子:「是因為你知道,滎都郡需要他,對吧?」

  夙千玥咬緊了牙關:「……」

  撐傘的男子冷冷道:「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可笑而又愚蠢的模樣,還是一如既往。」嘆息一聲:「我給你多少次機會了,你依舊令我失望,失望至極!」

  夙千玥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我們認識?」

  撐傘的男子垂眸看向夙千琪,半響,注視向她,道:「我有法子救他,你可願一試?」

  唰啦一聲,毫無預兆的大雨直從天際傾斜而下,打在他的傘上,打在自己的臉上。

  儘管雨大風大,夙千玥還是聽到了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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