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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仗義拔刀維正氣

2024-04-25 18:21:44 作者: 梁羽生

  盜名欺世愧親誼

  穆安大吃一驚,說道:「程兄,請恕小弟招待不周,咱們還是回客廳坐吧。」

  展、褚二人認得這個被穆莊主稱為「程兄」的人也正就是他們來的時候,看見的那個鄉下老頭,穆家是用最隆重的禮節,奏樂迎賓,將他當作貴客招呼進去的。

  如今這個鄉下老頭模樣的人,手裡拿著一桿旱菸袋,一面說話,一面抽菸,意態自得,旁若無人。反而身為武林大豪的穆安,和他說話,卻是必恭必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原來這個「鄉下老頭」乃是山東最負盛名的武師程德威。他武功高強,還在其次,最令穆安忌憚的是他的脾氣又臭又硬,性子一起,不論你是大官還是巨富,什麼人他都敢得罪的,穆安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但為了怕他生事,就不能不對他必恭必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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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程德威連穆安的帳也不賣,聽了穆安的話之後,哈哈一笑,說道:「咱們練武的人,最喜歡的就是看人比武,你怎麼要把我趕回客廳去呢?哼,哼,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和你那班官場人客應酬。」

  穆安不敢作聲,心想:「他倘若只是看看,倒也並無大礙。」

  不料,程德威看了一陣,又再說道:「這樣的比武,可是太不公平呀!一邊五個大人,一邊只是三個少年。這不是以大欺小,以眾凌寡嗎?我瞧著不大順眼!」

  穆安連忙低聲說道:「這不是比武,這是辦案!」心裡暗暗咒罵:「豈有此理,這老頭兒分明是詐作不知。」

  程德威大聲說道:「什麼,你說什麼?是官府在你府上辦案嗎?辦什麼案?」

  穆安滿面通紅,說道:「程兄,別這麼叫嚷。官府的事,咱們犯不上沾惹。」

  程德威大聲說道:「哎呀,這個使刀的少年不是劉振的兒子嗎,他是叫你姑父的呀!哼,哼,豈有此理,今日是你花甲壽辰,要辦案也不能今天在你的府上來辦!何況還是要拿你的嫡親內侄!哼,哼,這真是太不給你老兄面子了!你老兄忍得住,我姓程的可要替你打抱這個不平了!」

  穆安急忙叫道:「程兄,不可!」程德威瞪眼道:「為何不可?難道你要助外人拿你的嫡親內侄?」

  穆安訥訥說道:「不,不!我家一向是黑道白道兩不沾惹的。」

  程德威道:「很好,很好!你既然兩不沾惹,那麼我去沾惹,也就不關你的事了!好,這個不平,我是打定的了。」

  程德威口口聲聲說是為穆安「打抱不平」,把穆安當真是弄得啼笑皆非。但穆安雖然恨他「惹事」,卻又不敢阻攔他。

  程德威吸了幾口煙,不理穆安,拿著旱菸袋,大踏步的便下場了。程德威其貌不揚,尉遲俊是將門之子,一向住在京師,這兩年雖然到了魏博做事,也還是在官場之中,並非武林人物。他一來不大知道程德威的名頭,見他貌似鄉下老頭,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二來穆家對這「鄉下老頭」招待的禮數,竟似比他還要敬重幾分。

  尉遲俊給人奉承慣了,為了此事,心中亦是早已有氣。見此時程德威下場,心裡想道:「諒一個鄉下武師,有甚能為?哼,他竟敢目中無人,我倒要挫折挫折他。」於是冷笑道:「姓程的,你是穆家客人,我本該讓你幾分,但你既然要來插手,那可就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了。」這話一半是對付程德威,另一半也是說給穆安聽的。

  穆安不敢作聲,程德威哈哈笑道:「我從來就不想借任何人的面子。不必扯上穆家,只借穆家的地方打一架吧。」

  尉遲俊怒道:「好,打就打!」刷的一鞭向他打去,程德威忽道:「別忙,等下再輪到你。」原來劉芒此時正給一武士迫得手忙腳亂,眼看就會有性命之危。程德威是個武學行家,知道尉遲俊不是三招兩式所能打發,故而先撇開他。

  說話之間,程德威身形一弓,倏的就從鞭底竄過,尉遲俊那一鞭打得沙飛石走,方圓三丈之內,都在他鞭勢籠罩之下。但這麼厲害的一招殺手神鞭,竟然給程德威輕輕巧巧、恰到好處的避開。尉遲俊這才吃了一驚,心道:「這糟老頭的身法倒是高明。」

  心念未已,只聽得「當」的一聲,程德威與那名武士已經交上了手。那名武士用的是一柄青銅鐧,重達三十六斤。程德威就用他的那杆旱菸袋作為兵器,舞動起來,輕飄飄的,但卻只是一下,就把那柄沉重的青銅鐧

  格開了。

  那武士大怒,伏身一竄,青銅鐧霍地朝頭打下。程德威冷笑說道:「你這點本領,擋得我的三招,就算你贏。」猛地喝聲「撒手!」旱菸袋一甩,正正打著了這武士的虎口。他這杆菸袋是用熟銅做的菸斗,斗里還有著未曾抽完的旱菸,菸斗也尚在發熱。這武士的虎口給它一燙,皮肉燒焦,筋酥骨軟,大叫一聲,果然撒手,把那柄青銅銅拋上了半空,一支手吊了下來,竟不能再舉了!程德威哈哈一笑,這才回過頭來,對付尉遲俊。

  尉遲俊見他的手下給這「鄉下老頭」一招打得拋了兵器,又驚又怒,喝道:「好呀,姓程的,你不要跑,吃我一鞭!」

  程德威哈哈笑道:「我為什麼要跑?我若怕你,我還會伸手管這檔事麼?」話猶未了,只聽得鞭風呼響,尉遲俊已是使出了他家傳鞭法中最厲害的一招殺手——「八方風雨會中州」!

  這一招曾令劉芒吃過大虧,也曾令展伯承只有招架之功。如今他又用來對付程德威,他知道程德威比劉、展二人都強,這一招他就更用足精神,把鞭法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程德威「噫」的一聲,說道:「尉遲鞭法,果然名不虛傳。可是要用來打我,只怕也還未必能如你所願!」只見他在千重鞭影之中,將一根旱菸杆舞得滴滴溜溜的轉了幾圈,剎那之間,鋼鞭與旱菸杆已碰擊了十七八下,發出一串震耳欲襲的叮噹之聲,他這根旱菸杆是梨花木做的,竟沒給鋼鞭打斷,而且把尉遲俊力貫鞭梢的水磨鋼鞭盪開了!

  但尉遲俊也未吃虧,隨即又是連環三鞭「迴風掃柳」的絕技。程德威兀立如山,衣袂飄飄,擋了他三鞭,尉遲俊緊接著又使一招「八方風雨會中州」。他已試出這一招即使占不到便宜也不會吃虧,不妨反覆使用。程德威擋這一招必須用足精神,只要稍有疏失,他還可以乘虛而入。

  卻不料程德威早已想好了破他之法,就在他變招之際,程德威忽地笑道:「官老爺最講面子,鄉下老兒先敬你一口煙。」嘴巴張開,笑聲中一股濃煙噴出。原來他在抽菸上也有一樣「絕技」,能夠把那吸進肚子裡的煙過了一陣又全噴出來。

  尉遲俊又是個不會抽菸的,給他迎面一噴,煙氣一熏,不由得嗆了喉,眼淚鼻涕嗆了出來。這樣還不打緊,濃煙迷眼,敵人乘虛打來,如何抵擋?

  尉遲俊連忙閉了雙目,騰出左掌,使出劈空掌功夫,掃蕩煙霧。但這麼一來,他的這招「八方風雨」,威力可就大大減弱了,程德威喝道:「你也撒手吧!」早菸袋一甩,就像剛才打那武士一樣,滾熱的煙鍋打中了尉遲俊的手腕。尉遲俊大吼一聲,鋼鞭也果然撒手,但他的本領到底不是那武士可比。

  程德威雖然打中了他,但在他鞭未脫手之前,也給他的鞭梢颳了一下,手背上起了一道傷痕。不過他練有鐵布衫的功夫,受的只是皮肉之傷,而尉遲俊的一根腕骨,卻給他打碎了!

  穆安這一嚇非同小可,情急之下,失聲叫道:「程、程兄請、請手下……」「手下留情」這四個字還未能完全說得出來,程德威冷峻的聲音已經搶在他的前頭說道:「怎麼樣?你是嫌我手底還不夠狠辣麼?好,我反正已經得罪了官老爺,坐牢也好,填命也好,我都豁出去了。穆莊主,你若嫌不夠痛快,只要你出一句聲,我替你殺了這狗官也行!」

  穆安給他嚇得面青唇白,心裡想道:「這老混蛋的脾氣又臭又硬,我若代為說情,只怕他越發要做了出來,當真在我家裡做出殺官的命案!」

  穆安的武功未必輸給程德威,但他多少總還要顧著一點聲譽,若果公然袒護官府與程德威為敵,他在武林中也勢將沒有立足之地,這後果可能比給官府抄家更壞。因此,他怕了程德威這又臭又硬的脾氣,只好低下了頭,不敢再出一聲。

  尉遲俊手腕碎了一根骨頭,已是不堪再戰。最初的一瞬間,他還動過念頭,想壓穆安助他阻嚇程德威的,但聽了程德威這番話,他已知道穆安阻嚇不了程德威,生怕程德威真的趕來再下辣手,心想:「留得性命,哪怕沒機會報仇?」於是也就不敢出聲,慌忙便逃。

  尉遲俊和他的一個手下受了傷,五人中已去其二。展、褚、劉三人對付對方三個武士,自是大占上風。就在程德威發話之時,展伯承和褚葆齡也各自打傷了對手。褚葆齡搶過去接戰劉芒的對手,劉芒騰出身子便要去追趕尉遲俊。

  程德威說是要殺尉遲俊,這是故意嚇嚇穆安的。他與穆安到底是數十年相識的朋友,雖然不值穆安所為,也還不想令他太難下場,是以儘管口裡說了狠話,手下其實已是留情。尉遲俊逃跑,他也沒有去追。

  劉芒就不同了。劉芒少年氣盛,他剛才給尉遲俊打了一鞭,痛入骨髓,如今未過。此時見尉遲俊扔下兵器,落荒而逃,禁不住怒火勃發,喝道:「你打了我一鞭就想跑了麼?哼,你打我一鞭也該吃我一刀!」追上前去,當真是想斬尉遲俊一刀。

  穆安不敢阻攔程德威,對劉芒他卻是無須顧忌的。他受了程德威的悶氣正好發泄在劉芒身上。劉芒正在罵尉遲俊,穆安也跟著罵他,猛地喝道:「劉芒,你惹了事我不說你,你還想給我惹禍麼?」

  劉芒雖然早已知道姑父的態度,姑父不願意保護他,但穆安這一喝卻還是他意想不到的。

  劉芒呆了一呆,驀地把刀一拋,向穆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道:「多蒙姑父收容,打擾了姑父一個多月,侄兒實是感激不盡!這次給姑父惹了麻煩,侄兒心裡又是非常惶恐不安。但請姑父放心,從今之後,侄兒是決不會再上穆家之門,至令姑父添憂的了。」劉芒說了這一番話,便即離開。

  穆安面上一陣青一陣紅,疊聲說道:「好,你走!姑父說了你幾句,你居然和姑父發起脾氣來了!好哇,你以後就別再登門。」穆安是一半生氣,一半慶幸,他口裡好像是在怪劉芒不該離開,心裡其實卻是巴不得他離開的。

  劉芒一走,褚葆齡和展伯承當然也跟著走了。至於尉遲俊和他的手下,則在劉芒和穆安吵鬧的時候,早已溜之大吉。園子時只留下一個程德威,拍拍穆安的肩膊,似笑非笑地說道:「老穆,你把親內侄也趕跑了,要不要再趕我呢?」穆安訥訥說道:「程兄,哪裡的話?」內疚於心,滿面通紅。

  程德威笑道:「好,你不趕我走,那我就叨擾你一杯壽酒吧,咱們回客廳去,你也該陪陪客人了。別擔憂,有這許多武林朋友,還怕幫不了你的忙嗎?」程德威脾氣臭硬,為人卻很熱心。

  穆安大吃一驚,連忙說道:「程兄,你、你可別提剛才之事。」要知穆安是既要身家又要面子的,他怎敢讓程德威把他的醜事當眾說出來?程德威的熱心正正是他最最忌諱的事情。

  按下穆安如何善後的事情不說,且說劉芒出了穆府,服侍他的那個小廝早已守在門口,給他牽來了一匹坐騎,說道:「劉相公,你多多保重。恕我不能伺候你了。」這小廝已知他和姑父鬧翻,不能再挽留的了。劉芒謝過了他,說道:「我不要穆家的東西!」那小廝道:「這是我的坐騎,雖然這匹馬原來也是穆家的,但卻是扣了我的工錢才給我的。算不得是穆家的東西了!相公,你可別掏銀子,你若要給我銀子,就是看不起我!」

  劉芒熱淚盈眶,長嘆一聲道:「想不到姑父在武林中號稱德高望重的大豪,卻,卻是……」他想說的是「不如一個小廝!」但話到口邊,終於忍住,跨上了馬便走,不再回頭。

  展伯承和褚葆齡也騎上了他們原來的坐騎同走。他們的坐騎當然不是小廝送給劉芒那匹坐騎可比,是以展、褚二人都放慢了馬來遷就他。展伯承有意讓他與褚葆齡並轡而行,可是劉芒卻挨著他走。

  劉芒也不知是因為受了穆家的氣,余怒未消?還是因為另有心事?本來他與褚葆齡久別重逢,是應該有許多話要說的,但自從離開穆家之後,他卻一直不發一言,甚至避免與褚葆齡並轡同行。

  褚葆齡此時亦是心事如潮,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劉芒不與她說話,她當然也不好意思與劉芒搭訕。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了一程,離開穆家已有十餘里了。展伯承忍不住說道:「劉大哥,你不用傷心。穆安這樣的親戚,不認也罷,你還有許多好朋友啊!比如送馬給你的小廝,不是對你很好麼?還有齡姐,她走遍江湖,前來會你,對你更是一片真心。你失了一門親戚,卻得知己重逢,正該高興才是。」

  展伯承平時不大擅於言辭,但這番說話,卻說得極為真摯感人。當然他說的那個小廝只是個陪襯,他代褚葆齡向劉芒表白心意,才是話中主旨。

  劉芒這才不得不開口道:「是,多謝你們前來看我。展兄弟,你我相交雖淺,但你對朋友的肝膽相照,我是深深感激的。」本來展伯承已把話題帶到褚葆齡身上,不料劉芒巧妙避開,卻把話題落到他的身上。

  展伯承心裡一著急,索性爽直地說了出來,笑道:「你和齡姐許久不見,剛才沒有工夫說話,現在你們也該敘敘了吧?」

  劉芒淡淡說道:「是呀。褚姑娘,我也非常感激你來看我。你們準備往哪兒?」

  褚葆齡怔了一怔,心道:「即使是因為有第三個人,你不便和我表示親熱,但也不該如此這般冷淡呀!」她猜想劉芒對她冷淡的原因,只有兩個可能,或者誤會了她與展伯承的關係,或是因為他另外有了個龍成芳。若是前者,劉芒的氣量未免太窄,若是後者,則褚葆齡當更難堪。

  褚葆齡是一個自尊心很重的女子,本來她因為劉芒剛才不惜性命之危,出頭助她,對他的感情已是死灰復燃了的。此際,見他冷冷淡淡,熾熱的情懷也不覺隨著劉芒的態度而又冷下來。於是褚葆齡也是淡淡地說道:「我要回去給我爺爺上香。」

  劉芒聽她提起了她的爺爺之死,心裡更為難過,說道:「那晚之事,我、我十分抱歉……」

  展伯承連忙道:「過去了的事情,還提它幹嘛?褚爺爺也沒有怪你,他臨死的時候,還、還希望……」展伯承要替他們撮合,正想把他編造的謊言再說一遍,褚葆齡卻打斷了他的話題道:「小承子,你不要說了!」

  褚葆齡如此複雜微妙的心事,展伯承焉能體會?儘管他們是一同長大。展伯承暗自想道:「是了,我編造爺爺的遺言,許她嫁給劉芒,齡姐雖然信以為真,但畢竟是她的終身大事,她卻怎好意思由我替她說出來?」於是尷尬一笑,說道:「不錯,以後你們相處的日子長著呢,那就留著到盤龍谷再說吧。咱們趕路。」

  在展伯承的心裡,以為劉芒是一定要和他們同走的,所以根本沒想到要徵求劉芒的意見。

  哪知劉芒忽地勒住馬頭,說道:「展兄弟、褚姑娘,多謝你們前來探我。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如今咱們也該分道揚鑣了。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展伯承吃了一驚,說道:「怎麼?劉大哥,你不和我們一同回去嗎?」

  劉芒苦笑道:「我在盤龍谷沒有家也沒有親人,還回去幹嗎?我這次是從夏侯英叔父那兒回來,料理我爹爹的後事,如今事情已了,我當然還是要回到夏侯二叔那兒。」

  劉芒這樣的回答大出乎展伯承意料之外,他幾乎忍不住就要反駁劉芒:「你怎能說在盤龍谷沒有親人?齡姐不就是你的親人?難道你不該給她的爺爺上一炷香?」但他覺得這些話還是讓褚葆齡來說更好,因此便用眼色催促褚葆齡說話,他自己則隱忍不說了。

  褚葆齡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惱劉芒對她的冷淡,但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忽又聽得劉芒就要與她分開,卻也是心中難捨。此時正是走到三岔路口,眼看劉芒就要撥轉馬頭,褚葆齡忍不住眼淚,帶著又是氣憤又是辛酸的語調說道:「好,劉芒,你走好了,你可以忘掉盤龍谷,也可以忘掉咱們說過的話。以後我也不會再找你了。」

  褚葆齡哪裡知道,劉芒的心裡比她還要難過十分。劉芒何嘗是想對她冷淡?只因在他心裡覺得褚葆齡和展伯承更是適合,不論在任何方面的關係都比他親切得多。因此,他這才硬起心腸,故意對褚葆齡表示冷淡,好讓她與展伯承成其「佳偶」,不必內疚於心。

  不料在他決意與褚葆齡分手之際,卻忽地從褚葆齡口中聽到了這番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說話。褚葆齡指他「忘掉說過的話」,分明是埋怨他背誓寒盟。

  劉芒難過到了極點,心裡嘆道:「我何嘗是想如此?」這剎那間,他原來的意志發生動搖,幾乎就要跑回褚葆齡的身邊,向她重申盟約。正當此際,只聽得馬鈴聲響,一個紅衣女子快馬趕來,不是別人,正是龍成芳。

  龍成芳快馬追來,看見劉芒與褚葆齡在三岔路口,各向一方,似是準備分手的樣子,心中大喜,顧不得先與褚葆齡打個招呼,便即揚聲叫道:「芒哥,你跑了,也不叫小廝告訴我一聲?你的姑父得罪了你,我可沒有得罪你啊!」

  劉芒怔了一怔,說道:「我想不到你也會出來的,你,你不是——」

  話猶未了,龍成芳已到他的跟前,氣呼呼地道:「不錯,我是給你的姑父點了穴道。姐夫瞞著他父親,偷偷給我解了。哼,真想不到穆安竟會這樣對待咱們,若不是看在我姐姐的分上,我真想罵他一頓才走。」

  龍成芳和劉芒說了一陣子說話,這才記起了褚葆齡和展伯承在她旁邊,於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褚姑娘,你來的時候,我沒有帶你去見劉大哥,這是我姐姐安排的,穆莊主是我姐姐的公公,他早有禁令,不許任何人透露劉芒的消息。所以我姐姐也只能這樣安排。褚姑娘,你可別要見怪,好在你們也終於見面了。怎麼?你們不是同一條路走麼?嗯,我以為你有許多話要和芒哥說的,怎的這樣快就分手了?」

  褚葆齡本來是可以與劉芒分手,也可以不分手的。只要劉芒和她說幾句好話,他們之間的僵局就可打開。可是劉芒一直對她冷冷淡淡,而現在又有個龍成芳來了,龍成芳一開口,就坐實了褚葆齡是要和劉芒分手,這麼一來,褚葆齡不由得又加了三分氣惱,把心一橫,當真是決意要與劉芒分手了。

  褚葆齡淡淡說道:「我說過我只是來探望舊日的鄰居,哪有許多話說?他有他的去處,我有我的去處,當然不是同一條路。」

  龍成芳心中大喜,暗自想道:「不管她是不是因為這姓展的小子的緣故與芒哥分手,她既然這樣說了,以後她總也不好意思再糾纏芒哥了。」

  劉芒道:「褚姑娘和展少俠回盤龍谷。我去投奔我的夏侯二叔。你呢?」劉芒明知龍成芳是來跟他的,但他卻明知故問。

  果然龍成芳便即笑道:「我離開了穆家,還有什麼地方好去?你上哪兒,我也上哪兒。」

  劉芒道:「好,夏侯二叔那兒正需要人,你和我一同去也好。這就走吧。展兄弟,褚姑娘,祝你們一路平安。」劉芒並非移情別戀,但為了要「成全」展、褚二人,他卻故意表示得與龍成芳親熱,激褚葆齡生氣。

  龍成芳笑逐顏開,催趕坐騎,緊緊跟在劉芒後面。褚葆齡一言不發,撥轉馬頭,便即縱馬疾馳。展伯承心裡暗暗叫苦,卻是無法挽回。眼看他們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這決裂之局是業已造成了。

  展伯承追上褚葆齡,嘆口氣道:「齡姐,你們怎的會弄成這樣?」褚葆齡氣道:「你要我怎麼樣,拉著他不許他走嗎?哼,他要走就走,誰又稀罕他了?」

  展伯承心裡一陣難過,暗自想道:「按照情理,劉大哥是決不應該對齡姐如此冷淡的。唉,難道,難道劉大哥當真是一個負心漢子,舍舊憐新?」

  展伯承猜不著褚葆齡的心事,也猜不著劉芒的心事。他哪裡想得到劉芒之所以如此,正是為了他的緣故。

  展伯承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抬頭,只見褚葆齡一馬當先,已是遠遠把他甩在後面。展伯承叫道:「齡姐,你剛經過一場劇戰,要愛惜身體才好!又不是急著趕路,何必跑得這麼快呢?」

  褚葆齡心裡一陣辛酸,想道:「想不到倒是小承子肯體貼我。」要知女孩子家最受不了的是情侶的委屈,在褚葆齡原來的想法,她歷盡艱難,好不容易才找著劉芒,劉芒正該對她千般憐惜,百般愛護,怎想得到與她所料的完全相反。

  褚葆齡感激展伯承對她的體貼,但她對展伯承的話卻似置若罔聞,快馬疾馳,跑得越發快了。好像她是要把滿腔的鬱悶,在風馳電掣之中發泄出來。馬蹄踐踏的不是生機蓬勃的原野,而是她一顆受創的心靈。

  展伯承的坐騎正是昔日秦襄贈與他父親的那匹大宛名駒,馬齡雖然大了一點,跑起路來,可比褚葆齡的那匹坐騎還要快些。雖然褚葆齡的坐騎也是價值千金的駿馬。展伯承不多一會,又追上了褚葆齡,與她並轡同行。把眼一瞧,只見褚葆齡顏容憔悴,雙頰火紅,額中的汗珠一顆顆滴了下來,顯然已是有病的模樣。

  展伯承吃了一驚,道:「齡姐,你怎麼啦?」伸手過去,代她勒住馬韁。褚葆齡推開了他,氣喘吁吁地道:「你別管我!」話猶未了,忽地「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馬鞍。

  展伯承道:「齡姐,我要你平安回到家裡,但你現在卻不能急著回家了。前面有個小鎮,我和你去找大夫。齡姐,以往我聽你的,這次你要聽我的了。」褚葆齡熱淚盈眶,緩緩說道:「好,小承子,我聽你的。」

  褚葆齡聽從展伯承的主張,策馬緩緩而行,到了前面的小市鎮,便找了間客店投宿。

  客店的掌柜見褚葆齡面帶病容,不禁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位小娘子敢情是在路上得了病吧?」要知一般的客店都是不願意招待有病的客人的,害怕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便難免要給客店招惹麻煩。

  褚葆齡本來已在發燒,聽了「小娘子」三字,雙頰更加火紅。展伯承說道:「我們是姐弟。我姐姐大約是中了暑,有點不大舒服,想借貴店歇兩天。這錠銀子給你們作按櫃,麻煩你們費神照料,多餘的不必找了。」

  展伯承給的這錠銀子是十兩重的大元寶,掌柜的接了過來,眉開眼笑,心裡想道:「這個女子是騎馬來的,她既然能夠騎馬,看來即使不是中暑,也一定不是重病,決計不會便在店中死掉。難得他們出手如此豪闊,這樣的財神爺怎能還往門外推?」

  俗語說:「有錢使得鬼推磨」,掌柜的得了這錠大銀,態度登時改變,連忙說道:「出門人得了病痛,最怕的是無人照料。不過客官你可以放心,到了小店,就像回到家中一般,我們一定會小心照料的。你們先歇下來,要什麼儘管吩咐。」

  展伯承道:「有寬敞些的上房嗎?」掌柜的道:「有,有。你們要一間還是兩間。」展伯承道:「要兩間。」掌柜的道:「正好有兩間相鄰的。你們要請大夫嗎?想吃些什麼東西,可要戒口嗎?可要找個人服侍麼?我可以叫我的渾家(妻子)來給姑娘陪夜。」

  這掌柜的過分殷勤,褚葆齡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笑道:「我又不是病重,哪用得著這許多張羅?給我弄點稀飯,幾樣素淨的小菜就行了。我只要安靜的睡一覺,也用不著請大夫,更無需別人服侍。倒是我們這兩匹坐騎,請你多餵草料,替它洗刷。」

  掌柜的道:「是,是。姑娘你放心,我們一定照料得妥妥噹噹,保你們人畜平安。」掌柜的帶他們入房,另有小廝將他們的坐騎牽進馬廄。

  褚葆齡以為自己只是小病睡一覺便會好了。哪知躺下來之後,只覺得腦袋就像鉛塊一般,虛火上升,渾身發燙。展伯承服侍她吃過稀飯,留在房中照料她。

  褚葆齡見展伯承對她如此殷勤服侍,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她的病本來是七分心病加上三分的過度疲勞所致,這麼一來,病得就出乎意外的沉重了。

  高燒過後,褚葆齡神智漸漸不清,到了午夜,竟然斷斷續續地發出囈語。一會兒咬牙切齒地嚷道:「劉芒,你好!」一會兒又叫著「小承子」,拉著展伯承的手流下淚來。

  展伯承沒有看護病人的經驗,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褚葆齡的譫語雜亂無章,但也正表現了她混亂的心事。展伯承再笨也聽得出來:他的齡姐對劉芒是愛恨交加,而對他也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一縷。

  本來自從他們兩人重逢之後,展伯承早已隱隱感到他的齡姐有著這樣一種心情,不過,如今從她的囈語之中則是更為表露無遺了。展伯承伴在她的床前,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囈語,心中不由得也是亂成一片,他腦海里閃過劉芒的影子,又閃過了鐵凝的影子,盤龍谷里,他的齡姐為劉芒編織花環;青州道上,鐵凝與他分手時的淚眼相看,一幕幕往事心頭翻過,展伯承暗暗嘆了口氣,中心想道:「我與齡姐情緣已斷,是再不應陷入情網了。」

  展伯承對著病人手足無措,但又不敢叫客店的人幫忙照料,因為他不知道褚葆齡還會亂說一些什麼,她的囈語實不宜於讓外人聽見。

  折騰了半夜,褚葆齡終於因為太過疲勞,沉沉睡去。展伯承這才得以鬆了口氣,回到自己房中睡覺。可是他這一晚也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夢,直到天明。

  展伯承擔了一晚心事,第二日一早便去探視褚葆齡。褚葆齡早已醒來,精神似乎比昨晚好了些。

  展伯承道:「齡姐,你今日覺得如何?」褚葆齡道:「沒什麼,就是腦袋還覺沉重。嗯,我昨晚發燒,神智迷迷糊糊的,可有說了些什麼亂話麼?」

  展伯承心弦顫抖,卻替她掩飾道:「沒說什麼。嗯,我看你可別要逞強。今日須得請個大夫來給你看病了。」

  掌柜的也知道展伯承昨晚服侍了他的「姐姐」大半個晚上,放不下心,一早也來探望。展伯承和他說起要請大夫看病,那掌柜道:「病向淺中醫,我昨晚也曾勸告你們請大夫的了。我們這裡雖是小地方,倒也有一位名醫,要是你能夠把他請來,包你藥到病除。」展伯承喜道:「這位大夫住在什麼地方?」

  掌柜的道:「可惜住得遠一點,離這裡約有四五十里呢。還有,這位大夫脾氣很怪,他出門診病是但憑高興的。他隱居鄉下,等閒不肯進城,連趕集也很少有。去年一年,我不過見過他三次。另外,近處也有兩位大夫,可是本領卻就比他差得遠了。」

  展伯承道:「四五十里路算得了什麼?我騎馬去中午就可以趕回來了。你快點告訴我這位大夫的姓名和地址,我一定把他請來。」

  展伯承得了地址,匆匆去請醫生,他本來預計中午可以回來,不料直到傍晚時分,仍然未見他的蹤跡。正是:

  最是相思無藥治,芳心不定落誰家?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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