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惘惘余情隨逝水
2024-04-25 18:21:39
作者: 梁羽生
空空妙手解恩仇
這一戰雖然不是頂兒尖兒的好手交鋒,但由於展伯承與褚葆齡都是拼了性命的打法,卻打得比第一流高手的對陣更為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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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與段克邪這邊一眾英雄固然是為這兩個少年暗暗擔憂。竇元那邊的人也為他們的首領吃驚不少,他們都以為竇元可以輕易取勝,哪知展、褚二人的硬拼勇斗,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這時已是紅日當中的正午時分,兩邊的人都是不知不覺地移近斗場,周同身為幫主,分外當心。一方面目注斗場,一方面也在留心外間的動靜。他們是在一個小島上的,驚濤拍岸之聲從來也沒有間歇過,其他的人都沒有怎留意,但此時周同卻忽地覺得「濤聲」有異,似乎隱隱雜有鼓角之聲。在島上遠遠望去,海面隱約可見片片帆影。雙方的船隊都約好了不許靠岸的,除了各自有三隻大船將比武的人送來,可以泊在三裏海程之內的港灣,其餘雙方的船隻是至少也在十裏海程之外的。
周同心裡道:「難道他們不守諾言,向我方的船發動攻擊?」船隻的數量,竇元與沙鐵山聯合起來的船隻要比周同多些,但周同的海河幫船隊設備較好。他們的船隻大部分都是「戰船」,不比竇元那邊,倒有一半是擄掠漁民的帆船來充數的。故此雙方的實力平均來說,也還是差不了多少。
周同心想:「若是他們不惜大動干戈,也未必能夠占得了便宜。」不過,他之所以答應竇元在這荒島上比武,原意就是想避免全面的火併,避免過多的部屬受到死傷的,因此,倘若當真是大規模的海戰爆發,那就大大有悖於周同的初衷了。
這日海風頗大,濤聲鬱悶如雷,究竟是不是在十里的海域之外有船隊交戰,一時難以判明。周同心有所疑,上前問道:「沙舵主,你們的船隻泊在何處?咱們講好的約束,你們究竟是遵不遵守?」他們那邊本是以竇元為主,但因竇元正在激戰之中,故而周同只能問他的副手沙鐵山。
沙鐵山亦似有所察覺,勃然怒道:「你們搗的什麼鬼?」他說得更不客氣。周同眉頭一皺,心道:「難道他們當真是毫不知情?」便道:「咱們且別爭吵,各自派一條船去看一看如何?」
竇元忽地冷笑說道:「沙賢弟,他們既疑心咱們,那就大家動手吧。時候不早,哪有這許多工夫去和他細察是非?」
沙鐵山最害怕的是對方的空空兒趕來助陣,因此急欲趁著空空兒未到之前,把對方的高手一網打盡。竇元的命令,正合他的心意。
沙鐵山一聲令下,登時演成了混戰之局,雙方邀來助陣的各路英雄,各自找尋對手拼個強弱存亡,段克邪再次斗西門旺,南夏雷、南春雷兄弟合力抵敵司空猛,司空猛左臂受了劍傷,本領打了兩分折扣,恰恰和他們打成平手,辛芷姑傷得比司空猛較為重些,吞服了一顆小還丹之後,已經養好精神,拔劍再出,相助宇文虹霓。宇文虹霓與她的手下和泰洛、丘必大那一伙人打在一起,辛芷姑加入了她們這邊,雙方也是打得個難分難解。
沙鐵山磔磔笑道:「周舵主,竇大哥沒工夫料理。你我都是一幫之主,我替竇大哥與你單打獨鬥,決一生死吧!」沙鐵山自恃已得師門「七步追魂掌」的真傳,空空兒沒有來,他只忌憚辛芷姑與段克邪兩人,卻不把周同放在眼內。
周同疑心不定,說道:「沙幫主,你不必著忙,今日之事,似乎,似乎有點不對……」周同懷疑是有海戰發生,想沙鐵山查明真相。沙鐵山卻有所誤會,以為周同是不屑和他作對。只聽了頭兩句話就勃然大怒道:「殺雞焉用牛刀?我鐵掌不打無名小卒,和你單打獨鬥,還是看得起你呢!」
沙鐵山之所以甘願充當竇元的「副手」,並非是由於竇元的武功比他高強,而是竇元乃是「綠林世家」,可以在綠林中號召竇家舊部的關係。其實竇元的武功的確是比他高強,但他欠缺自知之明,心中不無「委屈」之感。正因他欠缺自知之明,是以他作為竇元的副手,就生怕別人瞧他不起。周同叫他「不必著忙」,他誤會周同是要等待竇元,不願和他作戰。故而吼咆如雷,立刻撲上前來,掌擊周同。
「七步追魂」,移步換掌,當真是「來如雷霆,凝如山嶽」。周同要想和他分辯,已不可能,周同見他如此橫蠻,不覺也動起怒來,喝道:「好,你要決戰,我陪你,你當我怕你不成!」沙鐵山飛身猛撲,周同一招摔碑手硬劈出去,大摔碑手是最剛勁的掌法,手腳起處,全帶勁風,卷得砂飛石走!
沙鐵山見他掌力如此雄勁,暗暗吃了一驚,心中想道:「卻原來他身為一幫之主,倒也不是浪得虛名。」周同一掌劈下,沙鐵山身移換步,橫掌如刀,斜削出去。雙掌一交,周同的一股猛勁忽似打到虛空之處,給沙鐵山輕輕一履,身體登時失去了重心。
原來沙鐵山的「七步追魂掌」,有七種不同的掌式,隨機變化,妙用無窮。這一招他是用上乘的「借力打力」功夫,應付周同的大摔碑手。沙鐵山的內功雖然未到爐火純青之境,卻也具有「四兩撥千斤」之妙。
周同那一掌劈出,力逾千斤,一股猛勁,突然給他卸開,重心登時失了平衡,本來非跌倒不可,幸虧周同的外功亦已練到能發能收之境,一覺不妙,就在那一瞬之間,強把大摔碑手猛勁突然煞住,左掌同時反劈,將沙鐵山的眼神一引,倏的化掌為指,駢指如戟,反手點他喉核。喉核乃是最易受到傷害的一塊軟骨。縱有護體神功,也是難以保護這塊軟骨不受傷害的,何況沙鐵山的護體神功只不過是在開始練的階段,怎敢給他戳著?沙鐵山為求自保,就顧不得同時傷敵,只好使出移步換掌的絕技,在那電光石火之間,滑出三步。周同身體重心未穩,也踉踉蹌蹌地倒退三步。旁人看來,但見他們兩人的身形倏合倏分,怎想得到他們已經過了一番性命交關的搏鬥。
武學中有內功外功之分,一般來說,內功比較深奧難練,但若雙方都已練到登峰造極之境,那也是各有千秋。沙鐵山的「七步追魂掌」是內外兼修的功夫,周同的大摔碑手和金剛掌則是最上乘的外功。
若論掌法的精妙,運勁的奧幻,身手的矯捷等等,都是沙鐵山較勝一籌。但周同的外功火候卻比沙鐵山的內功火候深得多。沙鐵山未到爐火純青之境,對他這種「金剛猛撲」的打法,就不能不有所顧忌,不敢欺身進逼,盡展「七步追魂掌」的快、狠、准、變之長了。
兩人交換了一招,雙方都是心懷戒懼,沒有取勝的把握。再度交鋒,沙鐵山採取了繞身游斗的戰術,周同則以大金剛掌力把敵人拒在離身八尺之外。雙方游鬥了數十回合,兀自旗鼓相當,不分勝負。周同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只覺那轟轟隆隆的濤聲,恍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
周同暗暗吃驚,心裡想道:「怎的似有許多艨艟巨艦鼓浪而來?」要知沙鐵山這股水寇,船隻的數量雖然不少,但也不過是些普通的帆船而已,周同驚疑不定,沙鐵山乘機進攻,周同險險給他點中穴道,只好凝神對付,無暇查究真情。
段克邪和司空猛的師兄西門旺斗,西門旺勝在功力稍深,但段克邪輕功超卓,卻是遠非西門旺可及。段克邪採取了消耗對方氣力的打法,避實擊虛,一時間難以分出輸贏。
南夏雷兄弟與司空猛交鋒,卻是稍稍吃虧。司空猛是雪山老怪的獨子,盡得乃父真傳,本領要比兩個師兄都強得多,雖然受了點傷,南氏兄弟也還不易對付。
幸好段克邪輕功超卓,一面和南氏兄弟站在一起,一見他們形勢不妙,就倏的過去替他們解一兩招,段克邪輕功超卓,一面和西門旺游斗,在必要之時還可以抽出身來,冷不防的突襲司空猛。
但司空猛與西門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段克邪只靠突襲和游斗的方法也是奈何不了他們,南氏兄弟處在下風的形勢也是不能根本改變。段克邪不由得心中著急,暗暗嘀咕:「日頭已經過午了,怎的大師兄還不見來?」
心念未已,忽聽得咚咚的戰鼓聲,嗚嗚的號角聲,遠遠望去,已經可以看見許多艨艟巨艦在泊岸邊,一大隊官軍正在殺上岸來!
周同大怒道:「好呀!竇元、沙鐵山,你們竟然不顧綠林信義,勾結官軍,這算哪門子的好漢?」綠林有綠林的規矩,兩幫火併,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一方勾結官軍。
竇元也不覺愕然,正要分辯,西門旺忽地哈哈笑道:「竇大哥不必驚慌,來的是自己人!」
話猶未了,官軍前鋒已到,領頭的是一個手拿獨腳銅人的虬髯漢子,不是別人,正是西門旺的師弟、司空猛的師兄——在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手下當了將軍的那個北宮橫。
原來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和揚州節度使李元興是兒女親家,李元興的境內有兩幫「大盜」橫行,竇元這一幫只圖打家劫舍,李元興還可以稍為容忍,周同這一幫不劫百姓只劫富戶官倉,李元興更是把他們當作心腹大患。因此在他打聽得兩幫要火併的消息之後,就請田承嗣將他的精銳「牙兵」發來,希望能把兩幫人馬一網打盡。不過這個計劃也還可以臨時變通,分別對待,即是竇元這一幫的頭目肯歸順的話,則他可以「納降」。至於周同這一幫,則是要盡數「誅滅」的。
西門旺實際的身份是魏博與揚州之間的聯絡人,兩幫比武的日期、地點都是由他通風報訊的。他怕秘密泄漏出去,同時也不知竇元心意如何,因此連竇元也瞞過了。
北宮橫帶魏博的牙兵殺了到來,將獨腳銅人一舉,朗聲說道:「竇舵主,今日我們是決心殲滅周同的海河幫的。你願意與我們作友還是作敵,請你立即一言!」
竇元心亂如麻,此時他與展、褚二人正在捨命惡鬥,他雖然心裡也覺得給官軍迫他訂「城下之盟」極為可恥,但在這生死關頭,卻又不禁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何苦與他們同歸於盡?」
激戰中竇元險些中了展伯承的一劍,心意立決,便即說道:「好,北宮將軍,既然你肯把我姓竇的當作自己人,你怎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但這兩個小子卻不勞你們動手,我要親自打發他們。」竇元向官軍屈服,自己也覺可恥,因此多少要表示一點「英雄氣概」,他自忖可以勝得展、褚二人。
北宮橫哈哈笑道:「好。竇大哥這邊的朋友,碰上我們的人請打個打呼,以免誤傷。」舞起獨腳銅人,橫衝直闖,打翻了海河幫的幾個頭領,把眼一望,看見他的大師兄正在和段克邪激戰,便向段克邪這邊殺來。
北宮橫是雪山老怪司空圖的二弟子,本領比不上師弟,但卻勝於師兄,段克邪單打獨鬥也是打不過他的。此刻給他和西門旺夾攻,雖有超卓的輕功,亦是難以應付。北宮橫的銅人舞得呼呼風響,將他的退路封住,圈子愈縮愈小,迫得段克邪險象環生。
辛芷姑大怒,說道:「錚侄,你和劍虹替我打發這個胡狗。」鐵錚與華劍虹雙劍齊上,敵住泰洛。辛芷姑抽出身,幾個起伏,趕到了北宮橫背後,刷的就是一劍。
北宮橫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心頭一凜,獨腳銅人反手掃出,辛芷姑劍招奇詭之極,不待他的銅人碰著,又已立即變招,從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掃來,北宮橫連遇幾次險招,無可奈何,只好轉過身來,全神對付辛芷姑,段克邪這才鬆了口氣。
北宮橫的獨腳銅人是件重兵器,但卻又能利用銅人的手指點穴,兼有輕兵器判官筆之長。辛芷姑的長劍不能讓他碰上,當下揮舞拂塵,掩護奇詭辛辣的劍招,見隙即攻,和北宮橫殺得難分難解。
但辛芷姑抽身去應付北宮橫之後,鐵錚、華劍虹二人聯手斗那泰洛,可就頗感吃力。泰洛是僅次於空空兒、華宗岱、司空猛等人的高手,雖然不是頂尖兒的角色,但在武林中有他這樣本領的卻也不多。最厲害的是他還練有「腐骨掌」的邪派毒功,鐵錚與華劍虹必須步步提防,不能讓他的毒掌沾上。
宇文虹霓和丘必大本來是旗鼓相當,但她受傷初愈,時間一長,也就有點感到力不從心,難於應付了。官軍四面合圍,周同這邊的人處處吃緊。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之下,唯有展伯承與褚葆齡二人,對周圍混亂的情勢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全副心神,都用來對付竇元。
竇元的鐵牌舞得虎虎生風,儼如在四周圍堆起了鐵壁銅牆,遮攔得風雨不透。他決意「斬草除根」,左手的鐵牌用以護身,右手的虎頭鉤則在鐵牌掩護之下伸出來攻敵,戰到緊處,鉤光閃閃,化作了一道銀蛇,絞著兩道劍光,盤旋飛舞,幾乎招招都是殺手。展伯承與褚葆齡二人用盡方法,也攻不破他的防禦,迫得只有招架的份兒。展伯承準備好了的那招殺手,亦因無隙可乘,始終沒有機會施展。
官軍已把海河幫的人重重圍住,眼看海河幫就要一敗塗地,忽聽得有人怪聲笑道:「好呀,好熱鬧的場面!總算我趕上了!嘿,嘿,哈!哈!你們打大架,想撇下我空空兒這可不成!」
竇元聽得空空兒的聲音,不禁大吃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不但是空空兒來了,和空空兒一同來的,還有三個人,一個是楚平原,一個是鐵摩勒的副寨主蓋天豪,還有一個海河幫的刑堂香主石敢當。
原來空空兒早已打聽得他們兩幫要在今日決戰,只因他與華宗岱談論武功,談得高興,所以直到今朝,才捨得與華宗岱分手,匆匆趕來的。
蓋天豪則是到科達沁草原,奚族酋長那兒探親回來的。揚州將有兩幫綠林火併之事,他在路上已聽到風聲,是以他不迴轉山寨,而先到揚州。石敢當則是周同派他負責留守的。蓋天豪來到長江口海河幫臨時所設的留守處,恰巧碰上了空空兒和楚天原。楚平原是來探聽宇文虹霓的消息,正好也是此時趕到。
石敢當負責留守,本來不該擅離防地。但此時由揚州節度使的艦隻送來的魏博牙兵,加上揚州本地的水師,已把竇元與周同兩幫的船隊全部都在海上包圍了。空空兒來的時候,石敢當剛好接到戰報,於是親自駕船將他們三人送來。
他們兩幫的船隊即使同心合力,也是敵不過官軍的艟艨巨艦,何況他們又是內部紛爭?一場海戰的結果,竇元這邊的船隻,一半投降,一半擊沉,周同這邊的船隻,因堅決不肯投降,卻是十九被擊沉了。
石敢當、蓋天豪二人精通水性,善會馭船,加上空空兒與楚平原兩大高手在船頭拒敵,官軍的船隻不敢迫近,終於給他們這隻快船在混戰中到達了這個荒島。
空空兒、楚平原是名震江湖的兩大高手,蓋天豪昔年也曾經是當過長江十三家總寨主的人物。他們三人忽地到來,雖不能扭轉局勢,亦已足令敵方膽戰心驚!
其中最最吃驚的又是沙鐵山與竇元。沙鐵山是怕空空兒來找他算帳,報那日在長江上弄沉他的船隻之仇。竇元則因犯了綠林的大戒,怕空空兒向他問罪。
展伯承矢志報仇,全神對敵,對周圍一切,渾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這樣捨死忘生的惡鬥之中,有一方心神略分,另一方就有可乘之機了。
就在竇元驟吃一驚之際,展伯承突然發覺他露出一個破綻,心頭大喜,不顧一切,立即便施展他早已準備好了的那招殺手,平劍向鐵牌一拍,倏的繞到竇元背後,伸手就抓竇元的琵琶骨。
琵琶骨若給抓住,多好的武功也是無能為力,那時褚葆齡在他正面進攻,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殺了竇元。
這一招用得險到極點,褚葆齡一直擔心的也是怕展伯承不顧性命,用這一招,在最後關鍵的時刻,褚葆齡不由得也是驀地一驚,雖然她立即記得要和展伯承配合,但卻不由自主的手指微顫,一劍刺出,竟然刺歪兩寸,沒有刺著竇元的要害,只是劍尖劃破了他一點皮肉。
竇元何等厲害,發覺不妙,陡地一聲大吼,反手彎過了虎頭鉤,鉤尖也朝著展伯承的脅下「愈氣穴」刺去。
此時形勢,雙方的招數若都用實,竇元的琵琶骨要給展伯承抓著,展伯承也將喪在竇元鉤下。但他喪命之前,是決不會放鬆竇元的,褚葆齡一劍沒有刺著要害,第二劍也必將殺了竇元。所以這是一個竇元與展伯承兩敗俱亡,同歸於盡的局面!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得空空兒一聲呼喝,聲到人到,衣袖一拂,卷了竇元的虎頭鉤,掌心一按,又把展伯承推開了三步。他用的乃是一股巧勁,就在展伯承的五指剛剛要抓著竇元的琵琶骨之時將他推開,對兩人都毫無傷害。
竇元驚魂未定,只聽得空空兒冷冷說道:「我只是不想你們一同到閻王爺那裡報到,我可沒有幫那一邊。你們兩家的冤讎是一盤算不清的帳,以後你們要怎麼樣我管不著,今日有我在此,卻不許你們再打了。」說罷,把虎頭鉤還給竇元。
空空兒一生好勇鬥狠,給別人作調人,這次還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你道他何故如此?原來竇元與展伯承的結仇,追溯起來,空空兒也有很大的關係,他一來是為了愛惜展伯承的性命,二來對少年時的一段往事,也覺得有點抱愧之故。
當年王、竇兩家爭奪綠林霸權,王伯通請來了空空兒幫忙,竇家五虎則請來了妹婿段珪璋助陣(事詳《大唐遊俠傳》)。空空兒出頭邀斗段珪璋,說好了他們之間單打獨鬥,誰贏誰輸都不許插手兩家的紛爭的,段珪璋是當時著名遊俠,本來也是不願插手這種只是為了爭權奪利的綠林之爭的,不過為了親戚情分,不得不敷衍竇家五虎而已。
空空兒提出的條件,得到段珪璋答應,結果空空兒贏了一招,段珪璋依約退出,竇家失了最得力的幫手,王伯通的女兒王燕羽遂施展她從妙慧神尼新學成的劍法,把竇家五虎全都殺掉。王燕羽就是後來展元修的妻子,展伯承的母親。而竇元則是竇家五虎中竇令符的小兒子,當時僥倖漏網。兩家冤冤相報,慘烈之極,追究起來,就是由飛虎山這一戰造成的。
竇家固然是在綠林中作惡多端,但王家代為盟主也只是以暴易暴,所以在飛虎山事件過後,空空兒也是不禁有點後悔的。
正是空空兒有著為了當年之事抱疚的心情,所以他就不忍再殺竇元了。在另一方面,當然他更不願意展伯承傷在竇元手下。
不過,撇開兩家的上一代事情不談。在這一代,竇元、展伯承所走的道路卻是大不相同,竇元是要繼承他祖父在綠林的霸權,可以不問是非,不擇手段,展伯承的父母則是早已改邪歸正,他一出身就是少年的俠義道了。是以空空兒這次雖然兩不相助,只作「調人」,但他的心情對竇元只是「不忍誅戮」,對展伯承則是一片愛護的。
竇元得空空兒交還他的虎頭鉤,驚魂稍定,大感意外,他生怕空空兒追究他與軍官勾結的事情,連忙逃跑。
竇元一跑,沙鐵山心驚膽戰,生怕空空兒找他算帳,他心裡一慌,給周同「砰」的一掌,打得口吐鮮血,跌翻出三丈開外。
空空兒從他身邊掠過,哈哈笑道:「算你運氣不錯,今天碰上了你恰恰受傷。嘿,嘿,這裡陪我打架的人倒還不少呢,你不受傷我也不屑打你了。」沙鐵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見空空兒已去得遠了,這才放下了心,連忙躲進人堆之中,不敢再出頭露面。
空空兒笑道:「哈,原來雪山老怪的三個弟子都在這兒。這個使獨腳銅人的我還沒有和他交過手,老伴,你也得讓我先過一過癮了。」大笑聲中,跑上前去,替下他的妻子辛芷姑,來斗北宮橫。
北宮橫知道來者是空空兒,吃了一驚,先下手力強,立即舞起銅人,便是一招「橫掃千軍」。銅人的腦袋當作錘頭使用,撞擊空空兒胸腹,銅人的手指又當作點穴器使,點打空空兒腰間的五處穴道。
空空兒哈哈笑道:「雪山老怪門下以你的氣力最大,但內功卻比你的師弟稍遜一籌,嗯,看來你的師父有點偏心。」跟著又道:「你這銅人點穴手法也很不錯,不過若論點穴的功夫,應推華宗岱為天下第一,你比他還差一大截。即使我的袁公刺穴劍法,也要比你高明一些,不信,我就試給你看。」
空空兒口中肆意評論,不只評論對方的武功,還評論天下各大名家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各家武功。他雖口若懸河,出手卻仍是快如閃電。他的短劍早已出鞘,只見劍光飛舞,叮叮噹噹之聲不絕如縷,就在他說這幾句話的時間,那柄短劍已在銅人身上擊刺了五六十下,銅人身上「傷痕」斑駁,一片片的銅屑,隨著劍光脫落、飛揚!
空空兒笑道:「如何?要是我刺在你的身上,你的身上已變作黃蜂窩了!」北宮橫忍不住氣道:「你要刺在我的身上,只怕也不那麼容易!」北宮橫天生神力,銅人使開,方圓丈許之內,潑水不進。
空空兒笑道:「不錯,不錯。你的門戶封閉謹嚴,我若想在百招之內,刺著你的身子,的確不易,但你打不著我,我卻可以找尋機會,你稍有疏忽,我就可以刺傷你,所以若然你我能斗百招開外,我一定有把握可以把你的身體變作黃蜂窩,你信不信?」口中說話,劍招愈攻愈緊。
空空兒說的都是知己知彼大行家的說話,北宮橫不由得心膽俱寒,心道:「這個魔星若然和我死纏下去,只怕我當真是難免受他所傷。」
海河幫群雄見空空兒來到,人人都是精神倍振。但敵人為數太多,他們被截開圍攻,各自為戰,還是未能會合突圍。不過在空空兒、段克邪與南氏兄弟和雪山門下三弟子這一堆,因為都是頂兒尖兒的高手搏鬥,莫說官軍近不了他們,武功稍弱的人也插不進手去。
段克邪叫道:「師兄,幫大家突圍要緊,咱們可不必戀戰了。」
空空兒瞿然一省,說道:「對,這廝的功夫,我已了如指掌,他是打不過我的,我殺了他也沒有什麼意思,就饒了他吧。」身形一晃,倏的就從北宮橫身旁掠過,奔向了司空猛。
南夏雷、南春雷兄弟二人知道空空兒的脾氣,見空空兒撲來,連忙退開讓他。他們兩兄弟正是打得精疲力竭,也幸而空空兒及時趕到,替換他們。
空空兒插劍入鞘,哈哈笑道:「司空猛,那日你用車輪戰困我,今日你可不能占我的便宜了。」司空猛最長於大擒拿手法,故而空空兒也不用兵器。
司空猛見他師兄不敵空空兒,心裡又驚又怒,說道:「好吧,今日就讓你夫婦用車輪戰吧。」一招「北斗七星」使出,雙手擒拿,空空兒的七處關節要害,都在他的掌指籠罩之下。
空空兒喝道:「來得好!」透過千重掌影,還了一招「龍飛九天」。空空兒是把他的「一劍刺九穴」的絕技化到指法上的。這一下,他在掌法中使出劍法,遍襲對方的九處穴道,比司空猛的大擒拿手法更勝兩分!
司空猛竭盡平生所學,解了他這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震得司空猛幾乎立足不穩。
原來司空猛的武功本來也比空空兒差了不多少,但他曾與辛芷姑劇斗一場,雖然受的只是輕傷,真力可也消耗不了少。這情形恰巧是和那日倒轉過來,吃氣力不佳的虧是他而不是空空兒了。
空空兒笑道:「當世的大擒拿手法,應該數你們父子二人了。不過,你還是打不過我的,你大約至多可以跟我斗個三百招。可惜今日你氣力不支,我也沒工夫和你纏鬥。且待將來我再找個機會和你斗上半天,那時你就知道我說的不是大話了。」
司空猛聽了空空兒的口氣,似乎不想把他難為,正自心中暗喜。不料空空兒忽地又道:「我空空兒講究的是真功夫,實本領,我許你們用車輪戰,我卻決不用車輪戰來占你便宜。但你那日竟乘我之危,將我暗算,行為卑劣,多少也得讓你吃點苦頭!」說話之間,雙掌盤旋飛舞,已是疾攻了十七八招。說到「苦頭」二字,掌力倏地加重,司空猛招架不住,連忙使個「龍盤繞步」的身法避開,饒是他躲閃得宜,空空兒的掌鋒已是從他頰旁削過,反手打了他一記清脆玲瓏的耳光。
空空兒哈哈大笑,說道:「段師弟,走吧!」雪山老怪門下共有三人,多占了一個人的便宜,但在新敗之餘,這三個人都是神沮氣喪,看他們兩師兄弟揚長而去,誰都不敢去追。
空空兒、辛芷姑、段克邪和南氏兄弟等人分頭替群雄解圍。此時楚平原也已與他的妻子宇文虹霓會合了。
宇文虹霓正在與丘必大殺得難分難解,她前幾日所受的傷初愈,激戰多時,已是頗有力不從心之感。楚天原來得正是合時,跑上去喝道:「你們在西域欺侮小國,迫得我們夫婦離開師陀。你們還要追到中原來不肯放過我們?好呀,你們欺人太甚,我不和你們算一算帳,你只當我們是好欺負的了!」
楚平原的快刀是武林一絕,說話之間,已是以「亂披風」的刀法劈出了六六三十六刀。丘必大曾是他手下敗將,勉強對付了這三十六刀,已是嚇得滿頭大汗。楚平原猛地喝聲「著!」刀光一閃,丘必大的兩根指頭應聲而落,扔下了月牙彎刀,抱頭鼠竄。
宇文虹霓悲喜交集,夫妻重會,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楚平原道:「虹霓,你是一國之主,怎好不顧百姓前來追我?」
宇文虹霓眼中含淚,說道:「大哥,總算是找到你了。要回去咱們一同回去!」楚平原十分感動,不忍再責備宇文虹霓。
鐵錚、華劍虹二人力戰回紇第一高手泰洛,也正在吃緊。楚平原道:「虹妹,且待我打發了這廝,咱們再從長計議。」
鐵、華二人退下,楚平原補上空檔,喝道:「我來會會你的毒掌!」聲似驚雷,刀如駭電。泰洛的腐骨掌雖然厲害,也不敢硬攖其鋒。刀光掌影之中,兩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搏,盤旋進退,閃展騰挪,雙方都是抵隙尋瑕。泰洛的武功也真箇了得,楚平原的快刀連劈了九九八十一刀,都沒斫著他。但泰洛的毒掌也未能打到他的身上,楚平原內功深厚,吸了他毒掌所發的毒氣腥風,只是稍感暈眩而已,對他的快刀毫無影響。
他們兩人是旗鼓相當,難分勝負。但另外兩個回紇武士,卻不是宇文虹霓和鐵錚、華劍虹等人的對手,激戰中只聽得一聲慘呼,宇文虹霓一劍斫斷了一個回紇武士的手臂,鐵錚也刺傷了另一個武士,嚇得他們沒命飛逃。
泰洛見三個同伴都受了傷跑了,無心戀戰,虛晃一招,喝道:「待你們回到師陀,我再與你們算帳!」楚平原喝道:「要算帳現在就算!」閃電般的一刀劈去,卻只削掉了泰洛頭上的皮帽。
泰洛向華劍虹猛攻一掌,打開缺口,已逃出去了。外面仍是敵人的大包圍。
宇文虹霓道:「大哥,顧全大伙兒要緊,這幾個回紇的鷹爪無需現在就除掉他們。」楚平原道:「不錯,咱們去幫大夥突圍。」
空空兒、楚平原、段克邪三對夫婦再加上南氏兄弟等一流高手,分頭接應被圍諸人,所到之處,如湯潑雪。其中尤以空空兒最為厲害,左面一兜,右面一繞,見隙即入,專攻強敵。他無暇傷人,只是施展他那一招點九穴的指法,片刻之間,給他點了穴道倒在地下的已有數十人之多。不需多久,被截在各處的群雄都已突圍而出會合在一起了。可幸傷的不多,死的更少,只有幾人。
楚平原、宇文虹霓與段克邪、史若梅兩對夫婦仗劍在前開路,空空兒、辛芒姑這對夫婦則擔當殿後,應付追兵,合力殺出了一條血路。
官軍雖有三千之眾,但人人都是害怕空空兒的厲害,只敢高聲吶喊,虛張聲勢,遠遠追來。
雪山老怪的三個弟子比較起其他人來,不那麼忌憚空空兒,但他們每個人都曾敗在空空兒手下,自覺羞慚,也不敢離開大隊前來追擊。
北宮橫是這次統率魏博牙兵來助揚州節度使「討賊」的主將,如今雖在海戰中擊沉了兩幫的船隊,又招降了竇元這幫頭目,但海河幫的重要人物,卻一個也沒擒獲,心有不甘,遂下令道:「調神箭手到前面來,亂箭射殺這幫賊人,能殺得多少,就是多少!」
魏博牙兵中有一營弓箭手用的是長臂弓。這是當時射得最遠的一種弓箭。群雄有的舞動兵器防身,有的也發暗器還擊。但暗器卻不及長臂弓射得那麼遠。在敵方箭如雨下的情形底下,群雄雖然防護得宜,也給射殺了幾個人。
魏博的弓箭手中,有一個箭法特別高強,他射殺了兩個人,洋洋得意,又發連珠箭向空空兒射來。
空空兒本來可以接他的箭,反射過去,將他射死。但空空兒一來是給他惹得火起,二來也想施展絕技,震懾敵人,遂在亂箭如蝗之中,驀地一聲長嘯,拔身「飛起」,喝道:「哼,你笑得很快活是麼?我馬上就要你的腦袋,叫你笑不出來!」
空空兒這邊話猶未了,那一邊的笑聲也還未止,陡然間只見劍光一閃,發笑的那個「神箭手」腦袋和脖子已經分家,果然笑不出來了。
空空兒施展絕頂輕功,沖開箭雨,取了那人的首級,轉眼間又已回來跟上了大隊,當真是有在百萬軍中取人首級易如探囊取物的功夫!正是:
來如疾風去如電,取人首級如探囊。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