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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身世難言徒自苦

2024-04-25 18:19:11 作者: 梁羽生

  情懷愁鎖倍堪憐

  楊華深入柴達木山區,放眼是一望無際的林海。

  

  高原景色,奇麗萬狀,但也可以簡單的用一個「大」字來形容。一塊岩石可以有一間、兩間甚至三間屋子那樣大,而且奇形怪狀,自成格局。有的像走獸,有的像飛禽,有的彷佛懸在半空,要立刻壓下來似的。令人在下面走過,也不由得要有點兒提心弔膽。

  山坡上儘是松、檜、柏和杉樹,大的可兩三人合抱,樹幹筆直,好像要刺破青天。樹頂相連,枝葉密集,抬頭只能望見一線藍天。幾股像飄帶似的雲霧環繞著山腰,將山峰隔成了幾塊,只有峰頂突兀地高聳雲端。岩石上大都長著斑斕的赭紅色、雪青色、或草黃色的鮮苔。斑駁的岩石,加上塔形的松樹,綠色的草坪和匹練般的流泉,儼如巨匠揮毫,寫出了一幅碩大無朋的山水畫!

  「大」之外就是「靜」,聽到的只是流泉的嗚咽,松風的呼號,兀鷹的餓鳴。這些聲音,匯成林間的「天籟」。聽到這些聲音,更是令人感到靜得出奇,靜得可怕。

  楊華穿過林海,踏過雪原,在這高原上的柴達木山區,已經走了兩天,還沒有碰見過一個人!

  在靜得出奇的林海里,他的心情卻是絲毫也不平靜。

  首先,他是覺得奇怪,為什麼走了兩天,還沒有碰見一個義軍?

  他看了看金碧漪給他的地圖,並沒有走錯。按說離開義軍聚集的中心地點不到百里,已經是應該有義軍巡邏的了。「或許是因為樹林太大,我一時還未能湊巧碰上吧?」

  楊華又想道:「尉遲炯想必早已到了,他會不會跟孟元超談起碰上我和碧漪的事情呢?」

  想起了金碧漪,想起了尉遲炯,他的心情越發不能平靜了。

  楊華的胸襟並非狹窄,但想起了尉遲炯罵他的那句說話:「癲蛤蟆想吃天鵝肉」,仍是止不住心頭的隱痛。雖然尉遲炯在和他交手之後,業已為了這句話向他道歉。

  那晚尉遲炯雖然沒有明白地說出來,但從他的語氣之中,則已顯然透露,他是受了江海天之託要給金碧漪做媒的。男的是誰,不用說當然是江海天的第二個兒子,金碧漪的那位江師兄了。

  楊華不禁心中苦笑:「江、金兩家,門當戶對。江大俠的兒子配上金大俠的女兒,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我算什麼?怪不得尉遲炯要罵我是癩蛤蟆了。」

  楊華放眼無邊的林海,皚皚的雪景,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金碧漪對他說過一句話:「天地寬廣得很,一點無關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說是嗎?」

  是呀,天地寬廣得很,他現在是深深體會到了。這無邊的林海,這浩瀚的雪原,都足以令人胸襟豁然開闊。在這寬廣的天地之中,自己卻為著私情苦惱,豈不是太可笑了麼?

  這句話是金碧漪在小金川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說的,當時她說這話,為的是規勸他不要去向孟元超尋仇,而現在楊華卻用來自我開解,希望自己能夠在相思的苦惱中解脫出來。效果如斯,自是大違金碧漪的初意了。

  只須再走幾十里路,就可以到達義軍的營地了,金碧漪或許見不著,孟元超是一定可以見得著的了!

  楊華咬了咬牙,心裡想道:「我這一生的不幸,和孟元超有極大的關係,無論如何,我都要弄清楚真相。假如他真的是像爹爹所說的那樣壞的人,我拼著受天下英雄暗罵,也一定不能放過了他。」但他卻怎想得到楊牧其實不是他的父親?楊牧編造的謊言,已經深深毒害了他純潔的心靈。

  森林裡隱隱傳來郁雷也似的轟轟發發的聲音,原來是山峰上掛下來的瀑布,從高處奔騰傾瀉,衝擊兩旁的岩石,楊華走到瀑布腳下,看那瀑布在麗日下灑起金色珍珠的泡沫,涼氣逼人,不禁精神為之一爽。

  他喝了幾口涼水,抹了一把臉,心中的塵垢似乎也給這奔騰的瀑布沖洗乾淨,坐下來略作小休。

  忽聽得一縷柔和的簫聲隨風飄來,越來越近。那轟轟發發的瀑布轟鳴,竟是壓它不住!

  楊華吃了一驚,不但驚奇於吹簫者深厚的內功,更驚奇的是這人所吹的曲調,他好像是什麼時候曾經聽見過的。簫聲柔和悅耳,好聽極了。端的有如「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下水灘!」吹的是江南曲調,好像把人帶到了「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江南。

  遙遠的記憶在心底尚未模糊,山明水秀的江南,楊華也是曾經到過的,不過那時不是鶯飛草長的暮春,而是「已涼天氣未寒時」的暮秋。

  他想起來了,七歲那一年,宋騰霄把他從父親的「靈堂」之中從他的姑姑手裡奪去,帶他到江南去找他的母親。宋騰霄喜歡吹簫,一路之上,就曾不止一次吹過這個曲調。

  一個清脆的女聲按拍低吟,與簫聲相和: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欄杆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攏,雙燕歸來細雨中。

  同樣的曲調,前一首是遊興方酣,充滿歡樂的氣氛;後一首是「群芳過後」,則不禁令人有蕭瑟之感了。

  楊華不懂審音辨律,卻也感覺到了樂曲的情緒,不由得暗自想道:「不錯這正是宋叔叔當年吹奏過的曲子。但當年是在江南,江南的風景可以西湖作為代表,在江南吹奏吟詠西湖的曲子,那是自然得很。但此處風光卻與江南迥異,宋叔叔為什麼還是要吹奏這個曲子?」

  簫聲戛然而止,那女子道:「霄哥,你還是念念不忘西湖麼?」

  楊華躲在岩石後,向上望去,只見一男一女,在瀑布的上方,並肩而坐。那中年男子果然是宋騰霄。楊華想道:「這女的想必是他的妻子了。」

  楊華猜得不錯,這女的是宋騰霄的妻子呂思美。

  宋騰霄嘆口氣道:「是呀,屈指一算,我已經有十二年沒有回家了。不知不覺患上了思鄉病啦。」

  呂思美道:「大哥,我看你不是思鄉,你是懷人!」

  宋騰霄黯然說道:「不錯,我在思鄉,也在想起二十年前和元超、紫蘿同游西湖的往事,你不會不高興吧?」

  楊華心中一跳:「紫蘿?這不是媽的閨名麼?」

  呂思美嘆口氣道:「我也十分懷念雲姐姐呢,唉,她在小金川的墳墓不知能否保全,咱們今年可是不能給她上墳了。」

  宋騰霄道:「這你不用擔心,元超已經托人照料她的墳墓,那個地方外地人也是不容易找得到的。」

  呂思美道:「說起來我是有點擔心孟師哥呢。雲姐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他的傷心依然未過。咱們是懷念好友之情,唉,但在孟師哥,卻好像是他也死掉了一半了。」

  宋騰霄道:「怪不得孟大哥傷心的,你不知道他們當年是怎樣相愛……」呂思美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也在替孟師哥惋惜呢。唉,這是造化弄人……」

  宋騰霄嘆道:「其實他們後來還是可以成為夫婦的,但紫蘿來到了小金川,卻不讓他知道。」

  呂思美道:「那時孟師哥已經有了無雙妹子了,我懂得雲姐姐的心,她是寧願犧牲自己,成全別人。」說到這裡,勉強笑道:「不過無雙妹子也很不錯,她和孟師哥配成一對,本來應該是很幸福的。」

  宋騰霄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不是說林無雙比不上雲紫蘿,而是情天缺陷,縱有女媧鍊石,也難彌補。」

  呂思美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咱們只能希望他在無雙妹子的溫柔體貼之下,慢慢平復心上的創傷。」

  宋騰霄默然無語,緩緩的又吹起簫來。

  呂思美道:「可惜孟師哥不在這裡,記得從前在小金川的時候,他和我一樣,都是喜歡聽你吹簫的。」

  宋騰霄嘆口氣道:「過去的事,別提它。我就是怕惹起孟大哥的傷心,不敢在他面前吹簫呢。」

  楊華躲在瀑布下面,偷聽了他們的談話,好像是給人在心窩戳了一刀似的,不由暗自想道:「難道媽真的是曾經和孟元超做出對不住我爹爹的事情?不,這一定全是孟元超的不對,媽媽不知如何,受了他的哄騙?」

  一件事情,最怕知道一些,又不知道一些,楊華目前就是這樣。他不敢埋怨母親,只能遷怒於孟元超了。不僅遷怒於孟元超,連宋騰霄他也有敵意了。

  楊華在心情激動之下,不知不覺,弄出聲響。宋騰霄喝道:「誰在下面?」

  楊華站了出來,繞過瀑布,走上山坡。

  經過了將近十二年,宋騰霄從少年變成中年,容貌沒有多大改變;但一個七歲的小孩,變成了十八九歲的少年,宋騰霄可是認不出他了。

  宋騰霄一看,是個陌生少年,而且一看裝束,分明不是當地土人,而是外地來的。不禁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誰,為什麼跑來這裡?」

  楊華心情極是複雜,小時候宋騰霄曾對他很好,他是頗為感激的。但楊牧的謊言在他心裡生了根,楊牧說,宋騰霄當年受孟元超之託,特地把他劫走,為的是用來要挾雲紫蘿非跟孟元超不可。楊華想起這些言語,半信半疑,不覺心懷敵意,對宋騰霄怒目而視。宋騰霄道:「咦,我問你,你為何不答,卻瞪著眼睛看我?」

  楊華說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依樣畫葫蘆,反問宋騰霄。宋騰霄一聽,不覺愕然:「這小子倒像存心和我吵架了。」說道:「咦,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楊華冷冷說道:「只許你問我嗎?」

  呂思美道:「大哥不要這樣急躁。」回過頭來,柔聲說道:「我們夫婦二人,是住在這裡的。小哥,你好像是外地來的吧。這地方很少人來,所以問一問你。」

  她已經說得相當委婉,哪知楊華還是冰冷的面孔,並不答話,又反問道:「你們在這裡住了多久了?」

  宋騰霄忍不住氣上心頭,說道:「你問這個幹嗎?」

  楊華說道:「你雖然住在這裡,但本來也是從外地搬來的,對不對?」

  宋騰霄道:「是又怎樣?」

  楊華淡淡說道:「沒怎麼樣。既然大家都是外地來的,你們來得,我為什麼就不能來?」

  呂思美道:「說一說你的姓名,又有什麼打緊?」至此,她也不覺起了疑心了。

  楊華說道:「我又不想和你們打交道,為什麼要告訴你?」

  宋騰霄道:「你想和什麼人打交道?」面色越來越難看了。楊華比他更不客氣,哼了一聲,說道:「你管不著!」口中說話,側目斜睨,腳步已是向前邁進。

  宋騰霄喝道:「給我站住!」

  楊華說道:「你想怎樣?」

  宋騰霄道:「不說實話,我就和你不客氣了!」

  楊華冷冷笑道:「走路你也要管,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宋騰霄喝道:「少說廢話,你跑到這裡,到底是要幹什麼?快說!」

  楊華道:「好呀,我還沒有見過這樣橫蠻的人,你不客氣,我也不是好欺負!是不是想要打架?來吧!」

  宋騰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這小子,跑到這裡來找人打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跟我走吧!」身形一掠,已是截住楊華的去路,一抓向他抓下。

  呂思美忙道:「說不定是個傻小子,大哥,你可別下重手傷他。」

  宋騰霄道:「我理會得。」說話之間,五指如鉤,已是堪堪抓到了楊華肩頭的琵琶骨,試看他是否懂得武功。

  楊華冷笑道:「你給我抓癢嗎?」倏地沉肩縮肘,避招進招,點向宋騰霄脈門。

  宋騰霄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看來有點傻裡傻氣的鄉下少年,身手竟是如此矯捷,連忙縮掌變招,以近身纏鬥的小擒拿手法,反抓楊華虎口。楊華橫掌如刀,順勢就劈下來。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橫雲斷峰」,是硬碰硬接的打法。

  雙掌相交,只聽得蓬的一聲,宋騰霄連退三步,楊華卻只不過是身形一晃。論功力本來是宋騰霄高出楊華,只因他做夢也想不到楊華能有如此本領,出手之時,僅僅用了兩分力氣,還怕傷了楊華。哪知道就吃了大虧,要不是楊華也沒存心傷他,恐怕他的腕骨也要給楊華劈斷。

  呂思美大吃一驚,叫道:「大哥,你沒事吧?這人的確可疑,你用不著手下留情了。」

  宋騰霄道:「這還用說,這小子十九是清廷鷹爪。你放心,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我還會對付不了嗎?」

  他吃了大虧,下手果然再不留情,說話之間,掌劈指戳,已是接連向楊華攻了十七八招。

  楊華以指代劍,以掌作刀,或刺或抹,或劈或按,招數奇幻無比。宋騰霄是個武學的大行家,摸不透他的路數,不由得暗暗驚奇。雙方對搶攻勢,楊華絲毫也沒吃虧。

  楊華避實就虛,不與宋騰霄硬拼掌力,宋騰霄自忖,自己分明可以勝得了這個少年的,卻是給他弄得無可奈何,不由得漸漸心情暴躁。

  轉眼過了六七十招,宋騰霄心裡想道:「我若是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都打不過,豈不教人笑話?」要知宋騰霄一向心高氣傲,雖然此地沒有「外人」,旁觀的只有自己的妻子,他將近百招,仍然未能取勝,也是引以為羞。情急之下,忽用險招。

  宋騰霄雙掌如飛,倏地滾斫而進。這一招也有個名堂,叫做「三環套月」,招里套招,式中套式,迫得楊華非得硬接不可。

  但武學之道,偏攻偏守,都是有利必有弊的。宋騰霄自以為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卻不料也就著了楊華的道兒。

  只聽得「蓬」的一掌,這一次是楊華連退了三步了,但宋騰霄雖然站在原地,卻是忽然膝蓋一麻,身子向前傾仆。幸而他動作得快,手肘支地,立即反彈起來。倘若慢了半分,只怕就要變成滾地葫蘆。

  原來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楊華已是點著他膝蓋的環跳穴,然後才給他的掌力迫退的。

  楊華見他立即就跳起來,不禁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宋騰霄能夠和孟元超並駕齊名,功夫果然了得!」要知楊華剛才雖然不是用重手法點穴,但也不是等閒之輩,立即就可以自行解穴的。楊華自忖就沒有這樣深厚的內力。

  不過楊華心裡雖然佩服,嘴上卻是「得理不饒人」,他一穩住身形,便即冷冷說道:「空手你是打不過我,亮兵刃吧!」他是有意氣氣宋騰霄,二來也想試試宋騰霄的劍法。由於孟、宋齊名,他試出宋騰霄劍法的深淺,他日和孟元超交手之時,便可以心中有數了。

  宋騰霄勃然大怒,刷地拔出劍來,喝道:「好個狂妄的小子,接招!」其實剛才比掌,楊華也給他的掌力震退,雙方只能說是打成平手。但他是個成名人物,卻怎好和楊華辯論?一口悶氣,只能從凌厲的劍招上發泄出來。

  楊華待他劍尖堪堪指到面前,這才倏地反擊。一招似是而非的「春雲乍展」,橫揮出去,竟然後發先至,避招還招,拿捏時候,妙到毫巔。

  宋騰霄不禁又吃一驚:「這是什麼劍法?」說時遲,那時快,楊華一口氣已是攻出連環八劍。從嵩山派的「疊翠浮青」,到武當派的「追魂奪命」,中間還雜以天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少林派的各家劍法,每一招劍法都是似是而非,從宋騰霄意想不到的方位倏然刺去。

  宋騰霄當真不愧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雖然不懂無名劍法的奧妙,卻也並不慌亂。只見他回劍防身,連退八步,每退一步,就化解楊華的一招,消掉他的一分攻勢。不過宋騰霄是當世有數的劍術名家,本來他先發攻敵的,如今卻弄得要轉采守勢,已是感到臉上無光了。

  宋騰霄是臉上無光,楊華則是心裡暗驚:「他守得這樣綿密,我攻不進去。久戰定然不是他的對手,須得適可而止了。可是我裝作不認識他的,卻怎好意思轉過彎來?」

  劇斗中宋騰霄忽地斜躍數步,喝道:「來者何人?」楊華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苗人裝束的漢子剛在山腰現出身形。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三師父丹丘生的大仇家,曾經兩度和丹丘生爭奪石林的那個大魔頭陽繼孟。

  楊華吃驚未過,只見陽繼孟的後面又出現了一個人,是個年近五旬的婦人。楊華這一驚更甚,原來這個婦人是楊牧的姐姐辣手觀音楊大姑。她中年守寡,經常住在娘家,楊華自小就有點怕她的。

  陽繼孟哈哈笑道:「我只道和孟元超齊名的宋騰霄有多厲害,原來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打不過!」楊大姑則喝道:「宋騰霄,你搶了我的侄兒,還不交給我?」

  楊華在宋騰霄躍開的時候,故意裝作腳步一個踉蹌,趁勢抓起一把泥沙,塗污了臉孔,亦是退過一邊,靠著大樹喘氣,好像十分疲倦的樣子,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他用不著塗污面孔,楊大姑也是決計猜想不到,這個和宋騰霄交手的少年,就是她的侄兒。

  陽繼孟是在兩年前看過他的,要是留心察視的話,或許可以認出他來,但此時他也只是奇怪,何以會有一武功這樣高強的少年,並不知道就是楊華。

  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年,能夠和宋騰霄差不多打成平手,已經是令得他們驚異不已了。是以楊華裝作氣喘吁吁力竭精疲的樣子,他們倒是認為是必然的結果,確也沒有懷疑。

  只有宋騰霄自己心裡明白,楊華最少還可以和自己斗幾百招,楊華自動退過一邊,卻是令他頗感意外。他本來擔心楊華來了幫手,還要和他纏鬥的。

  「難道我看錯了人,這少年並非清廷鷹爪?」宋騰霄暗自思道。

  宋騰霄鬆了口氣,冷笑說道:「楊華不是你的侄兒!」

  楊大姑怒道:「胡說八道,雲紫蘿這賤人雖然早已給我趕出楊家,她生的兒子可還是我楊家的骨肉。我不認雲紫蘿作弟婦,楊華還是我的侄兒!」

  宋騰霄不願和楊大姑說明真相,哼了一聲,說道:「就算楊華是你的侄兒,你也該向段仇世討還才行。難道你還未知他早已做了點蒼雙煞的徒弟麼?」

  楊大姑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從我的手上搶走侄兒,我只能唯你是問!」

  宋騰霄冷笑道:「我正想向你們查究那個孩子的下落呢!姓陽的,你到石林向段仇世尋仇,你當我不知道麼?段仇世怎麼樣了?楊華是不是你劫去了?快說!」

  陽繼孟道:「我和段仇世的梁子與你何關?你硬要為他出頭,我也不會怕你!至於那個小子,我要他做什麼?」

  楊大姑喝道:「絲瓜不要纏在茄子上,我的侄兒下落不明,我只能著落在你的身上!」

  宋騰霄情知她是藉口討還侄兒,特地來和自己生事的,大怒說道:「你這潑婦,簡直是無理取鬧!要人沒有,要算帳就來!」

  楊大姑峭聲說道:「不錯,我正是要和你算帳!」雙方劍拔弩張,剛要交手,陽繼孟忽地一躍而前,說道:「楊大姑,你要算的是舊帳,舊欠不妨慢慢追討。宋大俠怪我得罪他的朋友,還是讓我和他先算這筆新帳吧!」

  十年前楊大姑曾經吃過宋騰霄的虧,如今雖然練成了金剛六陽手的功夫,自忖也是沒有必勝把握,於是說道:「新帳要算,舊帳也要算。好在咱們是兩個人,他們夫妻也是兩個人,兩個對兩個,公道得很,兩筆帳並作一筆算好了。」

  呂思美自是不甘示弱,說道:「好,那麼咱們男對男,女對女,讓我討教討教你辣手觀音究竟是如何心狠手辣?」楊大姑陰惻惻地說道:「討教二字不敢,嘿嘿,你是孟元超的師妹,宋騰霄的妻子,武功必不差,咱們比劃比劃!」

  宋騰霄喝道:「陽繼孟,你遠來是客,出招吧!」

  陽繼孟哈哈一笑,說道:「宋大俠,你怎的這麼客氣。……」宋騰霄只道還有幾句客套的說話要交待的,不料他竟是話猶未了,呼的一掌便打過來。陽繼孟的「修羅陰煞功」已經練到了第七重,掌力一發,寒飆捲地而來。饒是宋騰霄的內功深厚,亦是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顫。

  陽繼孟心頭大喜:「原來宋騰霄不過是浪得虛名。」掌風呼呼,雙掌齊發。宋騰霄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看劍!」劍光霍霍,比陽繼孟的出掌更快,陽繼孟才發兩掌,他已還擊三招。攻中有守,每一招都伏下極厲害的後著,登時把陽繼孟迫到離身一丈開外。身體雖然還感寒意,卻也盡可支持得住了。陽繼孟的驕狂之氣為之一斂,這才知道,宋騰霄並非浪得虛名。原來宋騰霄是因為和楊華先鬥了一場,耗了不少真力,功力自是不免打了一點折扣。

  楊華靠著大樹,自言自語道:「唱戲的哪及看戲的舒服?我樂得躲在一邊涼快涼快,看看熱鬧啦!」

  他看了幾招,心裡想道:「可惜宋騰霄沒有一開始就搶先,出劍也嫌還未夠快,要破陽繼孟的修羅陰煞功他恐怕是做不到了。」原來「修羅陰煞功」頗耗元氣,倘若宋騰霄是快劍急攻,攻得陽繼孟透不過氣來,他就不能連續施為了。不過這也怪不得宋騰霄應付不當,一來他的功力打了折扣,二來他是第一次見識「修羅陰煞功」,怎比得上楊華之能知己知彼?

  宋騰霄一面要運功抵禦寒氣,一面要應付敵人的攻擊,果然過了不久,便漸漸屈處下風。

  另一邊,呂思美和楊大姑交手,也是陷於苦鬥之中。

  金剛六陽手乃是楊家絕技,以掌力剛猛馳譽武林,每一掌劈出,都暗藏著六種不同的奇妙變化。本來這種純粹的陽剛掌力,是不適宜於女子學的,但楊大姑卻別出心裁,另闢蹊徑,在原來的家傳掌法上又再窮加變化,減少了幾分陽剛,加上了幾分陰柔,從純剛的掌力一變而為剛柔兼濟的功夫。是以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雖說是繼承家業,其中卻也有她自己的創造,變得比原來的掌法更為高明,更為陰狠了。

  十二年前,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已經差不多可以和雲紫蘿打成平手,和宋騰霄拼鬥,雖然輸了,也不過略遜一籌而已。如今經過了十二年的苦練,金剛六陽手的功夫業已大成,比從前威力更增,也更為無瑕可擊。

  呂思美使的雙刀一長一短,長刀用以攻擊,短刀用以防身,出自家傳,在武林中也是自成一家的刀法。當年她的父親因材施教,她的師兄孟元超傳了快刀絕技,青出於藍。她是女子,氣力較弱,難使快刀。但雙刀的招數卻是更為繁複奇妙,在防守上也比師兄的單刀更為嚴密。

  不過雖然如此,和楊大姑浸淫了幾十年的「金剛六陽手」比起來,畢竟功力還是有所未逮,老練也是有所不如。還幸她的刀法攻守兼施,門戶關閉得非常嚴密,苦鬥之下,勉強還可支持。

  楊華在旁觀戰,思如潮湧。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兩個師父——段仇世和丹丘生。那日在石林中和陽繼孟、洞玄子惡鬥,大家都受了重傷,楊華自己也暈了過去。他以為四個人已同歸於盡,但醒來之後,敵我兩方的四具「屍體」卻是都失了蹤。這兩年來,兩個師父的生死之謎始終未解。

  「陽繼孟這魔頭當時所受的傷比二師父三師父更重,他卻能夠逃出生命,想必我的兩位師父也還活在人間?聽這魔頭的口氣,他也似乎未知我的師父是死活?」想起了石林中那筆血債,楊華代師報仇之念自是不禁油然而生。他對宋騰霄不過有惡感而已,對陽繼孟可是大恨深仇!

  跟著想起來的童年情事,「媽媽不知受了姑姑多少閒氣,爹爹『出殯』那天,她還冤枉是媽害死爹的,硬要打我的媽媽。如今媽媽雖然死了,她受的氣我還是要替她出的。」

  宋騰霄惡鬥了將近半個時辰,只覺寒意越來越濃,禁不住牙關格格作響。陽繼孟得意洋洋,哈哈笑道:「宋大劍客,你還不服輸嗎?」宋騰霄心高氣傲,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可還當真不敢分神說話。

  楊華伸了一個懶腰,忽地走上前來,說道:「可笑啊,可笑!」接連打了三個哈哈。

  陽繼孟只道他是幫忙自己揶揄對方,心想這個小子倒還知趣,越發得意,便把楊華當作說相聲的搭檔,有意和他一唱一和,說道:「小兄弟,你說說看,是什麼可笑啊?」

  楊華緩緩說道:「可笑你太不知自量!」

  一盆冷水,兜頭淋下,陽繼孟笑容頓斂,面色一沉,說道:「我怎麼是不知自量?」

  楊華說道:「憑你這點功夫,單打獨鬥,焉能是宋大俠的對手?」

  陽繼孟心想:「莫非他說的乃是反話?」哈哈笑道:「你看清楚沒有?我再讓你瞧瞧!」連發三掌,把修羅陰煞功發揮得淋漓盡致,宋騰霄止不住連連後退,給他打得手忙腳亂。

  楊華冷冷說道:「不錯,你現在是稍占了一點上風,可是你們這場架打得太不公道!」

  陽繼孟道:「單打獨鬥,有何不公?」

  楊華說道:「你剛才不是眼盲吧?你分明看見他已經和我打了一場,你這才來占他的便宜,還能說是公道麼?嘿嘿,我都打不過宋大俠,何況是你?假如宋大俠未曾消耗氣力,我看你最多不過能夠接他三五十招!」

  陽繼孟見他說的甚是認真,哪裡像是在說「反話」?不由得氣往上沖,喝道:「好小子,依你說,你是勝過我了?」

  楊華淡淡說道:「不敢。倘若你我都是一上來就交手,或許你和我不分高下,如今我已養好精神,你是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了!」

  陽繼孟大怒喝道:「好吧,那你就上來幫宋騰霄的忙吧,省得我多費氣力。」

  楊華笑道:「我本來只是想看戲的,可是戲癮難熬,說不得也只好再唱一出了。宋大俠,請你讓一讓場子。要是唱得好,你給個喝彩,要是唱不好,你再替我接場。」

  宋騰霄心裡猜疑不定,姑且閃過一邊,看看楊華弄什麼花樣。楊華說道:「陽繼孟,你數著!」刷的一劍就刺過去。

  劍勢輕靈翔動,變化奇幻,迅捷無倫。饒是陽繼孟在武學上的見識造詣都很不凡,竟也捉摸不定楊華的劍勢是刺向何方?吃驚之下,連忙揮袖護身,單掌發出第七重的修羅陰煞功。掌風劍影之中,只聽得嗤的一聲,陽繼孟的袖子給削去一幅,化成片片蝴蝶。

  楊華冷笑說道:「孟神通當年練到第九重,你如今只練到第七重。修羅陰煞功你練得還未到家呢,焉能奈我何哉?」

  楊華一口氣喝破他的武功來歷不算,而且在一招之內就識穿他的深淺,陽繼孟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了:「當今之世,只有我一個人得了孟師祖的真傳,這小子年紀輕輕,何以懂得修羅陰煞功的秘奧?真是奇怪!」

  宋騰霄在旁觀戰,也是詫異之極,心裡想道:「這少年的劍法或許比我高明,功力分明還是不如我的。我都抵禦不了修羅陰煞功的寒氣,何以他卻居然神色自如?難道他剛才對我還是未曾全力的麼?」

  他們哪裡知道,楊華年紀雖小,卻是當今正邪兩派人物之中,唯一懂得破解修羅陰煞功的人。原來修羅陰煞功出自明代的武林怪傑喬北溟,喬北溟本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後來成為邪派的首領。張丹楓和喬北溟是同一時代的人物,兩人一正一邪。喬北溟是天下第一大魔頭,張丹楓是天下第一大劍客。兩人數度交手,最後一次,喬北溟終於傷在張丹楓劍下,遁跡海外,不知所終。

  張丹楓在他晚年所著的「玄功要訣」之中,記載有破解修羅陰煞功的法門。這部「玄功要訣」和他的「無名劍法」,藏於石林劍峰,在三百餘年之後才給楊華發現。孟神通的修羅陰煞功遠遠不及喬北溟當年,何況是孟神通的徒孫陽繼孟?是以楊華的功力雖未到一流境界,但用之於抵禦陽繼孟第七重修羅陰煞功卻已綽綽有餘。陽繼孟又曾先後兩次和楊華的三師父丹丘生在石林交手,因此陽繼孟功力的深淺如何,楊華亦是早已知道。

  照面一招,楊華就奪得了先手,趁他心虛膽怯之際,立即揮劍如風,著著搶攻。劍勢之迅捷雄奇,當真是有如奔雷駭電。在他怒劍急攻之下,陽繼孟已是難以再發修羅陰煞功了。楊華口中念道:「二、三、四、五、六、七、八……」驀地一聲大喝,收劍凝身,說道:「是不是未滿十招?」

  只見楊華的劍上有淡淡的血痕,雪地上幾點鮮紅。原來楊華最後一招,已是把陽繼孟的一根指頭削掉。只因出劍太快,連宋騰霄都還未曾瞧得清楚。

  宋騰霄喝彩道:「妙啊,剛好九招!」至此他已相信楊華確實是有誠意助他,對這少年的本領不禁大為驚異。心裡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道:「要是這少年一開始就用全力攻我,只怕我也難免敗在他的劍下。但他既然是個俠義道的人物,卻不知何故似對我懷有敵意?」

  宋騰霄對楊華的本領固然大感驚異,陽繼孟給他削掉一根指頭更是嚇得魄散魂飛。失掉一根指頭雖無大礙,但假如不是剛才縮手的快,掌心的勞宮穴只怕也要給楊華的利劍刺穿,修羅陰煞功就要化為烏有了。只削掉一根指頭已屬不幸中之大幸。陽繼孟大驚之下,哪裡還有餘暇細算楊華用了幾招,嚇得連忙轉身飛跑,唯恨爹娘少生兩條腿。

  其實楊華雖然懂得破修羅陰煞功,按說也不能在十招之內就把陽繼孟打得大敗而逃的。只因陽繼孟中了他的激將之計,心頭動怒,高手比斗,哪容得氣躁神浮,這就著了楊華的道兒了。

  楊華暗暗叫了一聲「僥倖」,回頭看時,只見楊大姑正在一掌向呂思美擊下,用的正是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一招六個變式,呂思美難以照應周全,只聽得「當」的一聲,左手的短刀已是給她擊落。

  宋騰霄搶在楊華面前,揮劍如風,一招「李廣射石」,徑刺楊大姑背心的「風府穴」,劍尖上吐出碧瑩瑩的寒光,尚未沾衣,已是令得楊大姑感到森森寒意。

  楊大姑本想把呂思美抓為人質的,未能成功,哪裡還敢戀戰?一掌迫退了呂思美,便即斜身竄出。

  宋騰霄見妻子沒有受傷,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大怒喝道:「你這惡婆不是要和我算帳的嗎?有膽的你就莫跑!」

  楊大姑身似水蛇遊走,掠過楊華身邊,一掌向他拍下,喝道:「都是你這小子壞了我們的大事!」

  楊華想起童年時候,母子受他欺凌,剛才還在自己面前,口口聲聲罵自己的母親,不由得也是起了怒氣,想道:「你罵我不打緊,罵我親娘可是不該!」本來不想打他姑姑,此時也非還手不可了。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對付呂思美可以,卻怎奈何得了楊華?只聽得「啪」的一聲,已是給楊華打了一記清脆玲瓏的耳光。

  說時遲,那時快,宋騰霄已然趕到,叫道:「小兄弟,這惡婆娘讓給我吧!」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向楊大姑徑刺過去。

  背腹受敵,這一劍又來得急勁異常,眼看楊大姑已是決計躲閃不開,忽聽得「當」的一聲,楊華側身一閃,放楊大姑過去,平劍當胸,一招「鐵鎖橫江」,卻擋住了宋騰霄的三尺青鋒,緩緩說道:「這婆娘雖然可惡可恨,但也有點可憐,請宋大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讓她去吧!」

  楊大姑又急又氣,又是大感意外。她外號「辣手觀音」,平生只有別人怕她,幾曾受過人家如此侮辱?楊華這一記耳光,打得她幾乎氣得發昏,但想不到楊華打了她的耳光,卻又救她性命。楊大姑狠狠地瞪了楊華一眼,從缺口便衝出去,轉瞬之間,走得無影無蹤。

  宋騰霄笑道:「這惡婆娘似乎還不領你的情呢。」

  楊華淡淡說道:「我但求心之所安,本來就不想要她領我的情。」要知他自小就給姑姑的威嚴鎮壓,要不是剛才氣上頭上,他還當真不敢打他姑姑這記耳光。但在這記耳光之後,他的心裡卻感到莫可名狀的痛快!

  宋騰霄心中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可曾學過孟家刀法的麼?段仇世是你何人?」

  原來楊華剛才要在十招之內打敗陽繼孟,不知不覺內有幾招,已是孟家的快刀刀法化到劍法上來。孟元超把刀譜交給段仇世請他轉授楊華的事情,宋騰霄是知的。

  楊華情知已經瞞不過去,只好向宋騰霄施了一禮,說道:「宋叔叔,請恕小侄適才無禮。分別多年,小侄不知就是叔叔。多謝宋叔叔問候家師。」他表露了身份,孟家刀法之事卻避而不談。心裡想道:「宋騰霄的眼光好厲害,但也怪我學得還未到家,刀法化成劍法,還是露出痕跡。糟糕,要是他說給孟元超知道,我就沒有取勝的把握了。」

  宋騰霄大喜說道:「原來你果然就是楊華!」高興之中卻也不免有點尷尬。高興的是好朋友的兒子武藝如此高強;尷尬的是自己竟然敗在小輩之手。他的性情和孟元超不同,孟元超是沉穩堅毅,他卻比較心高氣傲,重視面子。

  楊華說道:「不錯,小侄正是楊華。」

  宋騰霄道:「你的二師父呢?你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裡?」

  楊華遲疑片刻,說道:「二師父下落未明,我是來找孟元超大俠的!」

  宋騰霄怔了一怔,隨即面現驚喜之色,說道:「啊,那麼你已經知道了?」楊華冷冷說道:「任何事情的真相,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不錯,我是已經知道了。」

  宋騰霄的意思,其實是在探詢楊華是否知道自己是孟元超的兒子之事。但在楊華聽來,卻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所想像的那個「真相」,心裡想道:「原來孟元超果然是個壞蛋,哼,哼!」把心一橫,跟著想道:「你知道我是來找孟元超報仇,我也不怕!」於是坦然自承,已知真相。

  孟元超和雲紫蘿的一段「孽緣」,事關私德,宋騰霄當然不會隨便和人說的,孟、雲之事,他只曾告訴過妻子,因為他的妻子本來就是孟元超的小師妹。除了妻子之外,即使是義軍的領袖冷鐵樵和蕭志遠他也沒有告訴。

  他正感到難以啟齒詳告楊華,一聽楊華說是「已知真相」,不由得如釋重負,大喜說道:「你知道那就好了,那麼你自己去找他吧,用不著我多事了。不過——」

  楊華心裡想道:「你當然以為我打不過孟元超,樂得置身事外。好,你不插手,我正是求之不得。」說道:「不過什麼?要是你不方便帶我去見孟元超的話,我自己也會找得著他的。用不著叔叔你費心了。」

  宋騰霄不覺眉頭一皺,暗自想道:「怎麼他還是呼名道姓,不肯把元超喚作爹爹?」但隨即自己又想出理由來替楊華解釋:「哦,對了。年青人麵皮嫩,他在父子相認之前,不好意思就喚爹爹。」心想楊華既然目前不好意思認父,自己就暫且當作不知其事吧。於是說道:「不過可惜你來遲了兩天,孟大哥已經不在這裡了。」

  楊華在失望之中,卻也不覺的鬆了口氣。原來在他的心底深處,為報私仇,要和一個義軍的首領拼個死活,他還是感到心靈不安的。雖然這私仇他是決定要報。

  「他去了哪兒?」楊華問道。

  「三天之前,孟大哥已經去了拉薩了。現在你跟我們去見冷鐵樵和蕭志遠兩位頭領吧,他們會詳細告訴你的。」宋騰霄說道。

  到了義軍的營地,天色已經大亮。宋騰霄帶領楊華走進一個帳幕,冷、蕭二人正在和一個中年漢子說話,這中年漢子一見楊華,大喜叫道:「小兄弟,你也來了!冷大哥,蕭大哥,這位小兄弟就是我說的那位曾經幫了咱們大忙的小英雄了!」

  原來這個中年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韓威武。宋騰霄替他們介紹之後,蕭志遠道:「韓總鏢頭,這位楊兄弟有件事情,恐怕你還未曾知道呢。」韓威武道:「什麼事情?」

  蕭志遠回過頭來,笑問楊華:「楊兄弟,前幾天你是不是曾經和關東大俠尉遲炯打過一架?」

  楊華面上一紅,說道:「晚輩不知天高地厚,當時雙方稍稍有點誤會,晚輩無知,冒犯了關東大俠的虎威。」

  蕭志遠哈哈一笑道:「這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尉遲大俠說,他平生和人交手,以這一次和你拼鬥快刀,最為暢快。他和你不打不成相識,盛讚你英雄了得呢!」

  楊華聽他口氣,尉遲炯似乎未曾把他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事情說了出來,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說道:「這是尉遲大俠獎勵後進,給晚輩臉上貼金。」

  冷鐵樵笑道:「當今之世能夠和尉遲炯打成平手的,恐怕還沒有幾個人呢!可惜孟元超不在這裡,他的快刀和尉遲炯並駕齊名,要是他在這裡,你倒不妨和他比試比試。」

  楊華趁機說道:「比試不敢,晚輩只希望能有機會向孟大俠討教,不知孟大俠去了哪兒。」冷鐵樵道:「他和尉遲炯前往拉薩,要是你早來兩日,就可見著他們。」

  楊華正在有點擔心在這裡碰見尉遲炯,難免尷尬,聽說他也走了,倒是鬆了口氣。但想他和孟元超一起,自己要找孟元超算帳,卻是恐怕更加難了。問道:「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冷鐵樵道:「這可說不定。要是他們的事情辦得順利的話,最少也得在半年之後。」

  蕭志遠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談吧。酒席已經準備好了。」

  冷鐵樵笑道:「這本來是給韓總鏢頭準備的餞行酒,現在可又正好可以兼作接風酒了。尉遲炯大俠把碰見你的事情告訴我們之後,我們就料到你會來的,不過卻想不到你來的這樣快。」

  酒過三巡,菜添兩道,喝得興酣之際,冷鐵樵說道:「楊兄弟,咱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你卻不是外人。我們這裡的事情不必瞞你,你來得不巧,我們這裡,目前正是處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夕呢。我們已經決定放棄現在的營地,叫兄弟們化整為零,再找隱蔽的地方了。」

  楊華說道:「可是已知消息,清兵要來進犯麼?」

  冷鐵樵道:「正是。據我們探到的消息,清廷準備籠絡回疆的幾個大部落。第一步是叫他們不要供給我們糧食,第二步是利用他們出兵攻打我們。你知道打仗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天時不如地利要緊,地利又不如人和要緊。清兵遠道而來,不熟悉地理,當地百姓又不和他們合作,他們是很難『進襲』我們的,所以必須利用回疆的各部酋長。」

  楊華說道:「天下老百姓是一家,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就給清廷利用吧?」

  蕭志遠道:「你的話說得不錯,不過各部落的酋長卻難保不上清廷的當。」

  冷鐵樵接下去道:「所以我們才請尉遲大俠去說服各部酋長,他曾在回疆多年,和許多酋長都有交情。」

  蕭志遠說道:「鄂克沁旗的白教法王是支持咱們的,但白教和黃教牽涉進西藏的政教之爭,在西藏當權的是黃教喇嘛,白教這支喇嘛則在一百年前便已給黃教逐出西藏,如今仍然在青海,不能回去。清廷也想利用黃教來消滅白教。我們叫孟元超到西藏去,就是希望他能夠替白教和黃教作魯仲連的。我們曾經幫忙過西藏喇嘛抵抗天竺外族的入侵,是以和他們兩方面都多少有點交情。」

  楊華想不到這支義軍牽涉及這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暗自想道:「我該留在這裡幫他們呢,還是到拉薩去找孟元超算帳呢?聽他們的說法,尉遲炯雖然是和孟元超結伴同行,但出了青海之後,卻還是分頭辦事的。我可以少了一層顧忌,不過,孟元超辦的是大事,我要找他算帳,當然也還得等到他的事情辦妥之後。」

  韓威武道:「可惜我明天就要往鄂克昭盟送藥,不能留在這裡幫忙你們了。」

  冷鐵樵道:「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了,再說我們的目前問題也並不缺乏人手,而是要打破敵人的陰謀,你不必為了不能留在這裡而表遺憾。」這番話給楊華解開了心頭的一個結:「如此說來,我留不留在此地倒也無關緊要。」

  韓威武笑說道:「說到幫忙兩字,這位楊兄弟才是幫忙咱們最大的人。來,楊兄弟,我敬你一杯。」

  楊華面都紅了,說道:「韓總鏢頭,你這樣客氣,我怎麼擔當得起?其實我也並沒有功勞!」

  冷鐵樵笑道:「韓總鏢頭並非客氣,我也要敬你一杯。你大概還未知道你幫了我們多大的忙吧?我告訴你。」

  (第一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雲紫蘿長子楊華其實是她和孟元超的私生子,本書即以楊華的一生經歷作為主題,以他的師父丹丘生的冤案作為旁支,從多元角度描繪出人性善惡、武林風貌。主要情節包括:楊華在石林練武的奇遇;初出江湖,與天山第一劍客金逐流之女相戀;與武學宗師江海天之子結怨;受楊牧唆擺,找生父孟元超決鬥,以及丹丘生如何成為崆峒派「叛徒」等等。最後以丹丘生的冤案得到平反,楊華替代師父與清廷第一高手決戰作結。

  主角:孟華、金碧漪、丹丘生、羅曼娜、桑達兒、冷冰兒

  前集:《游劍江湖》

  續篇:《彈指驚雷》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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