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大雪紛飛時

  阿浞是在大雪紛飛的日子出生的，也是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開口說了話，先喊了娘娘，又喊了如如（乳母），接著會靠著母親數雪花，雪花有一瓣、兩瓣、三瓣，等阿浞可以自己數清楚雪花的六個花瓣時，母親平平的肚子就變得圓鼓鼓，乳母說這是有個弟弟在肚子裡等著出生，所以阿浞又學會了喊弟弟，但乳母說，不能喊弟弟，要記得喊殿下。

  那個時不時會來看母親的高大男人說，喊弟弟也沒關係，但阿浞喊他爹爹的時候，他從不應答。

  回想起來，從極小的時候開始，白帝就從未想過認他做兒子，可明知道他的存在還要娶他的母親，那不就是認可了母親和肚子裡的他？憑什麼不可以喊他爹爹呢？母親說，他真正的爹爹已經死了，他的祖母不認他，所以他沒有家族可以回去，他只能留在別人的爹爹的家。

  他不可以，卻有人一生下來便擁有這個資格。

  那個弟弟殿下出生了，不漂亮的孩子，也沒什麼本事，更不會說話，可大多數人都圍著這個弟弟殿下轉，家裡突然多了很多的丫鬟，光是乳母就有四個。每次洗澡都要有人專門托著弟弟殿下，有人專門拿帕子，有人專門調水溫，有人專門提著熱水。可自己呢，只能站在大木盆里，只有一個丫鬟幫忙澆水，一個乳母幫忙擦身。

  那個他沒資格喊的爹爹會把弟弟殿下抱在懷裡哄一哄，給弟弟殿下取了乳名，還逗著弟弟殿下喊他爹爹。

  他怯生生地抓著帷幔，喚了一聲母妃，想要母親抱著他，可那個沒資格喊的爹爹身邊卻有人叫來乳母問：「為什么小公子要喊母妃，應該喊母親。」

  乳母縮著脖子嘆了一口氣，點頭應下。

  他好氣，他好討厭這個弟弟殿下，憑什麼這個肉墩子一生下來就有那麼多人關注，憑什麼那個看起來好富貴好有氣勢的男人願意做這個肉墩子的爹爹？於是他偷偷的把枕頭放在弟弟殿下的臉上，如果這個弟弟殿下不存在，那麼母親只有他一個孩子，那個男人總能早晚認他做兒子，讓他喊爹爹吧？

  

  可是母親發現了，乳母嚇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母親沒說什麼，只是抱起他跪到了那個他沒資格喊的爹爹面前說：「臣妾生了這孩子，便不能遺棄他，我沒教好他，陛下請允許臣妾帶著他離開宮裡，回到民間去吧。」

  那個他沒資格喊的爹爹還有一個妻子，那個妻子搖頭：「可老六也是你的孩子。你不必多想，是看護的人沒有看護好老六。本宮做主，給老六多加一倍的人手，加四個暗衛。」

  他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可他知道，從那兒以後他再也沒有辦法單獨接近弟弟殿下，哪怕弟弟殿下看起來是一個人蹲在地上看螞蟻，只要他靠近，就會有人從各種地方冒出來，死死盯著他。

  他看著那個弟弟殿下一點點長起來，那是個傻蛋，很久以後才會說話，一開口不喊爹爹，也不喊娘親，而是指著地上說：「螞蟻搬家。」

  等弟弟殿下長到可以順暢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不可以和弟弟殿下一樣。

  弟弟殿下是那個男人和母親的兒子，而他則只是母親的兒子，是母親在幾年前跟另外一個姓韓的男人生的。

  他噁心韓這個姓氏，可偏偏家外面的人都喊他韓小公子！什麼韓小公子！他也想要人喊他殿下！

  姓韓是什麼好事嗎？姓韓是天底下最噁心的事情了！

  那一次母親與乳母帶著他來到一個非常偏僻的小村，他從未見過那樣的地方，那裡的地是泥濘的，空氣裡帶著臭味，耳畔傳來狗叫，村子裡的人穿著比抹布還爛的衣服，唯有那些被稱為祖母、大伯、伯母的人穿得有個人樣子，可他們看起來好髒好噁心，偏偏母親還說他就是他們的孩子，是韓家的兒子，要讓他認祖歸宗。

  幸好那些噁心的人沒有同意，他們哭著喊著跪著求著沒有同意，他們甚至把他推開，一把推到地上。他摔得好疼。他聽見那個年紀最老的祖母說：「孩子，你記住，你是韓家的孩子，但是你娘欠你的，她貪圖富貴，你要記得把她的富貴都搶過來給祖母，這裡才是你的宗族。」

  他學過，宗族就是人的血脈，是人的身份，是一個人成為他自己的基石，可他不要啊，他不要這樣的宗族！

  唯有一點他牢牢記住了，這是他娘欠他的！既然是娘欠他的，那也就是弟弟殿下欠他的，是那個陛下，當今的天子欠他的。

  在韓家留宿的那個晚上，祖母說了很多事情，他都記住了，他聽得熱血沸騰，原來他一直想要的是可以辦到的，只要他足夠耐心，他就能裝出好哥哥的模樣，等待弟弟殿下長大。人只要長大了，就不會時時刻刻有乳母照看，有宮人護著，他就有機會下手了！

  機會來得太快了。

  那個對母親很慈和的女人，叫做皇后的女人病了，母親為了報答皇后的照拂，自願去照顧皇后病中的飲食瑣事，母親說，她生他的時候難產，差點就沒了，是皇后不顧非議不怕擔責任，請了人來用了偏方。可他不這麼覺得，這個叫做皇后的女人一定與他一樣，不過是裝著對母親好，一定是等著有一天母親落單了再下手的。

  幸好那個叫做皇后的女人最終還是病死了，可母親也因為操勞變得虛弱，和那個叫皇后的女人一樣躺在了床上。

  他在無數個夜晚很認真地想過，如果母親也沒有了會怎樣，不管怎麼想，這件事情都很划算，他不過是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但只要她沒了，在這個地方就沒有人敢管他，大雪殿裡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是的，大雪殿。

  當時他們搬到這個大宮殿裡，他多高興啊！他以為因為他出生在大雪紛飛的日子，所以母親選擇了大雪殿。可誰知道他偷聽丫鬟們說話，這裡竟然是那個叫做皇后的女人的提議，說是為了弟弟殿下以後讀書方便。

  弟弟殿下很聰明？狗屁吧！他只是個愛看螞蟻的鼻涕蟲！

  不過弟弟殿下是很喜歡讀書，他總是看很多書，懂很多東西，這樣他的爹爹，父皇，就會誇獎他。真是愚蠢至極，要那麼努力，忍住想要玩耍的衝動去苦讀，練字練得手腕都疼，才能得到那個父皇一句誇獎。圖什麼？像是自己，只要摔壞一件文具，就有人過來勸慰，這樣不是更簡單嗎？

  不過弟弟殿下越蠢越好，越蠢，他的計劃越能成功。

  他等著他的弟弟殿下長大。

  可是好難熬啊。

  弟弟殿下開筆讀書了，有了正式的名字，穿著漂亮的書生常服，有小太監提著書箱子，被人恭恭敬敬地行禮，喊一聲：「六殿下」，再起身，轉身，撩起眼皮招呼一句：「韓侍讀好生伺候著。」

  他不是六殿下，他只是韓侍讀。

  明明都是一樣長大，一樣出生在母親身邊，吃一樣的米，玩一樣的玩具，為什麼他是韓侍讀？就因為母親自甘下賤改嫁旁人，他就要受到這樣的侮辱？

  這不公平！

  好在隨著六殿下開筆讀書，他也發現，六殿下也沒有那般受寵，書院裡正經受寵的是俊美無雙的四殿下，聰明甜美的五殿下，繼後嫡出的七殿下，他們六殿下不過是個書呆子。

  偉大的六殿下啊，也不過是個要靠著成績博取眼球的小丑罷了。

  這小丑還很蠢，分明有時候會覺察「韓侍讀」的不妥之處，但每次自己好好解釋，六殿下就都信了。換做是自己，決計不會相信的！

  臨考前點心裡的巴豆粉是他做的，六殿下以為是自己喝多了水；書本里的蛀蟲是他放的，六殿下以為是宮人沒有好好曬書；五殿下與六殿下的矛盾是他挑唆的，六殿下以為是沒能好好和五殿下交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可六殿下竟然絲毫沒覺察，完全被蒙蔽，還自以為是地喊他阿浞哥。

  對，他就是六殿下的哥哥，如果當不了活著的六殿下的哥哥，就當死了的六殿下的哥哥。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六殿下也同樣是由卑賤的母親生出來的，六殿下的身子骨也太過皮實了，哪怕是在六殿下苦修時做鬼耍手段甚至下毒，都不能放倒六殿下，反而讓六殿下以為自己是身子骨弱，更加堅定要修身苦學！憑著這一股勁兒，這個書呆子廢物竟然學得了一身好武功好法術！連素來擅長武藝的二殿下都比不上他！

  憑什麼！憑什麼他要學武功，白帝就給他找了最好的武功師父！

  憑什麼！憑什麼他要學知識，白帝就給他找了最有學問的隱士大儒！

  憑什麼！憑什麼他喜歡看書，白帝就把自己私人書房裡的珍本孤本送給他！

  憑什麼！憑什麼他研習法術，白帝就讓人四處搜集各類法陣圖譜，讓他用珍貴的材料寶石做試驗！

  憑什麼啊！憑什麼只有韓侍讀要當侍讀，可都是皇子侍讀了，還沒有一絲絲特權，功課要做，文章要交，經典要背誦，還要被愚蠢的六殿下連累，學什麼功夫法術！韓侍讀根本不想學這些舞刀弄槍的下賤活兒好嗎！

  明明可以錦衣玉食，明明可以肆意張揚，明明可以隨心所欲，明明——都是愚蠢的六殿下！剝奪了他該有的一切，讓他的母親孱弱而死，逼迫他跟著一起吃苦學習，還監督他不可以魚肉百姓！

  他堂堂皇子侍讀，真正的皇子的血親兄長，連杖責一個小太監的權力都沒有？連玩幾個漂亮小宮女的權力都沒有？！

  如果六殿下不存在就好了。

  這樣的怒火越燒越旺，燒得這個念頭仿佛刻在了眼睛上，那麼鮮艷明亮。

  終於，他等來了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