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金瓜貝殼酥
2024-05-13 01:36:02
作者: 七寶燉五花
月晦雲濃,丹陽秋夜瀰漫著一股陰暗肅殺,好像鬼使挾著有罪的魂靈飄遊而過,留下滿街死寂無聲。這種陰死之氣若有實質,落在李仙蹤身上如千足蟲爬過,令他心中躁鬱,恨不得把皮肉脫下來洗個乾淨。
「你回來了。」清正女音響起,一位蜜色美人月下倚竹蓆地而坐,月光下眉目越發濃艷重彩,也帶著一股罕見的肅殺,好像她要和誰拼一把,輸了就是要命。
李仙蹤一笑,那股子躁鬱之氣撞上這樣鮮妍濃烈的臉蛋,頓時像是被戳開口子的皮囊,散得乾乾淨淨。
「查清楚了嗎?還是你要留下?」戚思柔難得優雅,掩袖舉杯喝茶,只可惜她做得太過刻意,不夠熟悉,幾滴茶水沾在下頜,又被她用衣袖惡狠狠地蹭掉了。
李仙蹤看著她略顯兇狠的表情,展顏一笑:「沒睡?」
「坐吧,聊聊。」戚思柔用她擦過口水的袖子拍了拍蒲團上不存在的灰,「我特地買了這個酥。」
盤中的點心長得像蝦夷貝,扇面一樣鋪蓋的殼上畫著梳子一樣的紋路,還未入口就能聞到一股金瓜的甜暖香氣。
李仙蹤認得這酥,名喚金瓜貝殼酥,是丹陽城糕坊的名物,價格不菲。李仙蹤在丹陽郡主那吃過一次,回來誇讚這酥味道雖簡單樸素,但甜得恰到好處,不奪其天然滋味,顯出糕坊師父的手藝並不一般。
她看見了,還記住了。
李仙蹤笑意更濃,坐在了小案另一邊,天上月色也明亮了起來,好像有人用抹布擦掉了遮蔽月色的烏雲。
月色朦朧亦有朦朧之美,尤其今夜美人以茶代酒,還準備了點心,邀他秉燭夜談。
李仙蹤少年心起,眉梢都跟著笑。
「我思考了數日,眼下已經理清。有什麼事情我都喜歡講明,所以那天的事情,我覺得也該給你個正式的交待。」戚思柔是這麼開口的。
李仙蹤無奈,那一夜到底是誰吃了虧啊!
「你別以為,那事是我吃虧。」戚思柔第一句話就反駁了李仙蹤腦子裡的對白,「此事我情你不願,我醒你昏迷,我得了樂趣你睡糊塗了記不清,我生得不錯,可你也長得漂亮,我頭一回,你也不是第二次,一條條一樁樁拎出來算,我還占了些便宜,你大可不必因此感到歉疚。」
李仙蹤愕然,這還能這麼算?
戚思柔推了那碟子點心過去:「你吃,邊吃邊聊。」說罷,又繼續揚著下巴,一臉驕傲,「我救你壽元,你現在也算是庫存豐富,以後要救人也好,施展法術也好,都有了底氣。我想,這也不算什麼壞事,所以我也不會覺得對不住你,一個不小心將你變成要活兩千年的怪物。」
李仙蹤咔嚓一聲咬碎金瓜貝殼酥,這一點他倒是同意,他甚至覺得此事是他占了天大便宜,因為他是六合極少數可以使用壽元作為法力的,只要他想,他今年就可以把這兩千年的壽元揮霍一空。
況且一夜壽兩千年,送你良宵美人,又送你青春不老,有什麼人會拒絕呢?若人人都不願接受,乘黃也不會滅族。
「此事於我只有好,我怎麼會怪你。」李仙蹤認真看著戚思柔。
「因此你我就算扯平,我要美人美食,熱鬧八卦,你去拯救天下,悲天憫人。」戚思柔別過頭去,「你我若相處,談交情,不談感情。你也不用今天擔心我,明天擔心我的,咱們都別這麼累了。」
「你這是何意?」
李仙蹤覺得也許是自己在山裡修行太久,他怎麼不太理解戚思柔的意思?他並不想把戚思柔捆在身邊,也不是要強取豪奪,他只是——出了這等事,知道了她那樣的身份,他怎麼也不能現在就把她丟在一邊,他還沒查清楚那些怪事,那鬼神盛宴,那木鳥面具人,那背後滴血的手。
他只是想護著她,哪怕就一陣子,半年,不,一兩年,或者五年,總之她站穩了,住穩了,他可以走。
「我的意思是,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今晚這古怪的四翼鳥之事,你若想追查還請自便。」戚思柔就是不抬頭看李仙蹤。
李仙蹤笑容散了,他有種錯覺,好像他就是那日在天后宮見到的小宮女,被李治臨幸之後,一碗湯藥下去,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那小宮女把頭磕出了血。
原來真的很痛。
「如此也好,若我向你再借人手,可以重新算過。」李仙蹤垂下頭,將栩鳥的前因後果講了一講,「此等禍端,我不會坐視不理,我想你也不會看著好友捲入其中,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查清真相,看看這些怪鳥究竟是為了什麼四處吸食死氣,興風作浪。此事又是否與那鬼神盛宴有關,幕後黑手又是何人。」
「打住,這我不管,我只管他們別碰月牙兒就行,只要他們不再禍禍月牙兒,我不會管的。」戚思柔抬手打斷了李仙蹤的話,「我沒有你那般遠大的志向,你該查自去查,該交錢付費,一個字兒也不能少。我開店,你住店,我做飯,你吃飯,我們也算親兄弟,明算帳。」
李仙蹤差點脫口而出:「明月是你好友,我便不是麼?」
好在他也知這話不當說,男女有別,何況他們還有過那般親密的距離,既有,便不能做好友。
「如此都說清楚了,那我也不與你客氣了,明日我隨你們一同前往建康,拜訪故人,探問情況。」李仙蹤心口起伏几下,終於回復如常,只是笑容發苦。
「行。」戚思柔只是丟了一塊酥到嘴裡,咔嚓咔嚓嚼得歡。
「那就這樣吧。」李仙蹤說罷,又拈起一塊貝殼酥,只是今天這酥做得不好,絲毫也不甜。
一日一早出發時。李仙蹤果然笑吟吟地坐在車上,甚至還自備了乾糧,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錢。
「昨晚我見你和那四翼鳥,怎麼這裡又——」明月出悄聲問,她與四翼鳥的緣分從一出弱水便有了,那會兒隨著身世一同講給李仙蹤聽,本以為這禍端是長安特產,沒想到還連鎖到了丹陽!
李仙蹤不過是查了小半夜,便搞清楚了前因後果,那位王家嫡子的確是被殺,被他自己殺的。那夜宴飲他服了太多的五石散,躁鬱不安到花園散熱,結果冷熱相激,加上五石散本身的霸道功效,就這麼一命嗚呼了。
「死法不罕見,我還以為是那鳥啃死那人。」明月出嘀咕。
「那栩鳥應當是路過時被死屍吸引,前來吸食死氣。我此前感受到蓄積的死氣,便來自這栩鳥。我已經寫信給我師父,向他請教栩鳥事,也許師父知曉栩鳥更多習性。」李仙蹤說著,掀起窗簾看了一眼城門,「只是我覺得不吉,那栩鳥所去之地,與我們一樣。」
「不是說這鳥挺稀有的,怎麼全都讓我趕上了?」明月出納悶,這鳥一身死氣,一聽就不是什麼好玩意,「不會它就是以死人為食的吧,黑山老妖那種,吸死氣啊,積屍地獄波啊,抽乾人類的靈魂啊。」
「明月言之有理,待到我師父回信,我定會告訴你詳情。」李仙蹤笑著回答,「只是你的柔姐姐不想她身邊之人捲入這等怪物事端,你只聽個熱鬧就罷了吧。」
「我也就能聽個熱鬧。」明月出很老實。
戚思柔睜開眼睛,一臉不耐煩:「你們起了早都不會困嗎?管什麼怪鳥死屍,趕緊眯一會兒是正經。」
明月出這一眯,再醒來已經是日正當午,馬車停在一條溪水邊取水,二郎帶著五郎六郎卷了褲子站在水潭中撈蝦。
「七樓主說這山中有數個非人村落,人數最多者便是白骨族,此族性情暴戾,我們能躲則躲。」李仙蹤提醒大郎。
「晉國非人數量之多,也頗令人頭痛啊。」大郎長吁一口氣,「天人有所不知,我們狐族與白骨族素來不對付,撞見他們只怕沒有好事。若此刻改道,天人以為如何?」
李仙蹤沉吟片刻:「腳程加倍,但或許更太平些。」
「那就走山路吧。」大郎說著便擦了擦手,去找戚思柔商量。
走山路村路不僅會拖慢腳程,也會錯過宿頭,若是尋常人風餐露宿必定要擔心山中野獸,但這一行人幾乎個個不是人,因此日暮時分十一郎開始烤蝦,眾人歡聲笑語一片,只當是外出遊玩。
李仙蹤一人輕巧地坐在車轅上,面含微笑,看著一群少年郎為了爭搶最肥的烤蝦吵吵嚷嚷。
那栩鳥大約是飛去了建康。
栩如暗影,習性與六合眾生不同,若月晦雲濃,栩鳥甚至可以無視距離,從長安穿越至建康,它們唯一的食物便是魂魄,因此在它們的故鄉,人死後要立即焚化,釋放靈魂,否則若被栩鳥感知,便會被吞噬,無法輪迴轉生。
記載之中栩鳥生於苦寒之地,難以忍受溫熱氣候,可它們今年夏天在長安興風作浪,又是怎麼熬過暑熱的?
師父曾說,風起於青萍之末,像是他這樣天生便具有天賦之人,直覺判斷往往極准,因此若他深覺不妥,哪怕是再微小的事情也要查清楚才行。
長安之亂並不一般,栩鳥出現也絕非尋常,那些權貴子弟被擄掠,生還者不足一半,其餘的人都去了何方?
李仙蹤有種直覺,大禍將至,被擄過兩三回的明月出身上,一定有答案。他就是這樣回答戚思柔的。那一瞬間他覺得戚思柔明顯鬆了一口氣,於是他也鬆了一口氣。
這種混亂矛盾的情緒總會在莫名其妙的時刻出現,比如這個時候,自己明明是在思考栩鳥之事,卻又聯想到了那天晚上。
不是那個晚上,是昨晚。
今日再回想起來,李仙蹤覺得自己好像被誆了,但他又想不出到底哪裡不太對勁。反倒是戚思柔說了那一番話以後,似乎十分篤信兩人的約定,今天對他的態度不像前幾天那般疏遠,倒是和從前差不多了。
罷了,李仙蹤不願在此事多做思考,師父說了,兒女情長單憑一顆丹心,全無道理可講,既如此,他還是先合計一下到了建康城怎麼辦。那可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六親不認的荒唐名都,不管是扮男人還是扮女人,最怕有姿色沒靠山。
若做李仙蹤,難免被小人騷擾,被李唐監視,可若做李元娘,又是個無名小卒,在街上走路都不安全,這可是兩難。
不如去問問戚思柔,看她有什麼打算。
「我確實有個打算,已經和七樓主說了,可以著手養幾個公驗身份,隨時隨地,想換就換。」戚思柔回答。
李仙蹤恍然大悟,明月出也豎起拇指:「養小號馬甲?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