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提拉米蘇香

  明月出是以雙手放在身旁挺屍平躺的姿勢醒來的，醒來後全身僵硬，一轉頭看見桌上點心燒臘熱茶水，不由得一樂：「整的還挺講究的嘛。」

  「吃飽喝足，明早便走。」屠博衍沒好氣地說。

  明月出一愣：「誒？真不管小芳啦？」

  屠博衍冷哼：「孽障人人得而誅之，你絕不能救。若你良心又掉了油鍋，我勸你再撈出來趁熱吃了。」

  「雖然懷了三年挺嚇人的，但她也是受害者啊……」明月出微弱地說。

  「你非六合之人，不懂此事的可怕。」屠博衍斬釘截鐵，「不同種族之間差異何止千里，混血乃是逆行倒施，世間絕不能容！用你的說法，這是六合的法律，六合的三觀，你最好還是趕緊入鄉隨俗，免得惹火燒身！」

  

  「我也不是非要留下來救人……」明月出聲音更弱，既然是這麼嚴重的事情，她當然會乖乖聽話，不給屠大神惹禍。

  「明日一早，我們帶上這個書生租牛車去縣城。我倒想看看這一對惡夫妻有無膽量留下你我！」屠博衍傲然道。

  明月出看著地上睡得昏天黑地的王十九郎，嚇了一跳：「這是怎麼回事？」

  屠博衍只回了一句：「那對惡夫妻出手傷人，我便將他帶回來了。」

  明月出嗯了一聲，又多打量了這王十九郎幾眼，這人白皙文秀，眉目清朗，看著不過是弱冠少年，這么小年紀就離家四處週遊，膽量倒是挺大。

  要知道六合與明月出的世界全然不同，這地方不僅有歹人，還有非人，而這位王十九郎立志從大唐太原出發，經由長安去往大明北京——不，他這樣的書生能全須全尾從廣陵走到長安，已經是個奇蹟了。

  「此事不必告知這位愣頭青，否則圖惹是非，於他無益。」屠博衍叮囑。

  明月出點頭如啄米。

  屠大神向她科普過，在六合這個奇異的世界裡，長安城屬於大唐，與大明的北京城並稱六合雙璧雙都，都是極其繁華富麗的大都會。以六合的轉星曆法來算，這兩座都城也恰好處於「六合宇宙」的中心，扮演著重要的世界樞紐角色，因此城中匯聚了百種百族，也有專門的特警一樣的機構盯著各種事端，孽障這種事情處理不好，長安出來一個指響，只怕整個杏花村都要陪葬。而特警們更會懷疑明月出這樣沒有根由的女子，不追殺掉這等麻煩決不罷休。明月出哪怕是五臧赤國女皇轉世，也敵不過整個六合的特警聯手追殺。

  「我全聽你的，我懂輕重。」明月出嚴肅地承諾。

  「還有，你那些尋常的丹藥可以，但那瓶卻死丹沒有我允許，不可再用。那個蒼雲海當時孤身一人，夜裡又分辨不清，你要救也罷了，可杏花村比鄰長安城，還有小芳父母為證，萬一被人認出，你要如何解釋身懷這等各國皇室都難得一見的天丹？難道你要說這是弱水裡的骷髏送與你的？」屠博衍覺得自己攤上明月出這種人，也是操碎了心——他身邊怎麼總有這等令人操心之人！大哥也是！老四也是！還有阿浞，老七，九兒，天啊——

  「大神息怒！」明月出連忙表忠心，「我都明白了，我聽你的。你放心，這種大事我肯定先問你，不會自己瞎整的。以後有什麼決定，我都和你商量。」

  屠博衍見她這麼乖巧反而不敢放心，再度嚴肅警告：「這村婦之胎涉及混血，在六合等同於謀逆。六合百種千族萬丈紅塵之複雜，我遊歷數次都只敢旁觀，你就更不要莽撞碰進去！」

  「我真的懂，我們就當野生動物攝影師，看見獅子吃羚羊也不能插手。」明月出把心口拍得響。

  「你若連累我一起死了，我做鬼也要把你碎屍萬段。」屠博衍咬牙切齒，這人有多霉運？隨便借宿個村戶都能撞見混血孽障這種驚天大事！偏偏她還覺得自己倒了六合轉了運？！她之前到底過得多晦氣？！

  明月出卻頗為欣慰：「大神，和我混久了，四字成語都變少了，說話也接地氣很多了呢。」

  屠博衍咬牙：「若不是你——噓，別出聲，有動靜。」

  準確地說那不是動靜，而是靜。

  明月出覺得自己也是和屠博衍混久了，同知同感，自己的五感敏銳起來，她側耳傾聽了幾個呼吸，有點害怕。

  這個夜裡也有人吵犬吠小兒啼哭的熱鬧村子，半分鐘前突然安靜下來，好像一段本來嘈雜的視頻被按下了靜音鍵，呈現出鮮明對比，靜得呼吸可聞，靜得如弱水一般。

  窗外月黯星沉，烏壓壓的夜色里只有遠山巨大的黑影壓抑地逼到眼前，給人一種無言的壓力。

  屠博衍沉聲不語，明月出也緊張起來，事出反常必有妖，聯想一下六合的世界設定，肯定是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進了村子，嚇得那些動物噤若寒蟬，集體閉嘴。

  「的確如此，有非常道來至，雞犬皆噤若寒蟬。」屠博衍果然也這麼說。

  明月出這會兒簡直想抱住屠博衍親一口，這位大神不僅可以充當人工智慧和聊天伴侶，還不用語音喚醒，腦子裡就能對話，在這種詭異情景之下委實令人心安不少。

  屠博衍倒不覺得能心安：「你這個軀殼連點兒功法都沒有，我想施展也沒落腳處，若遇到有實力的妖異，你我不過是先死再活的命。」

  「大神，你別忘了，我們要死一起死，要疼一起疼。」明月出提醒。

  春末夏初的山腳小村之夜是最熱鬧的，樹梢有鳥叫蟬鳴，池子裡有青蛙聒噪，宅院裡嬰兒夜啼被親娘責罵，村道上還有土狗野貓狹路相逢，廝打成團，而這一切現在都靜了音，連個屁也不敢放，就這麼詭異地靜謐了幾分鐘的光景。靜得連明月出和屠博衍也不再對話，只是老老實實等著有什麼東西打破這番死寂。

  靜謐里一股若有似無的馥郁逸散而來，初初聞著有些焦苦卻很香濃，好像是深度烘焙的咖啡，帶著一種醇厚迷人的香氣，再多聞一下又能捕捉到香甜，甜中帶著濃郁的乳香，類似於曲奇餅乾那樣的點心，兩種味道湊在一起讓明月出想起了提拉米蘇蛋糕。

  這股提拉米蘇蛋糕似地味道讓明月出有些出神，她記得有個叫什麼七寶的美食博主說過，食物的氣息和味道就像是一把鑰匙，每一把都對應一把鎖，打開後就能開啟塵封的一段記憶。有的關聯著故鄉，有的收藏著摯愛，還有的不過是一些碎片，一些畫面。這個時候明月出才深刻地感覺到這句話說的真是太對了！她如今置身異世界六合，一聞到這股香味就好像回到了她熟悉的大學時代的星期五。

  每個那樣的星期五都是用下午沒有課的快活做坯子組成的，每個星期五中午吃完飯，明月出都會買一塊提拉米蘇帶去自習室當點心，泡一杯咖啡慢慢翻圖書館免費的雜誌和漫畫做消遣，那種甜里微苦的味道是一種犒賞，提醒自己又努力過了一周，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一些，離她那八十歲兒孫繞膝之中壽終正寢的理想又近了一點。

  明月出並不特別喜歡甜食，但周五的提拉米蘇代表往昔自由生活的儀式感，對她來說是十八歲以後為數不多的幸福片段，彌足珍貴。

  「真的很像提拉米蘇。」明月出輕嘆一聲，扯回自己的思緒，強迫自己回歸現實，提高警惕。

  漸漸地，這股蛋糕甜香濃郁了起來，明月出使勁兒皺起鼻子，卻並沒有聞到血腥氣，可滿屋子還有那股蛋糕的味搖來晃去，提醒她事情並不一般。

  「明月出，別動。」屠博衍的聲音溫柔響起，帶著幾分勸哄，酥酥麻麻地蹭過了明月出的心頭，害得她忍不住想要撓撓。

  「你聽我說，閉上眼睛不要動，儘量放緩呼吸裝睡，我不出聲，你就別動。」屠博衍輕聲說著，好像門外有什麼東西讓他深感忌諱，所以連在腦洞裡說話都下意識地變得輕聲起來。

  明月出呆住了，她從來沒聽過屠博衍這麼柔聲細語地和她說話，要不是場合不對，她簡直想跳起來抖一抖雞皮疙瘩，好好皮上幾句，可她又騙不了自己，任憑誰被這樣一把聲音如此溫柔地哄著，都會有幾分把持不住自己想上天的恃寵而驕。

  「不要怕，你有我。」屠博衍把明月出片刻的呆滯當成是恐懼，更輕柔地承諾了一句。

  明月出想起什麼，有點擔心：「你不是說我的軀殼等級太低，你這神武發揮不出來嗎？」

  「我自有辦法。」屠博衍很篤定地回答。

  「我不怕死，就怕半死不活的。而且我們在弱水裡能死而復生，在弱水外面還沒試過啊！」明月出很誠實。

  「我會拼盡一切保護你。」屠博衍聽出她的緊張害怕，簡直是用情人的語氣在承諾低語。這種本來就惑人的聲線搭配上這句話這個調調，讓明月出瞬間心率飆升，差點中招，甚至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老歌的歌詞來：「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哈，斷腸也無怨。」

  「……你！」屠博衍怒了，「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這等時刻你還有心唱歌！」

  「我保證一動不動，你別管我唱什麼了。」明月出連忙告饒，她也想嚴肅一點，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既然天生是個諧星，那這種緊張時刻自然也會本能地用幽默來放鬆自己。

  「那就趕緊閉嘴睡覺！」屠博衍惡狠狠地恢復了平日的語氣。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把臉半埋在胳膊上，安靜地趴在床上裝睡。

  明月出感覺不妙，如此熟悉愉悅的香氣此時此刻帶給她的只有惶恐不安和緊張顫抖，她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體溫，指尖已經徹底涼透。

  「別怕，我在。」屠博衍說著，稍施功法，用鴛鴦奶茶的溫暖驅散了提拉米蘇甜蜜。

  「我，挺得住。」明月出緩緩吐出一口氣。

  片刻之後提拉米蘇的香氣更濃了，有人無視門插，輕而易舉地推開了房門，香氣瞬間一擁而入，整個房間好像變成了蛋糕房，而偏偏那股香氣里還夾著一絲清苦，就像是提拉米蘇蛋糕的甜蜜之中還有咖啡的些許焦香，那縷焦香在房間裡悠然踱步，來到了明月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