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回:悲泣山河(五)
2024-05-11 11:04:46
作者: 斐什
這日周沈秀盤踞在樺廈飯店已經整整一個下午了,她接連不斷地約見了幾波要人,最近的局勢把她搞得緊張兮兮。她疲憊地歪在包間的軟座上,高處不勝寒的苦楚,又有幾個人可以真正的了解?
周沈秀的秘書小姐早在兩天前就告知她葉裔勛來找過自己,她了解裔勛的個性,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他絕不會輕易來找自己,他從來都與自己保持著距離感。這日她忙碌了一整日,也懶得再挪動地方,遂給裔勛去了電話,要他來樺廈飯店與自己匯合,索性就在這裡招待他吧。
葉裔勛進來的時候,周沈秀的身後正站著一位推拿師傅在為其按摩解乏。推拿師傅見葉裔勛走了進來,非常識趣地放慢了手中的動作,繼而在周沈秀耳畔輕言幾句。見到周沈秀略微點了點頭,那位師傅才停下手,隨即和葉裔勛禮貌的頷了頷首,再悄悄地退出包間去。
周沈秀緩緩地睜開眼睛,微笑道:「你來了?快坐。」
葉裔勛走到她的跟前坐了下來,關切道:「這段時間想必你也是累的很。」
「那是自然的,你應該清楚眼下是個什麼情形。我們這些『投機倒把』的商人,可不能走錯路。周先生留給我的這點老本,我也不好都給他蝕進去。」周沈秀自謙道。
葉裔勛已忍不住心中疑問,「沈秀……當真要打起來了?中日要在上海開戰嗎?」
周沈秀把手輕輕搭在裔勛的膝蓋上,原本應該修整有型的指甲卻長出了邊邊角角,一個極度在意自己儀容儀表地貴婦人卻有日子沒打理自己了,只能證明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裔勛,你如此抬舉我?當局的政策、戰爭的走向豈是我一介布衣能窺探的?」
葉裔勛的腿微微抖動了一下,但他沒有躲開周沈秀的手,「你何必這樣自謙?換句話說……依你之見事態會如何發展?」
在葉裔勛來此之前,或者更早一點,在得知葉裔勛要見她之前,她就料想到他此行目的。只是周沈秀有個疑惑,無官一身輕的葉裔勛為何對當下戰勢這樣關注?就算他是東北人經歷過「九一八」,那他的這份關切也不該這樣強烈。
葉家全家畢竟已團聚在公共租界裡,就算日本人真打進上海來,闖進租界還是要想一想的吧?這點常識葉裔勛會不清楚?
但她不是吃素的,就在幾年前他們第一次聯手「在一起」時,她就答應過裔勛幫助他尋找二兒子。就算這幾年她尋找打探沒得來什麼結果,但以她的常識判斷,裔勛的這個二兒子要麼已經死去,要麼就是加入了某派組織。
顯而易見,後者的概率要大於前者。只是他們父子已經相認了?還是這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勾當?
「裔勛,不要和我賣關子,你從來不是這樣的性子。你來找我究竟為何?」
葉裔勛不知該怎麼回答周沈秀這個問題。他應該先見一見葉啟澄的,如果葉啟澄還需要那批盤尼西林,給了他完善的計劃他再來找周沈秀開口談判才是。只是他一腔熱血上了頭,興沖沖地就來找周沈秀。見面的順序顛倒了不說,葉啟澄那個犢子居然還沒有搭理自己。
裔勛緊繃著臉又不敢輕易把話題引到那批藥上,遂胡謅道:「我是怕開了戰小日本再打進租界裡去,我們要不要提前躲到哪裡避避難?我聽說你已經把幾個工廠挪到香港那邊去了?」
周沈秀站起來為自己倒了杯紅酒,看著他笑而不語。葉裔勛被她看的有些難為情,自在心中想,難道是我的演技太拙劣了嗎?
「我瞧著這幾日證券市場行情忽高忽低,索性就把手頭的股票全都給賣了出去。你知道我就怕這上海跟六年前的東北一樣,小日本一來,銀行錢莊都被通通封鎖,我們這辛辛苦苦積攢的錢財再便宜了他們。可這……賣了歸賣了,又怕自己再虧了,萬一是自己杞人憂天呢?」
周沈秀搖晃著酒杯仍不做聲,似乎篤定葉裔勛的身後還有秘密。
「沈秀,這些年我們葉家在上海,全都是仰仗的你,要不是你……」
周沈秀立刻打斷了他,「行了!葉裔勛,幾日不見你怎麼變得滑頭起來?你是在打我那批盤尼西林的主意吧?」
裔勛被她這麼直截了當的質問戳紅了臉,可又不好再反駁什麼。
「你的背後是誰?你在幫誰辦事?你應該知道我的算盤,我要的價錢很高!連年營生難做,周氏近兩年生意也不大好,我得靠著這批藥打一個翻身仗。」
葉裔勛被周沈秀的氣勢壓倒下來,「我……」
「你也是我們周氏的老人,咱們倆也算並肩好幾載,當初那批藥更是你幫我囤積下來的。你卸甲歸田離開周氏,什麼話都沒留,單就指這批藥絮叨多時。我那時就懷疑有人在背後聯繫過你。」
裔勛自知再也瞞不住,只好交代道:「的確有人聯繫過我,要我來做你的思想工作,把那批藥賣給他們。可我了解你,那時候你能出手嗎?再說當時是個什麼局勢,誰沾染誰就有危險。我也是不希望你……周氏有什麼不測。我也不希望我自己和我們葉家受到牽連。」
周沈秀聽了這話倒是很高興,不管葉裔勛到底有沒有愛過她,但他能設身處地地考慮她的安危,也不枉費他們倆這幾年交往一番。
「哦?看來要買我們藥材的不是南京那邊的人呀?要是另外一派自然是很危險嘍。你也是不願跟那一派的人有過多接觸,才會忽然選擇請辭,好讓那些人斷絕念想?」
周沈秀永遠不會讓感情支配大腦,她能捕捉到每一處細節,這令葉裔勛既敬畏又生厭。她活得太通透,通透的令人警覺。
他揉了揉太陽穴,「我……還是被你看穿了。」
「你背後的人是誰呢?讓我猜一猜。」周沈秀欲要說出葉啟澄的名字來。
裔勛連忙阻止住她,「沈秀,莫要猜,莫要講出來!」
「你怕什麼呢?現在是已經是聯合抗日,他們早就有合法的地位了。『西安事變』你又不是不知道!」
「為人之父,不能夠幫助他,但求不拖他的後腿。很多事情難得糊塗,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
周沈秀動容了,「既如此,這一次你又為何來找我?是他又來找你了?」
裔勛顯得有些窘,「說出來怕你笑話,我是一時興起才來找的你,我那……他……卻不肯見我。我只是想促成這樁買賣,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沒法子去前線打仗了,但總要為這個國家做點什麼。東北亡了,華北也淪陷了,唇亡齒寒,下一個遭殃的難道不是上海嗎?」
葉裔勛哽咽住,他的真情實感使周沈秀感動。可周沈秀作為周氏公司的領導者,她有義務讓這個單位更好地運作下去。她若是個感情用事的人,那麼周氏覺不可能有今時這種繁盛的局面。
「裔勛,在我看來賺錢和愛國並不衝突。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回去與『他們』好好商量一番,待有了成熟的計劃再來見我。這筆買賣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敲定的。就算周氏是有幾爿工廠搬到香港那邊,但我不是還留在上海灘嗎?」
周沈秀自始至終都沒有回答裔勛上海到底會不會開戰,但是她已經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問個清楚。她不會錯過任一個商機,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
裔勛和周沈秀用過晚膳,又陪伴她去往舞廳跳了會狐步舞。那拿著羅扇裊裊娉婷的歌女在台上唱著流行的歌曲,好像戰爭、死亡、飢餓、尊嚴都在這樣的場合里分不清界限。
葉裔勛的心裡卻只想快些見到啟澄,他想為之前拒絕他的事說聲抱歉。近來他的那種赤子之心越來越強烈,他嘆自己或許是真的老了,情感比前些年豐富太多。連看著朝兮在他面前跑幾圈,都有種莫名的震動。
啟澄是他的驕傲,啟涏和施芸又還算安好,孫兒外孫們都漸漸長大起來,葉家好像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了。他從來都是顧著自己的小家,可當下這個時候呢?
趕巧潘五爺也現身在樺廈飯店裡,他在暗處叼著雪茄喝著香檳酒,眼睛一刻未離開舞池裡的葉裔勛和周沈秀。他微微裂開嘴角得意的笑了笑。
葉啟澄現在並不在上海,他還在回來的路上。潘五爺並沒有機會告知葉啟澄,他父親想要見他。也因如此,他也避著葉裔勛不見。他只是個執行命令的「外圍人員」,在沒有得到指令之前不可擅自行動。但他猜想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出面聯繫這位令他們又愛又恨的葉老爺了。
這晚在樺廈出現的並不止有周夫人、葉裔勛和潘五爺,雷立和他的妻子也在這裡。他們倆昨日剛剛抵滬,雷家二老帶著兒子和兒媳婦來這裡用餐,也算是給他們倆接風。
本來雷家二老是不希望他們倆在這個節骨眼回來的,但他們倆是在「七七事變」以前就動身坐上了回國的船。在海上這一漂就是二三個月之久,雷家二老也沒法子再聯絡到途中的他們。等他們回到上海時,平津早已經淪陷。幸而他們是從香港那邊往北走,假使是從北面往南走,那華北的滿目瘡痍簡直沒法想像,要讓雷立的洋媳婦兒怎樣看待這個古老的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