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回:悲泣山河(三)
2024-05-11 11:04:42
作者: 斐什
單餘姚急晃晃地趕往靳家,因她出來的太早,一直沒有碰見出工的黃包車。路程已走了過半,這才發現了路邊有等活兒的車夫。她坐上車子說出靳公館的地址,車夫已拉起車子載著她飛跑起來。不知為什麼,從八月初開始,街上來往的行人都行色匆匆。餘姚瞧他們不管是誰臉上都寫著「義憤填膺」四個字。但凡是中國人都給她這種感覺,她也知這是自己假意想像的。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老往那個方向去想。
自打從華界搬出來,她幾乎就沒有回去過。她不知道華界現在是個什麼情形,昨日也只是聽藤岡修說一嘴,北方躲避戰亂的難民紛紛往上海方向湧進。總之不管哪個地方都是持續高壓的狀態。她不由得又想起奉天城,跟六年前一模一樣……
黃包車車夫太賣力,仿佛轉瞬之間就把她帶到靳家。她抬手看了看手錶又猶豫起來,時間這麼早,恐靳茂辰還沒有離家,她從來沒這麼早來過靳家,萬一靳茂辰再多起心來怎麼辦?想到這她又繞著靳家外圍散了會兒步,直到太陽已頂在頭上,她才去敲開靳家的門。
冬冬去了學校,蔣俊和靳茂辰也沒在家中。餘姚鬼頭鬼腦地巡視靳家一圈才坐定下來。棠檸見她這副神情,譏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大清早就聽靳茂辰說你打電話約我出去。」
餘姚清了清嗓子,「棠檸我跟你說……」她的話音還未落,靳家的小大姐已端著茶水送到她面前。她忙把說了一半的話咽了回去。她一想客室里還是不夠妥當,遂拉起棠檸去往他們臥房裡。
「你這是幹什麼呀?哪有到人家家裡做客,還去看人家睡覺的地方?你怎麼越發沒有規矩了呀?」棠檸邊埋怨著邊把餘姚帶進自己的房間。
棠檸把房門一插轉過身來抱緊胳膊,「你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都不是十七八歲的小丫頭啦,怎麼還是遇到點事就毛毛躁躁的?」
餘姚定了定神,「棠檸,藤岡修來上海了……現在他就在我那。」
棠檸扭著腰走到餘姚身邊,乜斜她道:「妹妹,你是糊塗了吧?大白天的講什麼胡話?我們和藤岡修離十萬八千里呢!他能來上海灘?再說你也不瞧瞧現在是什麼時候,中日已經打起仗,他這個節骨眼不待在東北反而跑到上海來,他腦袋有問題嗎?」
餘姚拉著她坐下來哭笑不得五味陳雜,「棠檸,他真的來了。我第一眼看見他還以為是童岐山。」
棠檸還是不肯相信,她自顧點起一支煙,「你不要騙我!你這樣子真的討厭了!」
餘姚凝視著她,心疼道:「他就在卡爾的西藥店裡。見不見他隨你……」
棠檸的手開始逐漸拿不住菸嘴,一瞬間已淚流滿面,「我的心都死了呀!死了……我的心早就死了,他還來做什麼?見了面又能怎麼樣?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挽著他的手出去,得有多少人罵我是漢奸賣國賊!他們藤岡家族所作所為,隨便打聽打聽誰人不知?」
棠檸坐不住又站了起來,「我跟靳茂辰是合法的夫妻,他最近都不再出去鬼混了。最近他們大興公司已經捐了好幾筆款子給抗日組織,好多人都投身於抗日之中,我都差點報名去紅十字醫院做義工!要不是靳茂辰他攔著我不要我去……」
餘姚這才發現自己低估了棠檸的愛國情懷,她的憤慨還停留在情感上,可棠檸已經身體力行。國家大義和兒女情長從來都不能兩全,棠檸這一次還是選擇拋棄藤岡修了?
餘姚拿起她的香菸匣子,抽出一支煙來點燃,「藤岡修現在化名為單修,對外宣稱是我家的遠房堂哥,為躲避戰亂投奔我來的。你要是決定不見他,我回去幫你把話帶到。」
棠檸抱著胳膊走到窗前痛苦地閉住眼睛。餘姚又取出一支煙來,她這時候總怕自己感情用事,再偏向哪一方講話。
「今日我在靳家這樣鬼鬼祟祟,恐你家僕人在靳茂辰身邊多嘴。你要想好說辭才行。再也沒有太平盛世,我感覺跟六年前的東北太相似,你若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及時打電話給我。」
棠檸仍舊不做聲,鐘錶在滴滴答答作響,她們二人長久長久的沉默著。
「辛苦你照顧他周全,等他走的那天你通知我一聲,我去見他一個背影此生就無憾了。」
餘姚不知是怎麼走出的靳家大門,整整半日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夢遊。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她是愛他的呀!魂牽夢繞心心念念,可是當他真的來到她的面前……這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吧!
自餘姚走後,棠檸便抱起琵琶不肯鬆手,她一遍遍地彈著那首曲子,那首隻有藤岡修才能懂她的曲子——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拉諸公聽,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讓我來唱一隻無錫景呀……」
在多年前那個中秋月圓之夜,藤岡修就是聽她彈著這首曲子走進了曉南閣里。
靳茂辰回來以後也看出了她的反常,他聽了整整一個晚上的琵琶曲,從最初的好奇到最後的厭煩,但他始終沒敢去打擾她。他待在房子的哪一個角落似乎都能聽到,索性走出家門去了別處。
這幾次他去往香港,都是由一個舞女陪伴的。這個舞女年紀輕輕,剛剛出來做就跟了他,又聽話又清純。在這個舞女面前,靳茂辰盡顯自己的征服欲望。
棠檸是他想征服的高峰,可自從娶了她,他就發覺她也不過如此,不管婚前怎麼仰視,到了婚後還不是一樣?儘管棠檸風情萬種,但她也強勢無比。他每日在公司里忙碌已經很累,再面對棠檸更是有心無力。可那個小舞女總是令他覺得簡單快樂。
但舞女歸舞女妻子是妻子,他並沒有想要改變什麼。他從來都是這樣的利己主義,他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也因為棠檸總是全了他的面子,他也在細節上處理越來越好,儘量不讓她發現端倪。這樣以來到給棠檸一種錯覺,以為他已改邪歸正不再去外面偷腥。
最近他煩躁的很,他在顧慮大興的未來。周氏公司帶頭捐錢抗日,他馬上就讓大興也跟著效仿。周氏那邊捐資捐物,他也緊著步伐不曾遺落。但大興的命運在哪裡呢?他躊躇不決。
靳茂辰從家裡出來去往小舞女那,可那小舞女今晚卻不在家。他有些不樂意了,這舞女到底是耐不住寂寞,他一不來她就另有去處了?難不成是跟哪個野漢子去偷情?她也不不想想這年月這世道,北面都打成那個樣,多少難民吃不上飯?多少難民流離失所?多少人死在小日本的刀下?像他這樣大方供養她的金主,她還不感恩戴德?
靳茂辰越想越氣又開車去往公司,在員工宿舍里把蔣俊給拎了出來。靳茂辰要他陪自己去喜匯門玩樂,蔣俊卻規勸舅舅現在大環境不好,這時候去娛樂場所消遣,萬一被小報記者、好事之徒逮住碰見,又要說他們大興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了。
蔣俊驅車帶著靳茂辰去往一家洋人開的小酒館裡,那裡客流不算多,蔣俊還是那裡的熟客,到了那兒就為他們安排到隔間裡去,也算難得的清淨自在。
蔣俊看起來氣色也不大好,靳茂辰與他推杯換盞一旬後,忍不住問道:「你可是在記掛我大姊?」
「哎!這幾日外出辦事,瞧見哪哪都是一副要打仗的準備,該不會真的要在上海開戰了吧?我那幾個姊姊倒是無需擔心,橫豎都有婆家看顧,唯獨我媽我放心不下,真要是打起來……」
「大姊身體不好,也沒法子長途跋涉來我這裡,就讓那桂芝母女好生照顧吧!」
提起桂芝蔣俊就氣得火冒三丈,「當初我真不應該聽我媽的娶下她!鄉村野婦一個,來上海鬧那一通,好好的孩子愣是沒保住,回去才養了多久就滑掉了?」
靳茂辰安慰勸道:「桂芝才多大年歲?養上一二載再要孩子就是了。這下她也老實了,我看也不敢再來上海鬧你管你。」
「她天天拿身體不適當幌子,對我媽吆五喝六的,我媽是一點婆婆的架子都端不住!」
「明日再匯點錢回去,這戰勢當真要打起來,恐怕匯兌也要中斷。我這絞盡腦汁去打探,也打聽不來什麼風聲!」
「周氏那麼可有什麼風吹草動?我聽他們底下的人說,他們那邊也有幾爿工廠遷居香港了。」
靳茂辰和蔣俊相視一笑,仿佛在醞釀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大事件。
「舅母近來可好?」
「她還不是原來那個樣子。今兒晚上不知抽什麼風,在屋子一直彈琵琶,我聽不下去就躲了出來。」
「那件事舅舅當真那樣決定了?」
「正好趁著開戰這個藉口,不然哪裡還有機會?你只管去辦就好了!當初我也不知是被什麼蒙蔽住雙眼,竟對她那樣著魔!現在想想真是可笑,害得你到現在有家不能回!」
蔣俊苦笑片時,「單小姐近來可好?我也是有日子沒見到她了。」
「我聽說和那個猶太洋人打得火熱,那洋人在他們的圈子裡極度讚許她,好多人都猜他們倆好事將近。我真是搞不明白那洋人有什麼好?」
「那洋人比我有錢有地位,你瞧瞧她跟的那幾個人非富即貴!她就是『婊子要當,牌坊也要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