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回:各抒已見
2024-05-11 11:04:24
作者: 斐什
葉裔勛被周沈秀這樣質問,倏然間後脊發麻。他哪裡有那個本事接觸到「上層」,他怎麼會知曉那樣滔天的大事件!倘若他真有那種本事,能提早知道小日本會發動「九一八」事變,他豁出性命也要奔走相告全奉天城的百姓們!
周沈秀見葉裔勛惶惶然,方才明白是自己過於衝動,遂改口問道:「裔勛,你何出此言?」
「那批貨是我經手的,總要與你講明白才能安心。黑市上已經炒到天價,覬覦它的人實在太多。」裔勛直言不諱。
周沈秀把玩著酒杯里酒,最近她已經聽到好幾位「政治家」的分析和預測,國內外局勢到底會如何走向眾說紛紜。
周沈秀作為商人又倚居在租界內,戰爭對於她的影響微乎其微。遙想當年周老先生的發跡史,還不是沾了「歐戰」的光。自大清改成民國,再從北洋軍閥變成南京政府,租界裡一直都相安無事,憑誰也沒有把租界收回去。無論外面打仗打成什麼樣子,租界裡永遠歌舞昇平紙醉金迷。不管是誰來當家做主,都阻礙不著周氏做買賣賺錢。
「我不著急,再觀望觀望局勢吧。到時候誰出價高我就賣給誰,在商言商,我們也沒有什麼錯。」周沈秀掩飾不住貪婪的嘴臉。
當葉裔勛第一次接手這樁生意時,他就料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那些盤尼西林不是一次性囤積所得,而是分批次逐漸購進的。那時候藥價平穩貨源充足,為防止大量購買引發外界猜忌,他們倆謹小慎微生怕走漏風聲。這與晉商屯鹽徽商屯茶大同小異,只是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大發國難財到底不是大義之舉。
葉裔勛在周氏待這麼久,他太了解周沈秀的秉性,她今日的成功不僅僅是仰仗周老先生給她留下的家當,更與她自身的魄力和才能分不開。商業巾幗的稱號不是奉承吹捧。可正因為如此,他才明白那批藥品對周沈秀來說有多重要。
當葉啟澄第一次差餘姚來找他促商此事時,他擔心餘姚被騙,因他不確定那潘五爺的背後到底是不是葉啟澄,就算是葉啟澄本人,那他又代表著哪一方?而這一次,當葉啟澄浮出水面與之當面交鋒,他還是堅決的拒絕了他。
因為他明白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道理,當啟澄、餘姚和他自己都捲入其中,那麼這件事就不再是一樁買賣那麼簡單。更重要的是葉裔勛早已摸清周沈秀的「心屬」,她與啟澄完全是兩個陣營里的人。他作為啟澄的父親,還是下意識的想保全自己的兒子。至於兒子口中的那些「大義」,他選擇了聽而不聞,他已沒有當年對抗藤岡家族的決心。
在周沈秀、葉啟澄和單餘姚多方應對和平衡下,他處理到今日這番局面已經竭盡全力,剩下的他已無力再管,他只想卸甲歸田,過幾年「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生活。
葉裔勛與周沈秀、周氏公司「劃清界限」,從此無妝一身輕。他只需要隔三差五看看證券市場的行情,平日裡寫寫詩詞歌賦,擺弄擺弄古玩字畫就可。於家庭於兒子乃至餘姚,他都不遺餘力地做了該做的事。
單餘姚從愛佳口中得知葉裔勛賦閒歸家的消息,她本想再多問愛佳一句,「葉裔勛和周夫人的感情怎麼樣了?」,可她還是沒有問出口,因她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與自己早就沒有干係。她要關心在乎的人應該是卡爾。
自上一次餘姚和裔勛見過葉啟澄,啟澄那邊就沒有了音訊,她也沒有過問當天他們父子到底談了些什麼。她早已不再是葉家的人。但她答應過啟澄這件事要對外保密,所以她依然欠卡爾一個解釋。
可自從那天晚上見過葉裔勛之後,卡爾就再也沒有追問過她。因他這幾日一直都在外面忙碌,西藥店裡總見不到他的人影。餘姚心裡不踏實,總想找個時機與他談一談。一連幾日尋不到他的蹤跡,晚上她便去了西藥店的二樓。
餘姚在他的臥房不知等了多久,她已拄著腦袋在桌子上打起瞌睡,卡爾才終於從外面歸來。他見到餘姚在此又驚又喜,忙把她抱到床榻上休息。
這一挪動把餘姚碰清醒,她呢喃道:「你可算回來了。」
「還是把你吵醒了。」卡爾表示歉意。
「這幾日你是有意躲著我嗎?總是早出晚歸見不到人呢?」
卡爾捏了捏她的臉,「你在胡思亂想什麼?我悄悄告訴你……」卡爾神神秘秘道:「我的祖國有一批猶太裔,他們這兩日陸續抵滬登岸,我是去幫忙安置他們的。」
餘姚不解,道:「他們為什麼全都要來上海?你的祖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卡爾握住她的手,認真道:「我們遭到了歧視,很多人都在逃難,很多地方卻不接納我們,只有上海對我們敞開胸懷。」
「像小日本侵略我們東北一樣嗎?害得我們流離失所丟失家園。」
卡爾艱難地搖著頭,他好像沒法子完完全全為餘姚講明白那些淵源。
「總之,我是他們的一份子,我得為他們做些事情。」
「那你到底是日耳曼裔還是猶太裔呢?」
卡爾陷入沉思,良久,「明日我們有個小型的聚會,歡迎那些新來的同族,我帶你去參加好不好?」
「我怕幫不上你什麼忙反而給你添亂。」
「不會!你跟著我就好,我恨不得向全世界介紹你,告訴他們你是我的『達令』。」
「你……你少肉麻啦!那我先回去歇著,明天一早見。」
餘姚起身欲回到書局去,卡爾已搶先一步堵在門口,高大的身軀橫在門前,綠色的瞳仁凝望著她,「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行不行?」
卡爾這樣猝不及防,使餘姚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雙手交叉按住身上那件半舊的法蘭絨西裝襖袖,呆呆地不知進退。
卡爾已伸出手等待餘姚的回應,就像當年回往奉天城下火車時一樣,那時她拒絕了他,那麼今晚呢?
……
次日,卡爾攜餘姚趕往聚會。她穿著一襲墨綠色牡丹花紋刺繡旗袍,罕見地塗了胭脂水粉,又配上一雙高跟皮鞋。她挽著卡爾走向一場異國的聚會。卡爾每走幾步就要回過頭來看一看她,反倒把餘姚搞得緊張兮兮。
這個聚會倒不是什么正式場合,是在他們同族一個富商的花園洋房中。他們大多用德語和希伯來語交流,當然有一部分人也講英文。在餘姚眼中,他們長得是一個模樣,即便是把卡爾放到人群里,她也要分辨一會兒才能找到。
在這裡餘姚倒成了少數,他們齊齊地觀望她,早已猜測出她和卡爾的關係。卡爾也很享受這個過程,但凡與他說話的友人,他都要向他們介紹一遍餘姚。
有兩位講英文的友人走到她身邊,笑問道:「密斯單,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改口稱呼你『艾普斯坦』太太?」
餘姚只好紅著臉回答:「應該不會太久。」
她看不出來這些猶太裔洋人與其他洋人有何不同,她更想不通為何那先進的西方也有壓迫和驅逐。上海的租界仿佛開放無比,但它又像一座孤島,孤零零的漂在海上。
餘姚和卡爾的感情持續升溫,惹得愛佳直說她已不是書局的老闆,而是那隔壁西藥店的老闆娘。餘姚的確在書局和西藥店兩者之間來回折騰,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一個也不願掉以輕心。
最近西藥店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餘姚真的不願在那裡見到他。可是她還是晚了一步,當她發現他常常出沒於此時,那人已與卡爾稱兄道弟。
那人就是喬裝化名後的葉啟澄,他以醫藥掮客的身份往來于吉利藥房,和卡爾介紹時說自己叫潘燁。
卡爾本就是個熱情好客的人,二人打交道做了幾次小買賣已經熟稔起來。餘姚不知道葉啟澄打的什麼主意,趁著卡爾不在側忙質問起啟澄。
「葉啟澄,你對我講實話,你接近卡爾到底是什麼目的?」餘姚憤憤道。
葉啟澄悠哉地坐在西藥店的椅子上,「單小姐,請你牢記我是潘燁先生。無論在什麼場合,你一定要記住!隔壁可就是葉家的三少奶奶,您可別說錯了話。」
餘姚走到他身邊推了他一把,「潘燁,你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別著急,不久以後你就能知道。」葉啟澄賣起了關子。
餘姚忽然想起葉裔勛來,「你爹……那個……葉老爺賦閒回家了你可知道?」
葉啟澄表示知情,但從啟澄的表情里餘姚卻讀出一番異樣。
「你那是什麼表情?葉老爺怎麼得罪你了?」
啟澄沒回答她,他只是對父親有些失望。因他父親的種種作為太欲蓋彌彰,況且他們的內線近日早已探清虛實,周氏公司還囤積著不少盤尼西林,現在黑市上流通的能買到的,一半貨源都是出自周氏公司。
葉裔勛不肯幫他,他只能另闢蹊徑。潘五爺送裔勛和餘姚回來的那晚,一眼就瞥到卡爾從西藥店裡跑到餘姚身邊來,他當下就想到另一個法子。潘五爺回去與葉啟澄商定下來,立馬就開始行動實施。
這一次,他們把目光投到了卡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