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回：夢裡不知身是客

  卡爾突兀地盤問使單餘姚尷尬不已，但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沒有什麼可隱瞞得了的。她坐在玻璃藥櫃的後面強顏歡笑，「卡爾，上午我們的談話，你應該都聽見了吧。」

  卡爾與餘姚同側而坐，二人都靠在藥櫃的內里。他斜過頭不解問道：「葉老爺不是最疼愛你的嗎？後來葉家不都是靠你在管家？連逃難葉老爺也只帶走你這一位姨奶奶？」

  「你也知道，葉老爺他從來都不只有我這一個『夫人』，他不喜歡我了又有了新歡，對方還是個有頭有臉的商業女強人，自然也不肯容我繼續留在他的身邊。我雖不是什麼新時代有思想的女性，但要臉面要自立還是能做得來的。」餘姚拿起那杯已經涼透了咖啡押了一口。

  卡爾搖著頭，他不肯相信葉裔勛會是這樣喜新厭舊的人。他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那時候他在營口第一次見到葉裔勛和單餘姚。餘姚那時青澀無比，卡爾多看她一眼，她就羞澀得躲到葉裔勛身後。那是他見過的最有古韻的東方姑娘。

  「我見過葉啟澄，也見過宋思裔，當然還有滿山紅。他們……他們都在讚美你。」卡爾好像不知該從何說起。

  「葉啟澄曾對我說，若不是小姨奶奶從中斡旋，他絕不可能戒掉大菸癮逃離出葉家，更不可能南下去追求他心中是革命理想。」卡爾仿佛沉浸在一段回憶里，像是對餘姚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餘姚自愧道：「還不是葉啟澄他自己爭氣！之前……」她差一點說出口，前不久葉啟澄才剛剛聯絡過自己，又馬上意識到不可透露出那個秘密，忙圓話道：「之前他在老家娶得那個媳婦兒你知道嗎？」

  「葉啟澄在東北還有個媳婦兒呢？」卡爾驚訝道。

  

  餘姚索性講了出來，「我覺得這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巧，今日下午，葉啟澄的原配妻子花柒，還有他大姐全家都來到上海，與葉家人團圓。」她自覺這話講地酸酸的，可她的心裡就是很酸楚。

  卡爾起身去關藥店的門窗，餘姚見狀也去幫他的忙搭把手，「單小姐……餘姚，今夜是耶誕節，我們兩個一起過節好不好？我覺得我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你是要帶我去教會嗎？你們朋友們難道沒有約你嗎？」餘姚是故意這樣問的，因為這時候她的確需要一個朋友在側，而此時此刻她的身邊卻沒有人，卡爾是她唯一的舊相識。

  可餘姚沒有想到，卡爾早在今日下午就打發走所有的友人，他不確定餘姚會不會來隔壁找他，他已下定決心，若餘姚遲遲不肯來找自己，他就要來書局這邊找她。除非……她的人已經不在書局裡，總之他要賭一次。

  卡爾以為餘姚的言外之意是在問他，他有沒有太太或者女朋友，便鄭重道：「我和我的太太已經離婚了，我也是孑然一人。」

  「你什麼時候結的婚？」餘姚順勢問道。

  「很早很早以前，在剛認識你不久以後。但是她執意要回德意志，而我卻不想回去，所以我們就分開了。」卡爾很認真的向餘姚解釋。

  他見餘姚沒再繼續追問下去，怕是自己的國語表達的不夠清晰，繼續道：「我之前的太太不是猶太裔，餘姚你可能不知道，歐戰以後德國境內反猶勢氣高漲，我父母親早年移居美利堅是很正確的選擇。所以我不能回德意志去，我若離開中國也一定是去美國。」

  餘姚還在琢磨卡爾的話，「反猶」是什麼意思？難道卡爾也很她一樣有家鄉不能回，一樣要在外面漂泊。

  「你知道東北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除了日本人像我們這樣的洋人也不大受歡迎，我在東北的買賣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也正因為如此，才選擇步你們的後塵，南下來到更為自由的上海灘。這裡到處都有洋人，我也能吃得開一點。」

  卡爾邊解釋著邊與餘姚並肩走上街，法租界耶誕節的氣氛更加濃烈，隨處都能聽到歡聲笑語。

  「那……那現在你到底算是德國人還是美國人呢？」餘姚被他搞得有些糊塗。

  「按照你們中國人話，祖籍一定是德國人，只是我父母親已經移居美國，我的國籍也改成美國的了。」說到這裡卡爾黯然傷神，「我特意去查了一下你書局的名字——『蓴鱸之思』。你在懷念你的家鄉東北，我也在懷念我的國家。可我不知道有生之年我還能不能回去。」

  他們走進一家西式餐廳，這裡雷立曾經帶餘姚來過。卡爾試探問道：「這裡的菜還算正宗，餘姚，你可吃得慣？」

  「你來上海有多久了？哪家西餐正宗倒是摸得很清？」

  「其實算算也有一段時間了，想必你也聽說我的西藥店本來早該開業的，只是與之前的合伙人有些債務上的糾紛，也是奔波了一陣子才捋清。」

  他們倆已走進西餐廳里點了餐，這裡很是熱鬧，好像所有的洋人在這晚都傾巢而出。卡爾見餘姚不大陌生西式的飲食，衣著穿的也偏西洋化一些，意味深長地說道：「餘姚，你好像變了。」

  餘姚不明白卡爾指的是什麼，隨口道：「這麼多年，我肯定是要變的。」

  卡爾一連說了多個「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他又道：「宋思裔離開營口時對我說過，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對我講過一些你在瀋陽城所做的事。那時候我還不大相信，你是那樣一個恬靜的女子，怎麼能做出那麼多決斷來呢？現在看見你，我有些相信了。」卡爾指的應該是宋思裔和日本人狼狽為奸和葉裔勛入獄的前因後果。

  餘姚吃了幾口牛排，聽到宋思裔的名字恍如隔世，「你知道他後來去了哪裡嗎？」

  卡爾表示不知，只道：「我幫他買的船票是到天津，到了天津他去了哪裡我就不再知情。」

  餘姚又想起一位故人，「那……那……」她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卡爾已明白她指何人，笑道：「你是想問滿山紅去了哪裡吧？」

  餘姚忙低了頭喝了口紅酒，「嗯……嗯！」

  「那晚滿山紅抱著我哭了半宿……隔日就去往錦州那邊了。那裡還聚集著一批沒有投降的東北軍官兵。」卡爾認真回憶著。

  滿山紅當真去抗日了，他會不會是去追隨了黎光耀？他們那些勇士還在白山黑水之間頑強的抵抗吧？

  卡爾和餘姚正在敘著舊，不遠處走來一對舊相識，正是崔嫣兒和皮特。崔嫣兒渾身珠光寶氣，西洋做派比洋人更勝一籌，皮特那「地中海」站在她身邊到有點跟不上檔次。顯然皮特和卡爾是相識的，想必也是因為發放牌照時結識下的。

  四人打過招呼才知道大家都認得，崔嫣兒卻不放過每一次挖苦餘姚的機會。

  「我還以為耶誕節單小姐要陪著雷先生一起過呢。你不知道麼？雷先生大病了一場，向洋行里告了假。你說你若不離職，許是能幫上雷先生忙，可你也不在，洋行里又缺不得人手，還是我們皮特幫忙舉薦的錢家千金去頂了雷先生的缺。不過你也曉得啦，錢家千金的業務能力怎好與雷先生相比，估麼著等雷先生病癒還是要換回來的。」

  雷立生了什麼病？怎麼病的那樣嚴重？餘姚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可她不能表現出來，只好故作鎮定道：「雷先生若生了病，作為朋友知道了理應去探望他一下。那我就多些崔小姐提醒。」

  崔嫣兒見餘姚這般冷靜，又見她旁邊換了個英俊地卡爾陪伴，故意刺 激道：「哎呦，你瞧我這記性，單小姐是和蔣先生交好的。」

  皮特的臉上已經很不悅，他可不希望看到卡爾丟了面子，遂用法文制止了她。崔嫣兒怏怏不樂，但也聽了皮特的話。皮特又和卡爾寒暄幾句，便帶著崔嫣兒去往別桌用餐。可卡爾的臉上已無笑容。

  他覺得自己太不了解餘姚了，倘若今日上午的事情完全是個誤會，自己願意幫餘姚出頭，是因為憑他對餘姚的了解，篤定她不是那種隨便的人！可這個崔嫣兒卻接二連三的向他拋出各色人物來，按照崔嫣兒的表述，單餘姚簡直就是個交際花，她的做派要比西方女性還要開化！

  卡爾凌冽地望向餘姚，他的眼神刺痛了餘姚的心。

  餘姚知道崔嫣兒得逞了。她喝光了杯中酒，「你覺得葉裔勛拋棄我，是我咎由自取？」

  卡爾沒有言語，他不知道自己已把憤怒表現在臉上，他有什麼理由憤怒呢？他和餘姚非親非故更沒有什麼親密的關係。

  餘姚見他不言語也不願與他解釋些什麼，卡爾本就是她的一位故交而已。她本就是想謝謝他今日對自己的搭救之恩，再自私一點想，她這日實在是太寂寞太想找一個人陪伴……想到這裡餘姚也就坦然了，無論卡爾怎樣認為自己也無所謂。

  卡爾靜默了片刻，開口道：「無論怎樣，葉家人不該撇下你一人，而他們卻全家團圓。你為那個家做了那麼大的貢獻，就算拋開情感講利益，葉先生也不該至你於不顧！而且我上午還聽聞你還有一個很糟糕的兄長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