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回：相見無歡顏

  自從葉裔勛為單餘姚二次「置辦」下麥根路上的那套房產，他憂盛危明的心思更加沉重，葉家在上海到底算不得富貴人家，就算沒有到捉襟見肘的程度，也常令他常備不懈。為此，他較先前更頻繁的穿梭在證券市場，換而言之，他有個頻繁光顧的固定茶樓。

  

  秦愛佳在無意之中說出了那茶樓的名字，便被餘姚用心的記下來。她又從棠檸那裡套取到證券市場發放消息的規律，尋得了一個最佳的時機。

  那日，她現在那個茶樓附近徘徊踅探，終於被她發現葉裔勛獨自走進茶樓里。她在外圍焦急的等待著，直至午時，葉裔勛才從裡面慢慢地走出來。她又悄悄地觀望少頃，確定他的身邊的確無人跟隨，才急匆匆地掠到他的身邊，「我找你有事。」

  葉裔勛猛然一驚，他沒想到單餘姚會以這種方式來找他，「你有何事？」他使自己保持住冷靜。

  「這裡不方便細說，你帶我去個僻靜的地方。」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他，她看著他差點就忘了自己來找他的目的。

  或許餘姚只是下意識的說出這句話，可對葉裔勛而來，這簡直就是莫大的信任。「你帶我去……」裔勛在心裡暗暗狂喜，她還是這樣的信賴他。他也立刻明白過來，假使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餘姚是絕對不會再來找自己的。他對她的了解，一分也沒有減少過。

  「跟我走吧。」他沉穩的說道。

  他們倆一前一後的走在街上，淡暑新秋，秋老虎高照。他想起自己從囹圄中走出來那一次，餘姚就是那麼恬靜的站在警署門口，微笑著等待著他。他們二人一路走回葉家老宅，那一路他每走一步都對自己說一遍，餘生要竭盡全力護她周全，要對得起她對自己的那份情感。

  餘姚則想起他們倆看完《孤兒救祖記》那部電影後，二人走在奉天城的馬路上互相拌嘴抬槓，她拿出他遺落在辦公桌上的信件，那是葉啟澄給他們寄回去的唯一一封家書。他們倆拿著信件翻來覆去的念讀，或許從那時候起，「上海」已冥冥之中在向他們招手，他們與這座城市早已結下不解之緣。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現在他們倆真的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卻已經物是人非時過境遷。

  裔勛帶著她走進一家不大的酒肆，略陳舊的地方果真僻靜。他們要了一間小隔間，待夥計上完酒菜走出去，他已快一步走上前插上門閂。

  餘姚看著他的舉動眼淚差點就掉下來，時隔這麼久，她還是無法釋懷，她的心裡永遠都有他啊！

  「到底出了什麼事？」裔勛焦急的問道。

  「你坐下來。」她拿手指點了點酒水，在油膩膩的黑木桌上寫下「啟澄」二字。

  葉裔勛驚愕的看著她，如同餘姚剛剛得知那樣驚訝和興奮。

  「故人！故人……他暫時沒法子露面！」她如此這般的講述起來。

  葉裔勛已掏出菸斗不停的吸著，待餘姚講畢，他也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焦灼驚悸之中。

  「餘姚，你糊塗！這件事你辦得糊塗！」他拿著菸鬥狠狠敲著桌子。

  餘姚被裔勛這麼一罵先是覺得委屈，而後就開始不知所措。她到底哪裡做錯了，竟然遭來他這樣的責罵。

  「我，我還不是為你們……」她沒有全部說出口，仿佛隔牆有耳一般。

  葉裔勛已去關閉窗戶，又去檢查了一遍門閂，方才安心地坐回到椅子上。這時候他也顧不得避嫌誤會，直把椅子挪至餘姚身邊，整個人恨不得貼在餘姚身上。

  他壓低聲音幾乎是唇語說道：「知道他的下落我自然是高興的！可你單憑一首歌曲就確定對方是他嗎？萬一不是他，你就是被人利用了！」

  「可是你應該記得當年那個情景，只有我們三人在場，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餘姚小聲的竭力反駁道。

  「我放你出去這麼久，你怎麼還這樣不長記性？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要我怎麼安心得下？」

  裔勛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出口以後自己才恍然發覺到。好在餘姚被他責怪的言語弄的亂了心弦，她正急赤白臉的與他爭犟，倒沒把這句話聽進心裡去。

  「那潘老闆也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你哪裡知道他的背後到底是誰？他到底姓『哪家姓』你怎麼能說得准？當局的內幕豈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可曉得的？你我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我們接受不起他給戴的高帽子！」

  「不對！這不是葉裔勛能說出來的話！當初葉裔勛為了不使葉家扣上漢奸的帽子寧死不屈。他從來不是貪生怕死之人！」餘姚不解裔勛為何會畏懼。

  「好！我們不管『故人』的真偽，也不管我們到底在幫誰做事。我且問你，你怎麼確定我能幫你搞到那種藥？你知道盤尼西林現在有緊俏嗎？莫說是我就算周沈秀她本人也不能輕易搞到它！誰肯為了你為了一個連面都見不到都人去冒險？」

  「可是……可是……」她急得語無倫次。

  「你可是什麼？我看那潘老闆打你的主意才是真！潘老闆在法租界裡也還叫得上號……」

  餘姚聽裔勛這麼一說倒是忽然笑開，「你以為我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呢？人人都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呢？雷公子也好潘老闆也罷，哪一個不是要什麼就有什麼的主兒？」

  葉裔勛這才發現，自己說教餘姚不理智的同時，他自己也不理智起來。在他心裡單餘姚就是價值連城的，是最好的最耀眼的那顆星。可是在別人眼裡，她確實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子。他知道他是在吃潘老闆的醋，可是他不會承認的。

  「先不要講這些無關緊要的。你回去去跟潘老闆講清楚，就說周氏早已不做盤尼西林的買賣，再說我和你之間早就恩斷義絕，絕無半點私情可交，教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恩斷義絕……」餘姚重複著這句話，「我們恩斷義絕。」

  裔勛聽到她在重複自己的話才恍然大悟，「你答應潘老闆這件事是為了來見我？」

  餘姚矢口否認，「不是！絕對不是！」

  她騙不了他，原來她才不管那件事情的真偽，她也想不到那件事情的高深含義，她只要有理由來見他，和他發生一點聯繫共同做一點事情。他的心又開始疼痛起來，這輩子終究是他誤了她……

  「你……你和周夫人還好嗎？」

  「我們一直都很好。」

  「我把你給我的房子賣掉了。」

  「我知道。」

  「你每個月不需要給我匯那麼多錢。」

  「買賣不成仁義在。」

  「我們……我……什麼時候能回東北老家？」

  他們倆戛然的靜默下來。

  良久，裔勛又婆婆媽媽道：「你回去以後只管開好蓴鱸書局，雖然是開在租界裡面，但是左翼的一些書籍還是不要賣。以後都會好起來的，總有一天能回到東北去……」

  「東北的小公館是我的！」

  「小公館永遠都是你的。」

  餘姚和裔勛在小酒肆分開，一個向東走一個向西走，好像永遠都不會再有交集。餘姚還是欣然的聽取了裔勛的教導。她去見了潘老闆，按照裔勛教她的逐一回了話。潘老闆見狀也不好再為難她，他們之前的「結盟」也就自然瓦解掉。

  但是潘老闆還是不大死心，他為餘姚留下了自己的私人電話號碼，又給了餘姚一個信物，類似那種拿著這個信物就可在外面提報他的名號的。餘姚恭敬的接受下來，回到書局就把它們壓在了盒子裡面。她知道自己是沒什麼機會用到這些的。

  先為單余橋後為葉啟澄，她的精力一直在外面打轉，蓴鱸書局一直是愛佳在精心打理。她也該把心思拽回來，安安穩穩的經營書局，令書局盈利才是頭等大事。

  可是這兩晚她的夢裡總會出現故人，那些在奉天城裡的人和事像過電影一樣，一幀一幅在腦海里盤桓。她甚至問自己黎光耀和滿山紅都還活著嗎？他們後來都怎麼樣了？他們在哪裡抗日呢？他們又跟隨了那支隊伍？

  一年又一年，時光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過得這樣快。小時候感覺一日漫長無比，她坐在單家老宅的小院裡，看著父兄早早去上工，盼呀，盼呀，盼到天黑他們才能回來。她那時候渴望長大，渴望能像父兄一樣做點差事補貼家用。她更渴望親情和愛情的浸潤。

  她坐在書局裡埋在書籍中，念徐志摩聞一多的詩詞，讀曹禺林語堂的話劇小說……

  愛佳提著一袋子糕點興致勃勃的跑進來，「餘姚，餘姚你看見了嗎？」

  餘姚看著她手中的糕點，笑道：「我看見了呀，你又給我帶了這麼多好吃的！」

  愛佳喝了半杯清水，「我說的哪是這個！我是說咱們間壁被人給賃下來了。你瞧都已經開始動工裝潢上了！」

  「是嗎？那敢情好，咱們這裡還能熱鬧點。」

  「還不知道是做什麼買賣的呢！可不要再開一家書局跟我們搶生意！」愛佳天真地揚了揚她的雙下巴。

  這時書局的玻璃門已被人推開，她們二人回頭望去，只見蔣俊從外面走進來，深情款款的看著餘姚，「單小姐，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