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風韻猶存何許人（二）

  單餘姚抱著胳膊在弄堂口等待棠檸來接她，她越想裔勛的行為越生氣，地面上的小石子成為她發泄的對象，她來回踢了很多腳，可還是澆不滅她心中的怒火。

  來接單餘姚的車上只有蘇棠檸一個人，而這一次的司機倒像是個職業的。

  棠檸這晚打扮的尤為美艷，她穿著時下最流行的新款式旗袍，是黛青色的緞子面，肩上披著一條流蘇鏤空大披肩，她的頭髮也換了新樣式，是順序地排在頭上的那種波紋，顯得她更加風情萬種。

  「靳茂辰那個洋行的朋友今晚也在，他特意囑咐我要帶你一併過去。」

  「是什麼樣的洋行朋友？」餘姚還是覺得不大靠譜。

  「那我就不大知道了，等到了以後你自己好好問問。哦，對了餘姚……」她頓了一下繼而壓低了聲音，「你最好先不要透露自己已經有家室，否則我怕你這差事再沒了戲，煮熟的鴨子再飛走多可惜！」

  餘姚瞪著眼睛滿臉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是事實我怎麼隱瞞的住呢？再說為什麼要隱瞞？」

  棠檸望了眼前面開車的司機，好像生怕被他聽到些什麼，「有幾個地方願意僱傭有家室的太太？我都沒跟靳茂辰他們說你這情況，想著瞞一時是一時，待到你洋行差事穩定下來，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用再怕。」

  餘姚還想再反駁，卻被棠檸用手壓了壓胳膊，又向她使了使眼色。餘姚才明白過來，這汽車是靳茂辰派來接棠檸的，棠檸也是怕這司機聽到些什麼，回去再跟靳茂辰學舌。

  要餘姚帶著這樣一種欺瞞去找差事做，她心裡頗為不舒服，覺得這樣做一點也不光明磊落。可棠檸對她的用心是不容懷疑的。她望著車窗外妖嬈的夜景，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汽車在公共租界裡的「樺廈飯店」門口停下來，門口自有蔣俊在此等候。他照料著她們倆走進飯店裡。

  走進飯店的路上，蔣俊跟在餘姚身旁，提醒道：「單小姐，裡面那位正跟我舅舅把酒言歡的就是雷立先生，他是麥加利銀行里的華經理，留洋英國回來的博士。他脾氣高傲的很，眼睛長在了頭頂上。他手底下缺了個整理中英文的資料員，之前已經辭退了七八個人，沒有一個能稱他心意的。」

  餘姚聽聞只覺自己的天靈蓋有一股氣體抽離出她的身體，這樣高難度的差事，她這個才學了沒兩天半英文的新人怎麼可能勝任？她馬上打起了退堂鼓，橫在門口踟躕著不敢走進去。

  「單小姐，我這是先給你打個預防針，你也不要太有心理負擔，雷先生跟我舅舅是髮小，多少能給他點面子的，你照常發揮就好了。」蔣俊繼續解釋道。

  餘姚懵懵地問：「發揮什麼？發什麼揮？」

  棠檸用手指點點她的腦袋，「你說發揮什麼？那樣拽的人物，自當要跟你說上兩句英文交流交流，一來能顯擺顯擺他自己有多能耐，二來也算是考考你的水平。」

  餘姚看著蔣俊和棠檸，「那個……我……要不我還是先回家吧。」

  棠檸一手扯住餘姚，邁著大步踏進了飯店裡面。餘姚被棠檸拖了進來，她緊張的似乎看不見飯店內裝潢和人群，她甚至看不清腳底下的路。她的心被攪動的此起彼伏，手心和額頭已滲出汗水。

  這裡倒像是私人舉辦的一場舞會，這樣的場合餘姚只在奉天的和平飯店裡參加過一次，而那一次距離現在又過去好幾年的光景。

  蔣俊把她們二人引到靳茂辰身邊，靳茂辰對面站著的應該就是那位雷立先生。

  雷立是個又高又胖的模樣，看人的時候的確像蔣俊描述的一樣，恨不得他拿眼角看你，就已經是很給你面子了。他的頭髮打著蠟，統統背到腦後去，一身雪白的西裝包裹著他，讓人聯想到剛剝開皮的大粽子。

  「來來來，雷兄，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的合股人蘇棠檸蘇小姐。」靳茂辰熱情地介紹起來。

  雷立從鼻子「嗯」出了一聲，令旁邊幾人都覺得尷尬的要死，好像周圍的空氣已經凝固上。

  棠檸被蔣俊提前告知，心裡也是有準備的。她倒是不在乎雷立對自己的態度，可她還是泄了氣。她覺得單餘姚的這份差事八成是沒指望，就算是真的撞大運撞上了，只怕這位爺也不是好伺候的主兒。

  靳茂辰是知道雷立的脾氣秉性，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道：「雷兄，這位就是單餘姚單小姐，我之前跟你提過的。」

  雷立同樣拿餘光瞟了餘姚一眼，肥碩的腦袋往下低了點，「單于姚？單于？您姓的是複姓？」

  餘姚滿腦子都在想，這位雷立先生能跟自己說什麼樣英文對話呢？可他卻沒頭沒腦的問了她這樣一句話。

  「我爹……」

  棠檸急忙用腳踢了下餘姚，餘姚慌張的改口道：「家父之前說過，我們家祖上是複姓『單于』，但隨著時代更迭早已改成單姓『單』。」餘姚簡直就是在胡說八道，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雷立聽聞搖搖頭，「哎……可惜了。單小姐，你好，我是雷立。」他伸出手來懸在半空中。

  他這位留洋回來的博士該不會是個草包？他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反而沒學過本國的歷史？

  餘姚忙把手遞上去同他握了握，「您好，我是『風行』，我是……單餘姚。」

  眾人藉故哈哈大笑起來。

  雷立稍晚了眾人一下才反應過來，笑說道：「哎，雷厲風行呀！」

  「餘姚，你怎麼不說你是孫行者，而雷先生是行者孫呢？」棠檸趁機又加了一把火，尷尬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一些。

  遙想多年以前，卡爾在下火車時想伸手扶住她一下，她都羞澀的閃躲開，連頭都不敢抬一下。現如今世道變了，民風也開化了，不僅洋人與國人之間禮貌握手和擁抱，連國人與國人之間也學起了洋人的這一套。

  這時候侍應舉著托盤已走至幾人跟前，雷立忽然換成英文問向餘姚，「單小姐是想白蘭地還是威士忌？」

  餘姚用蹩腳的英文回答道：「喝水，我想喝水。」

  「單小姐可是這幾日不舒服不宜飲酒？」雷立繼續試探道。

  餘姚從口中碰出個清脆的單詞，「是。」之後又重複了幾遍。

  雷立已摸清了單餘姚的底，忍不住又揚起了下巴，恢復了他那不屑的神態。

  平日裡餘姚跟教會學校里的嬤嬤們用簡單的英文溝通還勉強能過得去，可那幾個嬤嬤似乎都來自美利堅，連給她上課的英文老師也是來自美利堅，他們的英文發音跟今日這位雷立先生有些不同。

  餘姚自己還處在照葫蘆畫瓢的階段，外加上這樣人多的場合，自己也覺發揮的實在不好。

  須臾，舞台上已開始有人講話，原來這晚在飯店裡要舉辦一場慈善拍賣會，一些古玩收藏家拿出自己的珍品出售，所得善款要全部捐給孤兒福利院。

  餘姚把頭輕靠在棠檸肩上，微微嘆了口氣，「棠檸，我教你失望了。」

  棠檸拍拍她背，安慰道：「不去給這個雷立當差也好，你瞧他那個樣子，去了也是要折磨人的。」

  台上正一件一件的出示著展品，台下也有人不停地在叫著價格。餘姚覺得這些離自己的生活很遙遠，她細細聽了幾筆交易，那些價格數字後面的零已多的令她暈頭轉向。

  一幅畫前清的名畫得到了眾人的追捧，好多人接二連三的加價。其中有一位貴婦人，她叫出來的價格令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紛紛議論起來，因為這個價格遠遠高於了這幅畫的本身。

  靳茂辰向那位貴婦人露出了欽佩的目光，餘姚也隨著他望去的方向看了眼，正是在喜匯門那晚，靳茂辰前去打招呼的那位貴婦人。

  這一次餘姚離她的距離稍微近一些，她仔細瞧了瞧這位貴婦人，若說棠檸的穿衣是講究的有品味的，那麼這位貴婦人就可稱得上是考究的自成一派的。

  這一次餘姚看得清楚她的長相，是溫婉中帶著堅韌的，也是大氣中帶著果然的。餘姚猜測著她的年歲，是不惑還是知天命？她猜測不出來，因為這位貴婦人保養的實在太好，若說她三十多歲也會有人相信吧？

  雷立難得露出讚許的表情，「周夫人還真是頂了不得的。」

  靳茂辰點頭稱道：「周夫人接手周氏商貿以後，短短几年時間就把周氏做強了兩倍，巾幗不讓鬚眉！」

  「原來她是周夫人，周氏公司的周老闆。」餘姚心想，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拍賣會結束以後，眾多賓客跳起了交際舞。靳茂辰早早的拉著棠檸混進了舞池當中。起初餘姚還能望見他們，再轉上一圈就找不到他們二人的蹤影。

  雷立、餘姚和蔣俊在一旁並排坐下，氣氛一如既往地尷尬著。蔣俊幾次三番的找了些話題出來聊，都沒得到雷立的回應，餘姚也只是禮貌性的應和著蔣俊。

  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她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她低著頭雙手擺弄著棠檸脫下來的披肩，只覺身旁的雷立「噌」的一下站立起來，另一旁的蔣俊也肅然起敬的站起來，她不由得也跟著站起來。

  「周夫人，家父家母在家裡總念叨您呢。」雷立語氣上的轉換把餘姚嚇得夠嗆。

  原來是那位貴婦人走到了他的跟前，她微笑著說道：「那你回到家裡，幫我給二老帶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