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蘇小姐的局

  蘇棠檸搬離出葉宅，這棟小洋房裡頓時減少了一半兒的熱鬧喜氣。有棠檸在的地方，總是能聽到嬉嬉笑笑的聲音。

  在棠檸的建議下，單餘姚果真開始給幾家報社投稿寫文章，但慘遭一一退稿。幸好她還在全身心的學習著英文，想著條條大路通羅馬，所以她整個人還是很樂觀的。

  這天傍晚，餘姚一如既往的去上英文課，偏趕上英文老師有事耽擱沒來上課，要晚些時候才能趕到學校來。過來通知的嬤嬤要學生們先上會兒自習，坐在餘姚旁邊的那個男子忽然跟她搭訕起來。

  這個年輕的男子名叫李木嵐，是她教會學校里新來的同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有著一張略長的白淨臉，總穿著一套洗的發白的制服裝，永遠一副對知識渴望的眼神。他的英文底子或許也很薄弱，所以才跑來夜校補習的吧？

  「單小姐，能把你的英文筆記借給我看看麼？」李木嵐試探著問道。

  餘姚正全神貫注的看著書，被他一叫受了一驚，忙道：「可以的。」她翻出自己的筆記交到李木嵐手中。

  李木嵐並沒有翻開筆記的行為，而是繼續跟她說話：「單小姐，我聽你的口音，你可是從北方過來的？」

  餘姚不得不把書攤在桌面上，身子偏向他苦笑道：「是，我是從東北過來的。」

  李木嵐若有所思片刻，「我懂得的，是逃難。可惡的『滿洲國』。」又道：「單小姐，你在這裡上了多久的英文課了？」

  

  「算算也有幾個月了，不過我沒什麼底子學的比較慢。」

  之前那個嬤嬤又來了，告訴學生們英文老師今日趕不過來，今天的英文課程被迫取消。眾人紛紛收拾起課本走出教室，餘姚也跟隨著人群走出校門準備回家。

  李木嵐又從教室里匆匆追趕出來，想與她繼續閒談下去。

  餘姚抬手看了眼手錶，推脫道：「李先生，我得去趕電車了，有什麼事明天上班再說吧。」

  李木嵐不依不饒，「那我送單小姐回家吧，東南西北我都順路的，就當是你借我英文筆記，我感謝你。」

  「李先生不用這樣，用不著的。」

  「反正……單小姐讓我送你回去吧。」

  李木嵐堅持著，完全看不出來餘姚的推脫之意。餘姚敏感的想到他……她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也不好直言跟人家說她已經是結了婚的人，萬一人家沒有那個意思，反而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己的臉面要往哪擱？他們到底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

  餘姚正蹙眉犯著愁，教會學校門前停著的一輛黑車汽車正朝著這邊按響喇叭，緊接著棠檸從車上探出半個身子，揮手道：「單餘姚！餘姚呀，我在這呢，你快點過來！」

  餘姚見到棠檸這個救星如釋重負，「李先生，我的朋友來找我了，我先走一步了。」

  李木嵐看了看那邊的汽車也不好再阻攔，只好傻乎乎的笑道：「那……那單小姐我們明天見呀，你路上注意安全，這本筆記我過幾日再還給你。」

  餘姚早已跑到那邊的汽車上，李木嵐望著那汽車遠去，很久才回過神來。

  這汽車上除了蘇棠檸之外還有一個男子，若算上開車的司機便是兩個男子。因為餘姚看得出來，開車那人不像是個職業司機。

  前面開車的那位和副駕駛上坐的這位，二人同穿著西裝革履，洋派感十足。副駕駛上坐的這位估摸著四十歲上下，開車的那位看起來要小一點。

  餘姚本是剛剛鬆了口氣，一跑到這個汽車上來，看見這兩個陌生人男子不免又提起一口氣來。

  棠檸笑著問她：「那個小子是誰呀？你是被學校里的男同學糾纏住了嗎？」

  餘姚瞪了她一樣，小聲道：「棠檸，你不要亂講！」

  車子早已開動起來，棠檸沒再跟她開玩笑，轉過頭鄭重道：「餘姚，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大興』商貿公司的老闆靳茂辰先生，那位是他的外侄蔣俊先生，同在大興公司里就職的。」

  靳茂辰從副駕駛上轉過頭來，朝餘姚笑道：「久仰單小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餘姚連忙賠笑道：「哪裡，哪裡，靳老闆您好。」

  蔣俊從後視鏡里瞄了一眼餘姚，大聲笑道：「喲，單小姐我這開車呢，失禮失禮了哈！」

  餘姚繼續賠笑道：「不妨，您開車重要。」

  餘姚疑惑地看著身邊的棠檸，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一齣戲，到底是什麼意思，之前也沒有跟她打個招呼。

  棠檸輕輕趴到她的耳邊，「我早跟裔勛打過電話的，你放心好啦。」

  汽車在「喜匯門」舞廳門前停了下來。

  這裡整棟樓都是霓虹閃爍的燈光，在黑夜中分外妖嬈亮眼。舞廳門口有著穿著整齊而誇張的門童，還有前來泊車的侍應男仔，更有進進出出的公子小姐們，這是單餘姚未曾見過的夜上海。

  餘姚隨著他們一起走進舞廳，這裡面更是靡靡奢華氣派非凡，各色交際小姐爭奇鬥豔，舞台上的歌女舞女粉墨登場，數不盡的男賓客穿梭在其中。他們盡情地揮霍著眼前的歡愉，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們沒有戰爭，他們沒有苦難，他們沒有貧窮，他們沒有飢餓。

  所以，單餘姚也覺得自己仿佛陷入其中無法自拔，這裡是安逸的美夢溫床。

  靳茂辰和蔣俊都是洋派的紳士風度，一切規矩細節皆有他們二人打點著。餘姚只需要握緊棠檸的手跟隨她走就好。

  四人來至一處正對舞台的寬敞的雅座，逐一落了座。

  棠檸熟練的跟前來的侍應點著東西，餘姚在一旁不由得佩服起來，不知不覺中棠檸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方式，而她好像還是那個初來乍到的新人。

  棠檸自顧打開手裡的香菸匣子，從中取出一根煙，剛剛銜在唇上，靳茂辰馬上過來幫她拿起火點燃。

  她吐了口煙圈出來，「小姚，是這樣的，靳老闆打算給我投資，讓我重新建立起曉南閣來，我們今兒下午就談這件事情來著，這不談完了公事，靳老闆定要出來玩一玩，我想你之前不是說想在洋行里找個差事做嗎？靳老闆許是能幫到你，便把你給叫了出來，介紹你們見一見。」

  靳茂辰連連謙虛道：「蘇小姐謬讚謬讚，在下實不敢當，不過單小姐可以說說看，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差事，靳某一定全力去尋罷了。若能幫上單小姐的忙，鄙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原來棠檸是在為餘姚鋪路，想來這靳茂辰人脈應該很廣，或許真的能幫上自己的忙，但無功不受祿，她的心裡總覺得有些別彆扭扭，這心裡到底是什麼在作祟呢？

  「有勞靳……靳老闆費心，餘姚感激不盡。」

  靳茂辰的眼光在餘姚的臉上停了一停，接著又說起些客套話來。

  少頃，一陣優美的旋律飄飄然而起，隨著音樂聲靳茂辰已拉起棠檸走下舞場，他們默契的纏綿在一起翩翩起舞。

  餘姚直挺挺的坐在原處，十指交叉抱住玻璃杯子，那玻璃杯子裡的熱水已經涼透。

  蔣俊坐在她的身邊，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局促不安，輕輕揚手叫來侍應，為餘姚的杯中重新加滿熱水。

  餘姚轉過頭向蔣俊致謝道：「謝謝你。」

  「單小姐，你……你好像很緊張，是第一次來舞場嗎？」蔣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蘇棠檸的朋友卻跟蘇棠檸如此不一樣？

  單餘姚點點頭，又覺這樣承認要給棠檸跌份，又趕緊搖搖頭，一時間臉也紅了起來，幸而這裡的燈光不算明亮，恐教人家看見再笑話她。

  蔣俊是個老道的青年，並不算英俊的臉上有著一股成熟的味道。他敏銳的察覺到她的變化，但裝作全然不知，怕她難堪。

  「我舅舅很仰慕蘇小姐的，聽蘇小姐講述了你們是怎麼從東北逃難到上海的，他非常感動很是佩服，所以一定要投資給蘇小姐，要她完成夢想。」

  「瀋陽城裡的曉南閣名號很響的，棠檸一定不會教靳老闆折了錢進去。」

  蔣俊看著一臉認真的餘姚差點笑出聲來，她難道看不出來靳茂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錢是賠是賺對於靳茂辰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舞曲已經結束，他們二人已經又回到座位上來。靳茂辰好像看見了很重要的熟人，連著說了幾句「我去去就來。」就一溜煙的跑去不遠處的另外一張桌旁邊。

  只見靳茂辰在那邊連連點頭哈腰，餘姚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可使靳茂辰這樣一個老闆如此謙卑，她隨著方向望了過去，發現靳茂辰對面坐著的是一位貴婦人。

  餘姚看不清她的臉龐，隻影影綽綽的瞧見個輪廓，從衣著和氣質上判斷，是雍容華貴風韻猶存的感覺。她想，那定是個了不起的婦人，內心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感。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樸素的裝扮，相形見絀自知短處甚多。

  棠檸已然奮鬥了起來，而她自己呢？這洋行的差事到底會不會有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