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看什麼看?
2025-03-22 05:58:22
作者: 莫上高樓
我始終沒有把和醫生的對話錄音發給姐姐們和弟弟,並把那不到五分鐘的音頻刪掉了。因為,就算讓他們聽到了,他們只會感到失望,不僅是對爸爸無法醫治的病情失望,也是對他們抱有幻想的專家失望。他們把爸爸從700多公里遠的內蒙古送到北京治病,並不想等到一個這樣的結果。
那天我在只有我們兄妹四人的微信群里簡單說了一下醫生的看法,姐姐很急,在群里問我:「醫生有沒有看那個血液指標,內蒙的醫院認為看血液指標不排除已合併小細胞」、「醫生有沒有說培美曲塞、順鉑、恩度這三個藥用的對不對」、「醫生有沒有說可以吃點中藥」······其實這些我很難回答,因為那天我的收穫很小,我在群里說:「明天吧,明天還要繼續去醫院,到時候再問問。」
這時二姐私聊我說:「明天見到專家後,一定要記得問問,咱爸這種情況還能維持多久,我們都要做個心理準備。」
相比第一天我單獨到醫院諮詢醫生來說,第二天的行程更加有難度——我需要帶著爸媽到醫院看病,這是繼爸爸來北京之後,他第二次到協和醫院,上次醫生說過的那個臨床實驗給了我們很大希望,爸爸非常積極的配合著。這天我非常緊張,因為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帶著」爸爸去看病:從這一天開始,我們由當初的養育和互相陪伴,轉變為我來照顧他們,這一天終於來了,我曾想像過,如果有一天他們老了,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因為一些變數而流浪街頭?會不會因為我們無法陪伴而感到孤獨寂寞?每次這樣想時,後背都發涼,很怕他們晚年過的不幸福。然而,當我還不夠努力,不夠讓他們驕傲,沒有能力角色互換時,這一天突如其然的到來了。
北京夏季的早高峰來的更早一些,早上7點半的計程車非常的珍貴,我先讓爸媽坐在小區門口的長椅上,自己到馬路邊攔車,手機里的叫車平台也沒閒著,可始終沒有車輛接單。等了一會,媽媽走來問我:「你家的車真的不能上路嗎?繞著走不行嗎?」我說:「這個真不行,外地牌照在北京有限制,先不說早晚高峰禁止上路,就算不是高峰期,我們到協和醫院也避不開外地車輛全天禁行路段。」媽媽沒有在北京生活過,她不懂也不太理解這些規則,她說:「那你家有車和沒車不是一樣嘛?」我看媽媽額頭上已經有細密的汗珠冒出來,輕輕皺起的眉頭難掩心中的焦急。我想讓她放輕鬆一點,於是我說:「有車和沒車怎麼會是一樣的嘛,我們有車一族,至少每天都要交停車費啊。車停在小區里一天,就消費我們12塊錢。」媽媽瞪大眼睛說:「小區里還收費?一天12塊?咱家那邊,隨便停啊,商場的停車場裡也就花幾塊錢而已。」我安慰媽媽:「沒關係啦,小區裡的停車費已經算是最便宜的啦。我們的車早晚高峰不能開之外,有一些路段是全天禁行的,尾號限行和北京的車輛一致。」我成功的分散了媽媽的注意力,只見她嘴上悄悄的算著,我們一年的停車費有多少,加油和保養費用有多少,是不是比出門叫出租還要貴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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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坐在小區門口的爸爸有些不耐煩了,他向馬路邊的我大聲說:「再沒有車的話,我們坐地鐵去醫院吧。」
地鐵不堵車速度還快,但是爸爸是個病人,現在又是上班高峰,人流量非常大,爸爸能忍受的了嗎?爸爸說:「別這樣等了,天氣熱大家都會中暑,不如我們去坐地鐵。」
地鐵就在我們小區不遠,很幸運的,我們上車後有人給爸爸讓了一個座位。爸爸走累了,喘著粗氣坐下,儘量讓自己氣息平穩一些,可還是每隔兩分鐘就咳嗽一次,然後再把痰吐進自己隨身攜帶的「小痰盂」里。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女孩看到了,她下意識的向旁邊挪動了一下身體,繼續玩低頭玩手機。我怕爸爸被人嫌棄,就和幾個人換了位置,站到他身邊,我手裡拎著病例資料,袋子上有一排大字,那是醫院的名字,我想以這樣的方式,讓爸爸身邊的陌生人理解一下,這畢竟是個病人。
我剛換到爸爸身邊,他又開始咳嗽,坐在爸爸另外一邊的一個男人嫌棄的看著他,又翻了個白眼,乾咳了兩聲,沒說話,反而剛才的女孩不再理會,只低頭玩她的手機。爸爸繼續咳嗽,可能是地鐵里的冷氣讓他有些不適應,他大口喘著粗氣,咳到臉都漲紅了,這時他身旁的男人實在受不了了,他衝著爸爸瞪眼,嘴裡還發出「嘖嘖嘖」的怪聲,那未經風霜打磨過的臉上,全都是鄙夷和難以忍受,好像在說:「好噁心啊,怎麼還坐在我身邊······」我很理解一個病患在公共場合下咳嗽吐痰會給大家帶來不適,況且這個場合還是早高峰的封閉式列車,如果現在坐在那裡的病人不是我爸爸,也許我也會投去異樣的眼光。過了好一會,爸爸的咳嗽止住了,可旁邊那男人還是不停的拋來白眼,嘴裡嘟嘟囔囔不知在說什麼。我一邊理解爸爸給別人帶來的這份困擾,又一邊替爸爸委屈,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時,爸爸一轉頭,與男人對視著,他眼神鎮定堅毅一如往常,剛才的劇烈咳嗽讓他眼底有些潮濕,他只平靜的說了四個字,旁邊的男人就再也不敢看他了。爸爸說:「看什麼看?」
爸爸自己解決了這份尷尬,我心裡頓時輕鬆起來,我知道讓那男人安靜下來的不是那句「看什麼看」,而是爸爸的眼神,那種眼神的威懾力我是見識過的。
記憶里爸爸的那種眼神,常常讓我退避三舍,分外小心。當我還是個五、六歲的小朋友時,我非常羨慕別人家的孩子,因為他們的爸爸總會伸出大手,將他們攬入懷中,舉舉抱抱,彼此親密無間。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蹭到爸爸懷裡,爸爸只會說:「去旁邊玩,我在忙」,如果我「不識好歹」,還是懶著不走的話,爸爸就會盯我一眼,眼神尖銳的就要看穿你,我只好灰溜溜的逃跑,不再祈求那份每個孩童都想擁有的溫柔。如今爸爸老了,他的眼神除了退卻了年輕時的神采,增加了一份歲月的積澱,其餘的,全都沒變。
我兒時和爸爸的某種生疏,也許就從我們搬家到內蒙古開始。忙碌總會使人忽略某些細節,比如女兒渴望被爸爸愛的那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