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女
2025-03-22 05:57:45
作者: 莫上高樓
兩個月後,爸爸的病情並不能如他隱瞞自己的痛苦那樣被隱瞞掉,病灶在繼續擴大,家鄉的醫院給出繼續化療或到北京醫治的建議,就這樣,6月8日,在北京的高溫下,我重新見到了爸爸。
只短短半個月沒見面,他竟然變得如此虛弱,他需要隨身帶著「小痰盂」,每走幾步路就大口喘氣,咳嗽不止。媽媽把自己頭頂的帽子摘下來扣到爸爸頭上,他一下子就變成了彎腰駝背的小老頭模樣。
自從爸爸生病後,我見過太多從前沒有見過的他,每一次都讓我心慌。比如他的頭髮迅速花白、比如他憔悴的躺在病床上戴著口罩的樣子、比如他今天佝僂著腰不再拒絕那種醜陋的帽子時,都讓我非常難過。
在一種悲傷的情緒中接應一位病人和兩位家人,加之這樣擁擠的街道和高溫的環境,顯得我們沒有一丁點的儀式感,甚至我都沒有正式喊一聲「爸」,就匆匆開始了這天的行程。這多麼像三十年前,爸爸第一眼看到我時,沒有一個正式的擁抱,甚至沒有親切的喊一句「寶貝」,就匆匆逃離了。
是的,爸爸第一次見到我時,我猜他是不開心的。這還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
媽媽和爸爸的這樁親事,姥姥當年非常反對,因為她打聽到,媽媽未來的太婆婆已經臥病多年,未來的公公也在前年被查出了肺結核,爸爸不僅要和他年輕的叔叔嬸嬸一起照顧兩位病人,還要供在城裡的弟妹們讀書,更重要的是,爸爸十幾歲時就沒了娘,才23歲的年紀,就擔起了照顧全家的重任。難怪他相親時穿的衣服不合身,沒娘爹還病,這日子不好過啊。
但小腳姥姥的話姥爺並不放在心上,姥爺說:「六零年的苦日子都扛過來了,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們不是連草根都挖出來吃嗎,那些年誰家沒病人沒孩子啊?現在改革開放了,最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還怕這?」
姥姥沒能阻止這樁親事。媽媽婚後成了這個家庭的主要勞動力,鄉村生活,無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媽媽手巧,白天幹完農活,晚上回家裁剪縫補,不僅讓爸爸終於像個家裡有女人伺候的人了,也讓爺爺和老奶奶的身體變得硬朗起來,如此妥當的媳婦,家人都非常喜歡。唯一讓人著急的是,結婚都兩年了,媽媽的肚子還是平平的。
爸爸是家裡的長子長孫,媳婦都快三十歲了還沒生孩子,這讓長輩們也暗地裡著急。這天中午,媽媽從地里回家給全家人做飯,農忙時媽媽會給大家做打滷面吃,麵條好做又扛餓,吃兩碗能扛到晚上。媽媽平時手腳麻利,和好面就燒火打滷,鹵做完了再把鍋里蓄上水就開始擀麵條,麵條下鍋後,一邊盯著鍋里,一邊就用擀麵杖的一頭「咚咚咚」的砸蒜罐子裡的蒜瓣,幾分鐘後,麵條煮好了,蒜泥也砸完了,下地幹活的人也都回家了。
可這天,媽媽剛和好面,就覺得一陣眩暈,她覺得自己可能是中暑了,就躲到院子裡的絲瓜架下面歇著,一抬眼剛好看到絲瓜架上結了兩個瓜,掛在那裡非常可愛,不由得就多看了幾眼。這一幕恰好被屋裡靠在炕頭上的老奶奶看到了,她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笑了笑。
吃飯時,媽媽把所有人的麵條盛在碗裡,又從煮麵的鍋里撈出兩個煮雞蛋,那是專門給兩個病號的加餐。正當全家人要動筷子吃飯時,老奶奶突然說:「她嬸子,去把院裡那兩個絲瓜摘下來,給我切成絲拌一下,我今天想吃絲瓜了。」之後,她把自己碗裡的那個煮雞蛋放到媽媽手邊,說,「小爽,從今兒起,你和我吃一樣的飯,有我的雞蛋就有你的雞蛋,咱家比不上你娘家寬裕,但絲瓜雞蛋還有。」
老奶奶沒猜錯,媽媽果然懷孕了。
那是一段悲喜交加的日子:媽媽在三十歲到來之前終於懷孕了,這無疑給這個家庭帶來一些希望,長子長孫媳婦有喜了,村子裡的好事者經常議論媽媽的肚子,他們說,不知道頭胎能不能添個兒子。媽媽懷孕七個月時,爺爺去世了,他始終沒有見到心心念念的白胖孫子,去世之前,他把爸爸喚到床頭,輕輕告訴他,自己蓋個房子吧,早晚會分家,你也該自立門戶了。
媽媽挺著大肚子和爸爸卸了一車又一車的紅磚和木材,又給前來幫忙蓋房子的鄉親們做了兩個月的打滷面,終於,在過去老房子的不遠處,蓋起了屬於自己的新房。新房子只有三間屋,卻有個大院子,院子裡種了九棵棗樹,這裡後來成了我幼年時期的樂園。
搬家那天,爸爸非常激動,他請親戚朋友全都到家裡來吃麵條,還開了幾瓶酒,他不善於說漂亮話,就只是不停的給大家倒酒,謝謝大家這段時間辛苦幫忙。熱鬧一天後,親戚朋友們都離開了,爸爸也醉了,他拉起媽媽的手,問:「你覺得好不好?」
媽媽說:「當然好啦,比在老房子住的小南屋寬敞多了,這三間正房多亮堂,看著就舒服。」
醉了的爸爸紅著臉說:「這輩子,我一定要讓咱們搬三次家,這是第一次,以後的房子肯定更好,等有錢了,咱們就搬進城裡住。」
媽媽笑他:「這個就挺好了,兩個人住三間房,還有啥不滿足的?」
爸爸說:「不是兩個人,馬上咱家就三口人了,搬新家,生兒子,我也有雙喜臨門的這一天,可惜孩子的爺爺,沒等到孫子出生。」
爸爸真的喝多了,不然以他那麼薄的臉皮,是斷然張不開這嘴的。「我一定要讓咱們搬三次家,以後的房子肯定更好」,這是媽媽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因為後來的日子裡,媽媽不止一次的和我們炫耀過爸爸的這句誓言。
爸爸更喜歡兒子這件事,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其實這也無可厚非,農民靠下地勞動才能得到土地的回報,而家庭中的男人更能承擔一個主要勞動力的重任,生兒子的話,將來還會娶個媳婦繼續勞動延續香火,總比生了女兒嫁給別人家強,在這個積貧積弱的大家庭里,應該多幾個男人出來撐撐門臉了,這是原因之一,情理之中。另外,在那個提倡「一家只生一個好」的特殊年代裡,人們對男孩或女孩的偏愛,也全都寄托在這可能只有一次的妊娠中。
這座看起來更像是用來迎接兒子的新房子,在不久後迎來了我的大姐。儘管爸爸如此期待一個寶貝兒子,但他還是滿心歡喜的接受了這個結果。大姐降生那天,爸爸騎著自行車,到鄰村去接姥姥來伺候月子,小路兩邊正在地里鋤草的鄉親看到爸爸,都喊他:「占才占才,你媳婦生了?小子還是閨女?」
爸爸裂開嘴笑笑,昂著頭說:「是千金!」雖說爸爸是村里難得的「高學歷」,但他很少咬文嚼字,那天,「是千金」這三個文縐縐的字眼傳遍了整個村子,足以證明他的驕傲,也完美的回擊了村里人對女孩的不待見,也許也回擊了他自己。
媽媽為大姐取名為「蓮」,她說:「就叫蓮子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將來不管走到哪兒,不染不妖就是了。」媽媽雖說只讀到高中畢業,但早已把姥爺當年的各種藏書讀遍了,假如她不說,別人尚不知道,她下地拿鋤頭的手也能寫幾筆小楷,平時像個悶葫蘆一樣的嘴也能吟出詩詞歌賦來。想來,媽媽那時給大姐起這個名字,就有「回歸自我,不忘初心」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