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亦真亦假

2025-03-22 22:37:54 作者: 十三味

  那天在桃花院讓明珠那丫頭一鬧,戳中了慶桂大人的心事。

  明珠跪地遞狀紙之時,她的堅定,她的決心深深震撼著慶桂大人的內心,身為督察院御史,直言上諫是他的本職,但是他自己卻有口難言。

  前陣子,慶大人負責審查一起命案,案子本來簡單明了,京城中的敏學拐帶一名良家婦女強姦後殘忍捅了十二刀致死,故意傷人無疑。敏學的父親是公門中人,本要向慶桂行賄以求輕判,被慶桂拒絕後,竟轉向和珅大人那裡,不知送了多少金銀,和珅派人來讓慶桂擺平命案,慶桂派人調查過敏學,仗著八旗子弟出身,行為一向放蕩,經常霸凌街市欺辱婦女,可以說出人命官司是遲早的事。

  慶桂大人心中氣悶,督察院雖然不歸和大人管,可是和珅手握重權,在皇上面前一言九鼎,慶桂不喜歡這樣被人擺布著,若是隨了和大人,便是將黑的抹成白的,若執法為公,便是得罪了和大人。

  慶桂大人猶豫之間,礙於和大人的權威,心中的天平稍稍傾斜,便將這件案件輕判,判定敏學誤傷,打了二十板子釋放歸家。

  雖結案,心裡卻不甚痛快,想上桃花院去放鬆一下,卻又被明珠和她的狀紙攪擾了心情,猶如一隻手揭開他想極力敷掩的傷疤。

  明珠給了他一種震撼,想起當初初為御史之時,他是下定決心要去做一名剛正廉潔、敢說敢言、敢作敢當的忠臣,年深日久雄心壯志卻蒙了塵土,而今撥雲散霧,看看自己的真心,咬咬牙關,這朝廷里總要有個人是了蒼天在上,不是為了和珅的權勢。

  慶桂大人在書房翻閱著堆積如山的狀紙,每天來督察院上告的人數眾多,人命案、財產案、房產案等等五花八門,因為地方官員勾結交易無作為或者惡作為使案件在當地不能得到解決,逼得百姓紛紛上訪,這些錙銖累積的問題如滾雪球般日漸龐大。只是這麼多的狀紙,卻沒有一張狀告當朝第一大貪,那個幾乎壟斷朝廷大權的和大人。和大人的一張保護傘枝枝蔓蔓在大清朝的疆土上延伸著,和這些貪官互為給養,大貪不除,又何以震懾這些蠅蛆之貪呢。

  近日來,他心中愈來愈清晰,只有推倒那個人,大清朝才有振興的希望,不能再渾渾噩噩下去,他知道站出來要面對的風險有多大,需鐵血鐵膽剷除奸佞,方能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的職位,對得起皇上。

  正在此時,手下有小吏來報,鬧市中有人燒車,而且燒的是崇文門稅務司劉全的車。聽說那輛車裝飾的很是奢華,縱橫街市,極其囂張。慶桂早有耳聞,那劉全不過是和珅愛妾的弟弟,卻恃寵而驕,壟斷崇文門稅務,私自下設多種收稅名目並抬高稅額,攪得商戶怨聲載道。

  

  慶大人沉吟半刻,劉全是和珅大人的左右手,擒不了王,也可以先擒王旁邊的家奴。遂吩咐衙役到劉全府上去查一查燒車的原因,明面上和他們說要查燒車的事情,暗地裡仔細查查他家中有何迥異之處。

  兩名衙役來至劉全府上,只見劉全府邸兩扇朱紅大門,上行七路鎏金銅門釘,大門兩側立兩尊石獅,一左一右蹲伏著,貴氣十足。劉全絲毫不避諱,穿著寧綢做的衣袍出來見人,門一側是金漆雕刻的山水屏風,大理石八仙桌上擺設精緻的牙雕,坐具是成套的黃花梨太師椅,燃著的是雲龍紋的博山爐,壁上的對條書畫,樑上的花籃方燈,美輪美奐,光華奪目,處處盡顯富貴奢華,衙役心裡不由得嘀咕,乖乖,不知道的,真以為裡面住了多大的官老爺。

  待衙役歸來匯報後,劉全雖然只是一個尋常稽查差役,但家中多處布置奢華逾制。慶桂心中有了底,連夜執筆寫彈劾文書。

  此時王志祿已來到督察院中,早來晚歸,工作勤勉,給慶桂留下很好的印象。慶桂只知是因為缺人新招募了幾名文書,卻不知王志祿是和珅派來的人。這天王志祿見慶桂秘密派人出去查案,又在房內奮筆疾書至深夜,於是過來恭謹道:「大人真是辛苦之至,小的於心不安,不知能否給大人幫些忙?」

  慶桂剛剛擬好奏摺,墨跡未乾,想著這是要提給皇上親閱的奏摺,出不得絲毫差錯,於是讓王志祿再幫著校對一遍。

  王志祿看後嘴上道:「大人做事真是痛快淋漓,大快人心,這等惡人猖獗霸道,不成體統,確實應該嚴懲不貸。」心下卻大吃一驚,這個慶桂吃了豹子膽,連和珅的人也敢告。

  王志祿深知做官要找個靠山才穩當,有靠山才能平步青雲、一帆風順,當今朝中唯和珅是最大的靠山,正愁找不到進身之階。這下好了,送上門的人情。

  王志祿裝作要給慶桂遞一杯茶,卻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潑到文書上:「哎呀,慶大人,奴才真是罪該萬死,竟然毀了慶大人的心血,真是對不住。」

  慶桂謙道:「反正是草稿,也需再認真謄寫一遍,吳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慶大人趕去再寫一稿時,王志祿手寫一封書信,叫了個小廝八百里加急親手交到和珅手中。

  皇帝這幾日駐蹕在熱河行宮,和珅正在熱河行宮伴駕當值,收到書信大吃一驚,怒道:「這個慶桂,也太不通人情,打狗還要看主人,我要讓他偷雞不成反倒蝕把米。」

  隨即遣人通知劉全,連夜將宅院改頭換面,把房頂上的琉璃瓦揭掉,拆掉大紅漆門,碼上兩行土磚,然後安上兩扇破舊的既搖搖欲墜又黯淡的掉漆的木門,廳堂內的屏風挪走,屋裡一應華麗擺設,連同車馬連夜轉移到其他地方。

  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在慶大人將彈劾奏摺遞交到乾隆皇帝那裡時,都已完成。

  乾隆覽畢御史慶桂上書彈劾劉全的奏章,面色越來越難看,將奏摺遞與和珅看:「和大人,這就是你管帶下的人,一個稽查差役竟然家貲豐厚、服用奢侈,衣服、車馬、居室逾制,有何解釋?」

  和珅早有準備,不緊不慢向乾隆帝奏報導:「這份奏摺中有許多不實之處。恐怕皆是些莫須有之名。那奴才劉全生性膽小,從不敢招搖滋事,交結官員。劉全經辦崇文門稅務有年,又勤儉持家,稍有積蓄,蓋造房屋數間居住,亦屬情理之常,談不上奢華逾制。」

  「哦?」乾隆揚起眉毛,「既然如此,就叫劉全當面對質一番。」

  劉全穿著件打補丁的麻布衣服來到堂前,痛哭流涕道:「奴才冤枉啊,臣只是偶爾因為事急乘坐了和相的車,他們便以臣逾制為罪名,誣陷攻擊。奴才冤枉,請皇上明察。」

  和珅在旁道:「是臣大意,這奴才所言屬實,臣在家偶爾會讓這些人私自坐臣的馬車出行辦事,誰料會遭人中傷,以後定當謹慎行事。」

  劉全繼續喊冤:「奴才實在是冤枉,或許奴才住的稍寬敞些,陳設器物美觀些,但奴才一直深居簡出,未敢與人張揚,也未曾邀慶大人至府中拜會,不知慶大人何以如此知曉奴才內宅中陳設?」

  慶桂腦門上冒出冷汗回道:「臣亦只是聽聞劉全住屋服用甚是華美,路過興化寺時街留心查看,見其房屋甚是高達,想他一個家奴,哪會有錢建造華屋,恐有借主名目招搖撞騙的事情,是以具奏。」

  乾隆帝沉思,二人各執一次,似乎都很在理,孰真孰假,於是命人前往查驗,看視住屋,劉全的宅邸早動了手腳,兩扇破舊的門板,一推之下搖搖欲墜,內室雖然寬敞,但相當樸素,皆是平常人家使用的器具,木板床掛著一個舊的泛黃的帳子,坐著的凳子都是缺一條腿的,同慶桂描述的豪奢相去甚遠。

  慶桂聞知消息如墜五里雲霧,不明為何會有了差異。

  和珅哭訴:「陛下要為老臣做主啊,老臣給陛下鞍前馬後多年,這人坐臣的車去鬧市徵稅,商人拒不繳費,而且還放火燒車,現如今督察院竟然還要跟著倒打一耙,臣實在是冤枉。」

  乾隆申斥慶桂道:「身為言官,要言之有據,言之有理。如今既查無實證,削除御史慶桂御史官職,發配熱河待罪。」

  慶桂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辯,只好自承冒昧。

  乾隆又安撫和珅道:「自和大人掌崇文門稅務監督以來,崇文門稅關收稅額度一直很是可觀,全國三十多個稅關,位列前五位,和大人經營有方,功不可沒,所謂瑕不掩瑜。此事就此作罷,不再追究。」

  九級的颱風向劉全而來,卻從他頭上刮過,毫髮未無傷,劉全對和大人更是敬佩的五體投地,千恩萬謝。

  出了殿堂,行至長廊中,和大人叮囑劉全道:「這事還沒完。世上的事絕無空穴來風。人得我一尺,我必進一丈。給我好好查,看那兩個燒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一有消息立刻報我。」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追查。」

  劉全報導:「大人,剛接到四川福康安大人奏報,是否要殲滅白蓮教余匪,報大捷?」

  和大人不耐煩道:「不是早跟他說了,貓捉耗子多逗弄會兒,適當拖延,戰鬥時間愈長,撥付給他們的軍務費還多若是沒有了匪徒,朝廷還有什麼理由下撥軍費?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劉全領命而去。

  慶桂被發配至熱河待罪,十里長亭竟無一人相送,得罪和珅的人,有誰敢來見?

  風蕭蕭,長亭晚,正待落寞上路,卻見一乘轎子落停,原來是嘉慶王永琰。

  永琰因為鬧市繳稅的事亦被皇上責罵了一番,這一輪爭鬥和珅占了上風。

  嘉親王永琰走下來,溫厚地看著他道:「你這個讀書人,沒有讀過《易經》麼?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凡事不密,則成害。」

  慶桂心下一驚,想起那夜發生的事如醍醐灌頂,王志祿的殷勤無疑是別有用心,官場中到處都是野心勃勃,爾虞我詐,高拜低踩的人,功虧一簣還是要怪自己辦事不周密啊。

  北風徐徐地吹著,嘉親王將身上穿的一件猞猁皮的大衣脫下來給慶桂披上,然後從衣袖上揪下一撮毛,一撒手,隨風吹得沒了影:「慶大人揪住的不過是一撮毛,皮毛底下的東西還沒出來。和大人在父皇那裡的地位固若金湯,牢不可撼,豈是說扳倒就扳倒的。今日以後,只怕和大人會愈加猖狂,從此更無可告之人。」

  嘉親王為慶桂斟滿一杯送行酒:「可惜你這督查御史不能再在父皇旁邊發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敬慶大人一杯酒,珍重。」

  慶桂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跪地叩首,再抬頭已是涕淚橫流。

  慶桂轉身上車要走,忽然一個女人氣喘吁吁提著包跑來:「大人,我和你一起走。」

  竟然是銀荷,原來銀荷得知慶大人出事後,便鐵定決心要跟慶大人走,被於媽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這個丫頭骨頭怎麼那麼輕,於媽白養你這麼多年,人家老婆都沒跟去,你過去算哪門子,倒貼給一個流放犯,頂多是個扶不起來的丫鬟,腦子被驢踢了,要去喝西北風,哪也不許去!」

  於媽將銀荷鎖進屋裡,又吩咐明珠道:「給我看好她!」

  明珠因為上次遞送狀紙的事還有些耿耿於懷:「銀荷,我看那個慶大人也沒什麼好的,平平凡凡也沒辦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到頭來還丟了官,跟這樣的人有什麼好。」

  「我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做了什麼,只知道他對我很好。他是我的常客,都六年了,隔幾天來一次,無話不說,因為有他,我在桃花院的日子才過得很舒心,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

  「銀荷,為什麼一定要跟他?」

  銀荷的眼神有些縹緲:「他,給了我家的感覺。現在他有難,如果我再拋棄他,還有誰能讓他感到溫暖。」

  明珠的胸中陡然起了一股俠肝義膽,她也聽說了慶桂大人這次丟官職跟燒車事件有些關係,於是悄悄打開了門:「你走吧,總要有人做有些有情有義的事情。」

  慶大人愕然地看著銀荷:「銀荷,此去路遠,而且為寒苦之地,生活不比從前,我也給不了你什麼了。「

  」大人,難道我只為你的錢麼?生為君側之人,死為君側之鬼,大人,我要嫁給你。「銀荷說著,唇邊綻放出一縷微笑,那笑容如西天西洋邊的雲霞般燦爛,穿透了慶大人胸中的冰霜,直抵他的內心最柔軟的心房。

  慶大人接過她手中的包裹,溫柔地替她攏了攏頭髮:」那就上車吧。「

  明珠以為放走銀荷會令於媽大發雷霆,誰知於媽只是默默黯然,長嘆息道:「走了心的女人,留不住啊。只是跟著這些捲入權力紛爭的男人攪在一起有什麼好處,過河的卒子榮辱不由自身。好了便好了,若是被鬥了下去,便跟著沉到水底,反不若在這桃花院中。」

  隨即兩眉一橫,對明珠道:「死丫頭,放了她,你要頂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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